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得关灯上床。
她独自躺在双人床上,觉得身边空荡荡的,不由得蜷腿夹紧被子。
屋里很静,能清晰听见闹钟和脉搏的响动。她大睁着眼,依稀看见窗玻璃上映出的弯月,扭扭曲曲的,在薄云中忽而清晰,忽而暗淡,缓缓走出窗子。
渐渐的,两腿间又有了那种焦躁的感觉,小腹上阵阵发紧,脖子和四肢都开始酸胀。她犹豫着,可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滑进被子,溜到腿缝里。它先是显得有些迟疑,隔着衬裤轻轻蹭了蹭,随即便拨开松紧带,一下钻到裤衩里去了。
林仪浑身僵直,身上像过电似的麻痒。她咬紧牙根儿,想把它从那儿赶走,可它就像个没喝足血的蚂蟥,执拗地压在上边,不停地扭动。
林仪艰难地喘息着,胸腔里仿佛压了块沉重的石头。她甚至能感觉到身上的血在流动,汹涌地冲向头顶,紧闭的眼睑里有无数金色的星斗,在逐渐急促的雷声中颤抖着,……
终于,最后的雷声在耳鼓里炸开,星斗们猛地一亮,便在浓厚的黑云中消失了。
林仪像支拐杖似的挺在床上,慢慢地,手终于肯松开了,湿滑地钻出来。她咬了咬麻木的嘴唇,想挪动一下身子,却发现浑身酸软,被汗打湿的床单贴在脊背上,让她想起裹着带鱼的废报纸,铅字已经模糊了,在不规则的印渍里粘成一团。
……
从和张一达结婚,到去了干校,又到回了城,像这样的情景,林仪经历了很多次。她逐渐地发现这往往发生在自己对某件事感到困惑,不知所措的时候。每次过去之后,她都很是后悔,觉得不该这样,甚至隐约对张一达怀有一份内疚。可她每每无法躲避心里的热切,在焦躁和无助中最终放弃了抗拒。
从根儿上讲,林仪是个慵懒的人。尤其是遇上不顺心,麻烦缠身的时候,她往往懒得动脑子,懒得挣巴,宁愿选择放弃,尽管结局可能更糟。当年肖学方偷偷往家拿葡萄糖那会儿,她曾满腹狐疑,可她懒得问,也怕问。一是想从肖学方嘴里问出点儿什么是件挺费劲的事儿,二来万一真问出什么来,不还得劳神费力去想辙吗?肖学方东窗事发后,她更加懒得想,暗暗在心里劝自己,如果当时就死乞白赖地追问这事儿又能怎么样呢?不过是让它早几年露馅儿罢了。如果那样,说不定肖红兵当时就得饿死,起码不会长得如此健壮。后来张一达通过察言观色似乎察觉出霍光德对林仪心怀叵测,便旁敲侧击地提醒她,这姓霍的不仅逼死了肖学方,而且还有其他不可告人的险恶居心。可林仪仍然懒得琢磨。对肖学方的死她心里一直矛盾重重,觉得他死得突兀,不值,又觉得他实在有可憎之处。当年他背着自己出去搞破鞋,又从破鞋手里拿了偷来的葡萄糖,而这些葡萄糖恰恰喂养了自己的女儿红兵。明明是肖学方对她不衷,行事龌龊,却又多少叫人觉得自己和女儿是这番肮脏勾当的受益者。肖学方这简单的一死,倒把如此纠缠不清的事儿扔给了自己。她无法准确判断丈夫的死究竟意味着什么,无法判断自己和女儿在整件事中扮演的什么角色,更不知道如何引导女儿们去面对死去的父亲。眼下,女儿红兵像喝了蜜似的成天泡在霍家,这似乎又是要给自己出难题。林仪本想把这思想包袱甩给张一达,可一旦要写信的时候,却发现要想说清这件事就已经够费劲的了。她逃到床上,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筋疲力尽,然后什么都懒得想,昏昏睡去了事。
嘶叫无声 十(3)
上课铃已经响过一会儿了,几个同学仍围在肖红兵跟前听她讲黑山阻击战,丝毫没察觉到老师走进来。
肖红兵班上的老师姓何,身材既矮又胖,走起路来下巴和乳房一起颤,看上去似乎全身都在动。班里有人暗地给她起了个外号叫翻译官,因为她戴的眼镜片很厚,凸出的眼球在镜片后边变了形,很像《小兵张嘎》里吃西瓜不给钱的那位。
翻译官把课本放到讲台上,悄悄站到他们身后听着。旁边的同学见状都不敢言声,只是捂住嘴乐。
“知道什么呀就傻乐?”肖红兵以为他们在嘲笑自己,很不高兴。
