“哟,怎么了?你不想当啊?”
“不是,老师……他们还没让我当呢。”
“那你得积极争取呀,是吧?”
肖红兵想了想,“成,当就当。”
“对,当了红小兵,就得更听毛主席的话了,是不是?哎,你等着啊,……”张一达迅速跑进里屋,翻出一个红皮日记本,“来,红兵,我给你念念,看毛主席是怎么说的。听着啊,现在有一小撮反革命分子也采用了这个办法,他们用貌似极左而实质极右的口号,刮起‘怀疑一切’的妖风,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挑拨离间,浑水摸鱼,妄想动摇和分裂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达到其不可告人的罪恶目的,所谓‘五一六’的组织者和操纵者,就是这样一个搞阴谋的反革命集团,……能听明白吗?”
肖红兵先是摇头,随即又赶紧点头。
张一达笑了,“这些个‘五一六’分子呀,就是会骗人,装得像干革命似的,其实是反革命,懂了吗?你要是遇见这些人,该怎么办呢?他们是不是坏人呐?”
“我就……”肖红兵略一犹豫,抬手做了个瞄准的姿势,嘴里“啪啪”地学着枪声。
张一达笑得更开心了,“那你知道,咱们周围谁是‘五一六’分子吗?”
“一达,你……”在一旁洗菜的林仪这会儿才明白他的用意,刚想说什么又顿住了。
肖红兵倒显得很急切,“咱家这儿有吗?啊?说呀,有吗?”
张一达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谁呀?我认得吗?快说呀。”
“就是……霍强他爸。”
“……”肖红兵像是没弄明白,舔了舔嘴唇,转头求救似的看看林仪。
林仪犹豫着,有些慌乱地躲开她的目光。
张一达这时忽然收起笑容,认真地盯着肖红兵,不吭声了。很显然,他在等待她的反应。
肖红兵反复看他们,两只皴了的胖手绞在一起,使劲捏着。过了好一会儿,她就像如释重负似的吁出口气来,转身往门外走。
“红兵,快吃饭了,别出去了。”林仪不无担心地叫。
肖红兵毫无反应地出了门。
张一达沉着脸看看林仪,脸上的神情显得既惶惑又犹疑。
这时,肖红兵忽然又转回来,从门上探头朝他喊了声“骗人”,随即便消失了。
那天夜里起了风,动静就像交配季节的猫叫。肖红兵紧闭双眼,用被子蒙住头,可那声音仍尖利地钻进来。
后来,她听见肖红军跳下床,趿拉着鞋蹲到尿盆上解手。
“姐,”她从被子里伸出脑袋,“你冷吗?”
“你怎么还没睡?”肖红军在黑暗里反问。
“我冷。”
肖红军提起裤子,摸到墙边拉开灯,揉了揉眼睛,看看她又看看炉子。
“火着着呢,我怎么不冷呀?”
“我冷。”肖红兵声音里带着委屈,泪水不知不觉涌出来。
肖红军见状赶紧过去,手一碰到她的脸便知道不妙,又用额头跟她顶了顶。
“发烧了。妈!”
林仪和张一达听见喊声都跑出来。
“您摸,她烫着呢。”
林仪伸手一摸,吓了一跳,“哎哟我的妈耶,红兵,你难受吗?”
“甭问了,那还能不难受?”张一达拨拉开林仪,把肖红兵从被子里抱出来,动手帮她穿衣服,“得瞧瞧去,别弄成肺炎。”
肖红军在一旁看着,“那……我去吗?”
“你就别裹乱了,快上去睡。”林仪说完转身进去穿衣服。
张一达手里忙活着,转头看看肖红军,“你要一人害怕就去。”
肖红军一听,赶紧穿衣服。
嘶叫无声 十一(4)
全家人顶着寒风赶到医院,量完体温验完血,大夫用听诊器在肖红兵身上琢磨半天,终于抬头说她不是肺炎,到底怎么回事他也说不清,随便开了些退烧药,说回去吃吃看,要再烧就再来。
回家路上,肖红兵趴在张一达背上睡着了,甚至还打了呼噜。
第二天肖红军把大夫开的假条送到肖红兵班上,新来的班主任看看假条上那几个潦草的字:高烧,全休三天。
“没查出是怎么回事儿呀?”
“啊。”
“不会是出麻疹吧?”
