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对于当晚的事,肖红军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她记得更真切的是那些缭绕在身边的云雾,是酒葡萄在嘴里留下的酸涩,是四周彻底的黑暗。后来张一达反复盘问她,并追究当时的细节,起初她是不想说,后来张一达和林仪问多了,反而使她觉得自己的记忆很可疑,很多东西似有似无,难以确定,甚至开始怀疑那番情景是否发生过,或许是自己吃多了酒葡萄而产生的幻觉也不一定,……再后来,霍光德回了城,干校的人都忙于重修被泥石流毁掉的梯田,恢复门前的公路,没人再关心过问此事。
肖红军好不容易躲掉了林仪夫妇和干校领导的关注,自然更不愿触动心里的痛处。趁着大家忙于重建干校的机会,她开始尝试逃课,并尽量躲避所有人。由于清理公路的缘故,场部大门口成了工地,进出也就不像过去那样受限制了。肖红军终于又回到了那片竹林。
与刚来干校时比,这儿的竹子似乎长高长粗了很多,枝叶也更加繁茂。连日的阴雨使林子里弥漫着一种腐朽的竹香,潮气凝成一粒粒水珠挂在竹身上,就像当年肖红兵出水痘时的那只胳膊,看着心里发麻。地上覆盖的竹叶间除了旺盛的竹笋外,又多了些长像歪七扭八的蘑菇,它们冠上的颜色和花纹都各不相同,斑斑点点的铺了一地。肖红军并不喜欢竹林里发生的这些变化,她更怀念以前的竹林,那片清秀的,宁静的,爽洁的竹林。她在这儿曾有过很多悠远的幻想,与身边的人和世界毫无瓜葛的幻想,她独处其中,就像那个在森林里迷路的公主,宁肯用愉快的死亡来交换一个美丽的梦。而此时的竹林,虽然仍是那么宁静,却总叫她想起那个在城堡里用神镜窥视天下的女巫。
嘶叫无声 八(3)
尽管竹林在肖红军眼里已经今非昔比了,可她仍然不能割舍这儿的幽静。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讨厌听见别人说话,害怕别人看自己时的眼神。只要能躲开这些,她宁愿到更荒野可怕的地方去。
每天早饭后,肖红军便找机会躲开人群,趁大家不留意时蹿出大门,径直跑进竹林。为了提防林子里有蛇,她每次都要找一根竹棍,边走边在前边敲打,拨弄开脚下的竹叶。
这天早晨,管生活的教员搭顺车运回来几袋粮食和咸菜,就卸在了大门口。由于学员都上山干活去了,场部里没人,那个教员又不敢离开那堆东西,就坐在粮包上等人。肖红军在门口徘徊了很久,直到炊事班送水的人从山上回来,帮着把粮食搬进院,她才得机会蹿出去。
这天山坳里有风,竹林被吹得哗哗作响,阳光在舞动的竹叶间闪跳碰撞着,仿佛有金属般清脆的声音在流动。肖红军拨弄着竹叶走进去,心情也随着流窜的阳光好了很多。可就在这时,她眼睛的余光忽然瞥见了什么。
肖红军转头过去仔细辨认,发现在一根刚冒头的竹笋顶上挂着个软绵绵的东西。她本想不去管它,继续往前走,可有某种念头在脑子里飞快地闪着,使她犹豫不决。她站在原地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过去看看。
她脚步放得很轻,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渐渐接近了。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有些害怕,后悔走过来。终于,她走到跟前,看清那东西不过是条裤衩。也许是被露水打湿的缘故,它显得特脏,软软地裹在竹笋头上。
肖红军心情恢复了平静,决定转身走开。可刚走了几步,又一个念头陡然撞进脑子里。她再次犹豫了一会儿,回头仔细盯着它。逐渐地,一种熟识的感觉涌上心头。这使她再次紧张起来,飞快地回忆着。几秒钟之后,她想起自己曾经在脸盆里搓洗它的情景。那是一年前,林仪得肺炎的时候。
想到这节,她背上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很多疑问像电闪般在眼前晃过。
风更大了,头顶的竹林扬起阵阵喧嚣。肖红军抖了抖,不由自主地转身往回走。
肖红军回到宿舍便上了床,把枕头抱在怀里蜷缩着。肖红兵和其他孩子已经习惯了她这种看似奇怪的举动,都不以为然,继续玩儿。
竹林里的发现在肖红军的脑子里毫无意义地转来转去,也许正因为它毫无意义,也许是因为当时竹林里喧嚣的风声,也许是它缺乏征兆地突然出现,总之,她被一种莫名的好奇和阴森包裹着,挥之不去。她为母亲设想了很多种可能,但又都一一否定了,直到干活的队伍收工回来,她仍然没想出个所以然。
吃晚饭的时候,林仪发现肖红军很没有胃口,筷子一粒粒地往嘴里夹饭,眼睛却探询地朝自己脸上瞥。
“怎么啦?有事儿呀?”林仪问。
肖红军赶紧摇头,飞快吃完饭,便又像往常一样,缩回到床上去了。
吃完饭,林仪边收拾换洗的衣服边招呼肖红军姐妹跟她去洗澡。
“我不去。”肖红军缩在床上不动。
“懒得你!等着长虱子呀?……哎?红军,瞧见我的裤衩了吗?”