何老师嘴角闪过一丝狞笑,拨开其他人,一把拎住她的衣领。
“干吗……”肖红兵抬手一打,这才发觉不妙。
四周全是哄笑声,何老师像抓着头小猪似的,将肖红兵拽出教室。
何老师的丈夫是个公安,因此她的惩罚方式和其他老师有所不同。但凡犯了错儿的,都要蹲到窗户外边的小松树前,面朝松树,背向教室,她站在教室讲台上照样可以边讲课边监视。当然,何老师也通情达理,只要认了错,就可以举手。何老师看见了,便再叫回来,当全班的面斗私批修做检讨,态度认真的,就可以再坐回位子上。
此刻肖红兵就这样蹲在小松树前,脚边有很多神色匆忙准备过冬的蚂蚁爬来爬去。太阳暖洋洋地照在头顶和肩膀,干爽的风贴着地面溜过来,钻进她的裤脚。
肖红兵有些累了,不停挪动着两腿。
又过了一会儿,何老师从窗口看见肖红兵高举着手,颇感得意地笑笑,走到窗前喊,回来吧。
肖红兵赶紧起身,猫着腰一路小跑地蹿回来。
何老师把她摆在讲台的一角,“想好啦?说吧。”
肖红兵看看她,又看看大伙儿,脸憋得挺红。
“没关系,认错得有勇气,大声说。”
“我……”肖红兵为难地看着她,“我憋不住了。”
何老师一时没明白,“什么呀?”
肖红兵两腿紧紧夹着,双手捧住小腹,“屎憋不住了。”
教室里的哄笑声一下炸开了,有人尖叫起来,也有人激动地拍桌子跺脚。
何老师的眼睛在镜片里变得很大,很鼓,锐利地盯住肖红兵。她脸颊上的红晕一闪即逝,苍白地板着。
肖红兵不敢看她,小腹内的抽搐传到脸上,嘴角一颤一颤地往边上扯。
一直等到教室里的骚动渐渐平息了,何老师这才吁出口气来,抄起讲台上的课本,恶狠狠地瞪了肖红兵一眼,“装?站那儿憋着!李卫东,接着往下念。”
叫李卫东的男孩儿站起身,眼睛在肖红兵、何老师和课本之间交替瞥着,“……大胡子号叫着,刘胡兰,难道你就不怕死吗?怕死?怕死就不当共产党,怕死就不革命!……”
在李卫东抑扬顿挫的语调里,何老师和其他人都同时听到一种细微、尖厉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十分刺耳,就像铁勺在瓷碗上刮。
何老师猛地转头盯住肖红兵,只见她脸涨得通红,腮帮子底下憋得肿起来,双唇紧闭,那怪声显然是从鼻子里挤出来的。
“站这儿还不老实?成心捣乱是吧?”
肖红兵好像没听见她的训斥,眼睛颤颤地合成一条缝,身子也在抖,鼻子里的声音还在响。
“肖红兵!”
肖红兵身子一震。
何老师显然发怒了,“你再装神弄鬼,我……”
没等何老师想出惩治她的办法,肖红兵忽然转身就走。她拉开教室门,缩着脖,佝着肩,两腿紧夹着蹭出去。
何老师震怒的表情使大家忘了笑,全都张大嘴探身看着肖红兵的背影。
何老师摔下课本,刚要追出去,就听走廊里的肖红兵突然“哇——”的一声号哭起来。大家愣了愣,便不顾一切地跳起身,跟在何老师身后往外涌。
走廊里原本很暗,可肖红兵的哭声引得各班老师都拉门出来查看,一下便显得亮起来。
嘶叫无声 十(4)
肖红兵蜷身靠墙蹲着,脸已经哭变了形。她哭得很透彻,也很放肆,声音铿锵有力,在走廊里引起阵阵回响。
何老师尚未走近她,便感觉到从她身下泛起的臭味儿,原本聚在脑门上的一团怒气只好又憋回去了。
肖红兵“拉了一裤裆”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全校差不多都知道了。到第二天,一首以此为题的顺口溜开始广泛流传:“肖司令,没带纸,裆里揣着一泡屎,老师说她装洋蒜,脱了裤子给人看,黄了吧唧一大片。”
歌谣传到肖红兵耳朵里,她怒目圆睁,眉心拧成了疙瘩。由于在干校耽误了一年多,肖红兵比班上的孩子都大,平时只有她颐指气使欺负别人的份儿,可如今自己被人抓住了笑柄,免不了威风扫地,声誉受损。
肖红兵越琢磨越觉得窝囊,放学以后,便跑到霍光德跟前哭天抹泪,倾诉了心中愤慨。
霍光德很认真地问清了始末,略一思忖,仰头灌了口酒,“红兵,当司令的哪儿能动不动就抹泪儿呀?俗话说怨有头债有主,打蛇得打七寸。你刚说你们那老师姓什么来着?”