“不知道。”
班主任狐疑地盯着肖红军,似乎信不过她。
肖红军很反感他的眼神,一声不吭就走了。
到了下午,班主任终究还是找到肖红兵家里来,见她的确像根晒蔫儿的胡萝卜似的躺在床上,这才信了。
“不好意思啊,还麻烦您跑一趟。”张一达客气地。
“当学生的病了,我怎么也该来看看。再说,我到他们班上快一个学期了,还没上您家来过呢。”
“她在学校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吧?”
“呃,还行。她呢,就是不像其他女孩儿,好动。再就是……咳,怎么说呢,一人一脾气,我看可能是天生的吧。”
“您是指……”
班主任笑笑,“倒也没什么,她就是脾气暴点儿,凡事儿好较真儿,跟谁都不依不饶的。”
“哟,”张一达紧张起来,“她最近没跟人打架吧?”
“没有,没有。我们班的那些学生都挺……一般都让着她。”
“这都怪我们,平时太惯着她了。以后,您还得多费心。”
俩人互相客套一番,班主任便告辞了。
肖红兵始终蜷在被子里,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其实从老师刚一进门,她心里就开始七上八下,总觉得有什么事儿要被戳穿,可又想不起自己最近究竟闯过哪些祸。熬到老师出门的时候,她身上已经被汗打湿了,烧也退了不少。
肖红军交假条的时候,明显感觉到那老师对自己的怀疑,心里觉得很别扭,闷声不响地回到自己班上。
她刚一进门,霍强就凑过来。
“昨儿晚上我瞧见你了。”
自从霍强在她脚上嘬过伤口以后,似乎觉得自己与她关系近了很多,经常当着别人的面主动找她说话,这令肖红军特不自在。
“瞧见就瞧见呗。”她不耐烦地。
“红兵病了吧?”
“……”
“我瞧你妈那样儿特着急,好像……”
肖红军见他还打算说下去,便道:“你爸都那样了,你还有心思管我们家的事儿?”
霍强一愣,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就往外跑。
几个和他关系不错的男生见状就起哄,“噢——,马屁拍到腿上了吧?”
霍强边跑边骂:“拍你妈的屁!”
肖红军瞪了那几个男生一眼,他们连忙装作没看见似的转过脸去。
说来也怪,能和霍强玩儿到一块儿的这些男生绝不是易与之辈,全都心狠手辣,一肚子坏水,在班里无恶不作,可这些家伙却从不招惹肖红军。一来是因为霍强早有吩咐,二来他们对肖红军阴晴不定的性子也实在吃不准。尤其是从干校回来以后,大伙儿发现她经常会为一点琐事跟人翻脸,眼里还总透着股冰冷的杀气,不免使人心里悚然。
要说肖红军的长相在班里算得上是清秀的,她的脸形越长越像林仪,五官都很淡,显得很干净,细长的脖子从下巴底下划出一条好看的曲线,在两条粗黑的短辫间挺拔地昂着,像只神态倨傲的天鹅。和肖红兵相比,她身子很单薄,娇小地缩在宽大的衣服里。有人说她像芭蕾舞里的白毛女,也有人说像戏里的小常宝,霍强则说都不像,像这个,他指着手里快翻烂了的一本小人书,那上面是变成村姑来给唐僧师徒送馒头的白骨精。
“好啊,你敢说丫像白骨精?”
嘶叫无声 十一(5)
“不是,我是说像这个,就这个。”霍强分辩着。
大伙儿盯着小人书看来看去,没看出那村姑哪儿像肖红军,反倒觉得现了原形的白骨精更像些,只是没人敢说出来。其实他们不知道,那画儿上的村姑就是霍强心里最美的女人。
霍强到总务处又白跑了,人家说像霍光德这种情况到底怎么办还得再商量,霍强当然听不出这话的意思就是不行,还一个劲儿问什么时候能商量妥。人家说回去等着吧,有信儿再找你。
霍强本想真就回去等着,可医院那边儿等不了,说那天是为救人才收的你爸,眼下你要办不来手续可不行,不然这些开销算谁的呀?