“何。长得倍儿胖,都叫她翻译官。”
“翻译官?”
“就《小兵张嘎》里那个,吃西瓜的那个。”
“啊,像他呀?”霍光德乐了,“我也最讨厌女胖子。这么着,丫不是整你吗?咱也想辙弄丫挺的,怎么样?敢吗?”
肖红兵愣了愣,一挺胸脯,“敢!”
“真敢?”
“向毛主席保证!”
霍光德一笑,示意她凑过去,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一遍。
肖红兵还没听完脸上就笑开了花,用衣袖抹掉腮边的泪,一个劲儿点头。
第二天早上,还没打上课铃,肖红兵却一反常态端直地坐在位子上,对周围此起彼伏的歌谣声充耳不闻,脸上还多少挂着些许矜持。
直到何老师出现在门口,教室里才逐渐安静下来。
头天夜里下过一场雨,何老师今天特意套了件灰色的制服,左胸上换了枚稍大些的毛主席像章。她先是威严地扫视了一番,然后边挽衣袖边嗽了嗽嗓子,“书都拿出来,今天咱们讲新课。”
说着,她很自然地伸手到粉笔盒里去掏粉笔。
肖红兵忽然觉得呼吸紧张,太阳穴上“突突”直跳,两眼紧盯住她。
何老师的手在粉笔盒里犹豫了一下,随即尖叫一声,手像被蝎子蜇了似的甩出去,一盒子粉笔撒得满地都是。
大伙儿先是被她的尖叫吓了一跳,坐在前几排的连忙伸着脖子往地上看。只见何老师脚边除了那些散落的粉笔,还有几条色彩斑斓的毛毛虫,正在那儿挣扎着扭动身子。
肖红兵没动弹,不眨眼地盯着何老师,大气都不敢出。
何老师对那些毛毛虫的反应程度显然超过了肖红兵的想象。她身子僵直,嘴唇无色,眼镜跌到鼻尖上,眼珠像弹球似的从眼眶里凸出来,“胖翻译官瞧见老罗叔举着盒子炮,您还记得那样儿吧?就那样儿!”事后肖红兵兴奋地给霍光德如此描述。
肖红兵一点没夸张,何老师的确被虫子吓坏了,本想当时就发作,可两腿没劲儿,胸口像堵了团棉花似的,喘不上气来。她一句话没说,扶着墙挪回办公室,直到在椅子上坐稳眼泪才淌出来。
其他老师见状上前询问,可她只是抽噎,说不出话来。大家以为她病了,七嘴八舌地劝她赶紧上医院。何老师摇摇头,摘掉眼镜,双手蒙住脸大哭,委屈得像个失了身的姑娘。老师们这才觉出蹊跷,有人跑去把支部书记喊来,终于问清了缘由。
支书听了固然生气,可对何老师为几只虫子哭成这样也颇为不满,安慰了几句便赶到肖红兵班上,拍着桌子让大家互相揭发。可班里的确没人知道那是谁干的,全都大眼瞪小眼不吭声。
肖红兵开始还真有些紧张,不停用眼角瞄向四周,后来发现大家全无反应,心知此事的确没露出纰漏,这才松了口气。
嘶叫无声 十(5)
回家路上,她两脚交替雀跃,真想飞起来。路边的银杏树已经泛黄了,映在湛蓝的天幕下显得那么璀璨,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肖红兵跑进霍家的时候,霍光德正在犹豫是否喝掉手里的这杯酒,见到她眉飞色舞的样子,便知大事已成。
“来,来,今儿咱爷儿俩得庆祝庆祝,你也来一口。”霍光德不等肖红兵描述完当时的情景,便把她拽到身边。
肖红兵盯着杯子愣了愣,这以前她一直以为小孩是不能喝酒的。
“害怕啦?”霍光德将了她一军。
肖红兵听了撇撇嘴,“嘁,我怕?”