大夫和霍强说这话的时候霍光德躺在床上都听见了,便朝霍强打个手势,示意他带自己回去。霍强没辙,把家里仅有的几十块钱交上,又在欠条上签了字,这才把霍光德推回家。
回家的路上风很大,霍强帮父亲把棉帽子的护耳放下来,无意中发现他双鬓上忽然冒出很多白发,长长短短地支棱着。
“爸,您都有白头发啦。”
霍光德没吭声,一路上都沉默着。
到了家,霍强打开炉门,把轮椅推到炉子边上,“您先暖和暖和,我寻摸点儿吃的去。”
霍光德忽然拽住他,示意他坐到笼火用的小马扎上,然后费力地嗽嗽嗓子,低声道:“强子,往后……往后遇见事儿得多留心眼儿,忒实诚了不成。”
霍强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愣愣地看着他。
“这病我知道,扛也扛不了多少日子,钱不能往这上花。听见没?”
“哦,我知道。学校说等商量好了就告诉咱。”
“哼,甭等了,”霍光德转开头去,“给我也不要。”
“那干吗呀?人家瞧病不都是公家出钱吗?”
“说不要就不要!我烦他们丫的。”
霍强见他发怒,不敢吭声了。
“得上这病,死了他妈活该!甭费事。你呢,……往后就想辙混吧,混成什么操性都瞧你自个儿本事。可有一条得记住喽,什么事儿能不掺和就别掺和,就你这脑子,不是个儿。”
霍强弄不懂他干吗要说这些,只得傻愣着听。
“你妈那边儿呢,没事儿甭招她,不知道护犊子的妈,有没有就那么回事儿。等哪天实在没饭辙了,找她要口吃的,她要敢眨巴一下儿眼,你替我大耳刮子扇她。别操的了!你丫管过我吗?就这么问她,记住没有?”
霍强有点害怕了,赶紧点头。
霍光德痴痴地看了他一会儿,叹口气,“可惜你忒嫩了,有的事儿说了你也不明白。”
“您躺会儿去吧。”
“不躺,没工夫躺。玩儿你的甭管我。”
霍强走出家,却没心思玩儿,霍光德的这番话他虽然听不太懂,可他觉出父亲今天的语气和神情都有异样,过去也很少听他如此唠叨过。一阵莫名的凄怆徘徊在霍强心头,隐约间觉得自己可能得干点儿什么,便匆匆赶往货场。
接下来的几天,霍强干了这么几件事。首先,他伙同货场的那帮弟兄把早就瞄好的两捆电缆偷了,并自告奋勇去出货,一家伙分了四十块钱。他自己留了五块,剩下的全悄悄塞到霍光德兜里。接着,还是跟这帮弟兄,趁天黑抓住只野猫宰了,开了膛,扒了皮,连肠子肚子一块儿,血沥呼啦地挂到总务处门框上,用猫血在墙上写了个大大的“杀”字,还画了几个惊叹号。弟兄们对此一头雾水,怎么啦?人怎么你了?霍强一摆手,学着他爸的口气,没怎么,就是烦他们丫的。干完这些,霍强拿那五块钱买了些酒菜和香烟,和那几个弟兄在货场外的垃圾山上暴撮了一顿,还一起喝了血酒,算是拜了把子,发誓说今生今世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按着年龄,霍强叫霍三儿。老大姓杜,称杜老大,老二姓史,却叫二逼,最小的姓李,就叫老四。跟他们在货场混的还有几个年龄更小,在他们眼里尚少不更事,便没有结拜。
嘶叫无声 十一(6)
霍强在外边忙活这些事的时候,霍光德就独自坐在轮椅里,倾听窗外的动静。他知道肖红兵也病了,这两天正在家歇着。可一直等到第三天黄昏,肖红兵始终没有出现。
冬天的夕阳很混沌,失意地从远处灰色的屋顶悄然隐去。霍光德的头靠在窗框上,凉风从窗缝里渗进来,吹得他半边脸全是木的。他很想喝酒,可他知道霍强把酒全都藏起来了。他环顾着暗下来的屋子,看不见任何能吃能喝的东西,熏黑了的铁皮壶冷冰冰地卧在满是锈渍的炉台上,显然,炉子已经彻底灭了,屋里越来越冷。
肖红兵莫名其妙地烧了三天,一直在床上昏睡。说是睡,其实就是那种半梦半醒的样子,脑子知道事儿,可浑身所有地方都懒得动,包括眼皮。冥冥中她知道张一达和林仪给她灌了很多水,也抱她去撒了不少尿,可她没出过声,嗓子眼儿里像印刷厂给林仪发的手纸,皱巴巴的。
到第四天清晨,天还没亮,头顶上肖红军起床的声音把她吵醒了。
“姐,你瞧我好了吗?”
肖红军伸过手在她脑门上试试,“差不多吧。”
林仪听见动静从里屋跑出来,见肖红兵在床上坐起身,不由得松了口气。
“我想上学去。”肖红兵说。
“行吗?要难受就再歇一天。”
“别,”肖红军白了母亲一眼,“要请假您给她送假条去,我可不管。”
“怎么啦?”
“没怎么,他们那老师特恶心。”
“人红兵的老师,招你惹你啦?”
肖红兵没理会她们,径自穿衣下地。她觉得脚下软绵绵的,但头上很轻快,像蜕了层皮似的。
“真去呀?那我给你们热饭去。”
“我不饿。”肖红兵嚷。
“不饿也得吃,一上午呢。再说你都好几天没正经吃饭了,不吃哪儿成?”
肖红军撇撇嘴,“她那身膘,再饿几天也没事儿。”
吃早饭的时候,张一达也起床了,脸上的黄胆还没褪净,人就像刚熬过夜似的疲惫不堪。他把专门给他预备的糖罐子推给林仪,“你给她们都弄点儿。”
林仪犹豫着。
“快着,吃点儿糖身上能暖和点儿。”他催林仪。
林仪从罐子里挖了半勺糖,塞到肖红兵嘴里。
肖红兵叼住勺子,嘴唇绷得很紧,勺子上的糖一粒不剩全留在嘴里了。
林仪刚要再挖,肖红军站起身。
“我可不吃。”
“红军,听话,吃了吧。”
“那给我吧。”肖红兵盯着林仪手里的勺子。
“行了啊,多大了,还争嘴?这是给你爸治病的。”
肖红军没吭声,转身背起书包。
张一达始终望着她,直到她消失在门外。
“红兵,别磨蹭了,不跟你姐一块儿走啊?”
肖红兵嘴啃在碗沿儿上,轻轻摇摇头,像有心事似的。
天还黑着,风刮得很大,卷起的枯叶废纸在路灯的光晕里盘旋。
肖红兵缩在窄小的棉猴里朝学校走,寒冷使她略显清醒了些,心里开始盘算接下来该怎么办。想着想着,她步子缓下来,最后干脆停住了。
路上的人越来越多,全都急匆匆的模样。肖红兵让开他们,躲到一栋楼的背风处。此刻她心里很乱,同时想着很多事,搅在一起摘不清楚。
这地方离学校并不远,她清晰地听见预备铃的声音,可她仍没动。
终于,上课的铃声响了,路上的行人也少了很多。
她开始往回走。
为避免碰上熟人,肖红兵绕过锅炉房,钻过一截断了的铁栅栏,来到她家背后狭长的过道里。这儿没风,也没人,显得异常宁静,只有脚下踩着枯叶时发出的声响。尽管这排房子的后窗远远高过她的头顶,可她还是猫下腰,悄悄摸到霍家窗子底下。以前摆好的两摞砖头没人动过,她熟练地爬上去,轻轻敲了敲玻璃。等了等,见里面没有反应,她心里不免一沉,莫非霍叔还在医院呢?她再次伸手去敲的时候,却发现那窗子是虚掩的,轻轻一推便开了。这回她没再犹豫,手扒住窗框,脚下一使劲,便蹿到了窗台上。紧接着,她愣住了。
嘶叫无声 十一(7)
这时天已经全亮了,屋里弥漫着煤灰的味道。霍光德就坐在火炉旁的轮椅里,正仰头看着她笑。
“小兔崽子,快下来。”霍光德的嗓音有些发哑,但能听出他心中的愉快。
肖红兵跳下窗子,扑到霍光德跟前,一时间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委屈冲到鼻子里,还没说话眼圈就红了。
“哟,干吗呀这是?还发烧呢?”
肖红兵使劲摇头。
“那干吗呀?咱不都好好的吗?挨我这儿不许哭啊,我最烦瞧人家掉眼泪,憋回去!我可没手绢给你擦鼻涕,只有擦脚布。”
肖红兵“噗”的一声转涕为笑。
“哎,先别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