她一把抓住霍光德的手腕,把酒杯拽到自己嘴边。
“别急,”霍光德拦住她,“酒不能瞎喝,不然都糟践了。听着啊,酒到嘴里不能喘气儿,舌头顶住牙,让它打牙缝儿里挤过去,这样儿,哎,顺着舌头慢慢奔里去。就觉着那股热乎气儿呀,吱溜一下子,从嗓子眼儿一直到心口。等再一张嘴,嘿,那叫一香!……”
肖红兵等不及他说完,伸嘴抿了一口。
其实她很小的时候肖学方曾用筷子头沾着酒让她尝过,可她早已不记得是什么滋味了。此刻一口酒进了嘴,只觉得又辣又涩,蛰得舌尖和牙床全麻了。她强忍着咽进去,果然感觉到那股灼热从喉咙向下蔓延,一直热到肚子里。
霍光德见她认真的样子十分开心,捏了个蚕豆塞进她嘴里,“就着,就着就不辣了。”
肖红兵“嘎嘣、嘎嘣”地嚼着豆子,有种说不出的香味儿在嘴里弥漫。
霍光德乐了,心里生出一醉方休的冲动。
弄完了何老师,肖红兵开始挨个儿琢磨那些跟自己过不去的家伙,其中李卫东首当其冲。
李卫东长得很白净,细脖子上挑了个大脑袋,心思敏捷,聪明过人,嘴皮子也利索,平时班里没人爱跟他矫情,一是脑子跟不上他,二是没他能说。这阵子,李卫东似乎难得找着个开心的事儿,嘴里整天念叨那段顺口溜,一遍一遍的,也不嫌烦。肖红兵在一旁盯着他,暗自寻思说不定这顺口溜就是这家伙编的呢,兔崽子,你等着。
选定了目标,肖红兵回去找霍光德商量。
“对付小白脸儿?简单。不过,话说回来,要弄,就得往狠里弄,得弄得他夜里做噩梦都能遇见你。明白吗?”
肖红兵跃跃欲试地摇摇头。
“笨蛋,白教你了。”
霍光德嘴里骂着,却还是一五一十地做了详尽布置,直到林仪在门口叫肖红兵回去吃饭。
第二天下午,肖红兵按照霍光德的指点,下课铃一响便率先跑出校门,在通往家属区的路上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把书包藏到一蓬丁香花里,手中攥着根儿帆布腰带,躲在路旁的树荫里等着。
可谁知李卫东从教室出来并没直接回家,而是跟几个孩子跑到操场上玩儿去了。肖红兵左等右等不见人,心里急得直打鼓,难道叫他发觉了不成?肖红兵不甘心,耐着性子在树荫里练习着霍光德教给她的那些动作。
天色逐渐暗下来,附近飘来人家炒菜的香味儿。肖红兵一闻见味儿,肚子里马上有了反应,“叽里咕噜”乱叫。她逐渐没了耐心,颇感沮丧地正准备回家,却看见李卫东嘴里哼着什么,摇头晃脑地朝这边来了。她一下有了精神,握紧腰带躲到树后,太阳穴上又开始“砰砰”跳起来。
俩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肖红兵听出他嘴里哼的正是那段顺口溜,一股怒气“噌”地蹿上头顶。
也活该李卫东倒霉,正在这会儿他的鞋带开了,右脚拽住了左脚,一个趔趄险些摔个马趴。就在他蹲下身系鞋带的工夫,肖红兵飞身蹿到他背后,手里的腰带绕过他下巴,一下勒住了脖子。
李卫东毫无防备,又看不见身后的人,只觉得脖子一紧,立刻喘不上气来了。他下意识地想拽脖子上的腰带,可它勒得太紧,手指头根本伸不进去,想喊又喊不出声,两手在半空里绝望地舞动。
嘶叫无声 十(6)
“小兔崽子,我叫你哼哼,哼呀!”
李卫东这才听出是肖红兵的声音,连忙摆手,想叫她松开。
肖红兵不管不顾,左手攥紧腰带,腾出右手来在他后脑勺上猛凿。
别看李卫东头大,可脖子却细,几拳下去,他脑袋便像藤上的丝瓜似的,蔫蔫地耷拉下来,手也不摆了。
肖红兵本想扳过他的身子,朝他脸上再凿几拳的,可见他已经瘫软,心里多少有些发毛,不由得松开了手。
脖子上的腰带一松,李卫东一头扑到地上,嘴里“咝咝”地喘气,却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