肖红军一惊,下意识地坐起身来。
“那天晾在门口,不是你帮着收的吗?”
“没有啊,”肖红军支吾着,“没瞧见。”
“真是越忙越添乱。”林仪边翻找边嘟囔。
林仪最终还是没找着裤衩,只好拽起肖红兵匆匆走了。
林仪一走,肖红军脑子里更乱了。在这之前她苦思不得其解的是母亲为什么会把裤衩扔在竹林里,她去那儿干吗,好好的裤衩干吗要扔了,等等这些问题。这会儿她明白母亲并没去过竹林,更没扔那条裤衩,那就是说有人偷了裤衩,悄悄扔进了竹林。可这人既然偷了裤衩,干吗还要扔了?干吗非得扔在竹林里?既然要扔,干吗还偷呢?……
肖红军在床上辗转不安,想着是否该把自己的发现告诉母亲。可她最终还是决定不说,怕母亲知道以后不许她再去竹林了。
嘶叫无声 八(4)
其实和竹林相比,肖红军心里更惦记的是后山上的那些酒葡萄。每到无聊、寂寞的时候,她便忍不住想起那种酸涩的味道。不过这种冲动都被她咬牙按下去了,因为她实在不愿再看见那块光秃秃的石头,不敢再回味和酒葡萄有关的其他事儿。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平躺在床上,抑制自己不去想那些往事。可那些雾,那些闪电的光亮,那只在自己胸前轻搓的大手,那个沙哑的声音,总是交替地往她脑子里挤。每到这时,她就觉得既恐慌又兴奋,胸口像被那只大手压着,喘不上气来。
肖学方刚死那阵子,林仪得了肺炎,不能沾凉水,全家人的衣服都是肖红军一个人洗。衣服洗多了,她渐渐摸出一些规律来。比如,肖红兵的外衣最难洗,一遍肥皂打上去连沫都见不着,水黑得像墨汁。可要说内衣,谁也脏不过林仪。尤其是裤衩,经常沾着些脏乎乎的东西,偶尔还有血迹。正因为这样,她对母亲裤衩的印象颇深。如今确认了竹林里的那条裤衩就是母亲的,肖红军心中的疑问有了一半的答案。
第二天依然是个晴天,没有风,竹林里到处是鸟叫声。
肖红军用竹竿小心敲打着竹丛,忐忑不安地走进去。可奇怪的是,她怎么都找不着昨天的位置了。惊疑之下,她又退回到竹林边,努力回忆着前一天发现那条裤衩时的情景,再重新走进去。如此反复走了几趟以后,她再次被自己的结论吓了一跳:裤衩不见了!
这个发现使她再次感到惊疑,背上又渗出汗来。她紧张地四下张望一番,竹林里很静,周围只有一片翠绿,看不出任何异常。她瑟瑟地一抖,牙根儿上发酸,有种想要撒尿的感觉。她不敢再待下去,连敲带打地往来路上跑。直到影影绰绰看见了场部的大门,这才稍显宽心地放慢脚步。
那天很热,宿舍里闷得像蒸笼,孩子们都在院子里玩儿。肖红军躲到炊事班门前,挨着打蔫儿的红锁坐下,暗自想着心事。
说起来在干校附近发现人丢弃的东西本不值得大惊小怪,可这东西偏偏是自家的,而母亲显然不知道它的去向,这就说明一定是有人偷走的。这是前一天令肖红军心神不定的原因。而今天的发现,不仅使她对偷裤衩之人的目的感到费解,同时还证明了另一件事,那片竹林里还有别的常客,甚至有可能就在自己心无旁骛之时,附近的某丛竹子后面就藏着一双窥视的眼睛。更令肖红军毛骨悚然的是,此人一定就在干校里,说不定平日还常常笑眯眯地从身边走过。
想到这儿,肖红军把干校里那些她记得住的面孔挨个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那些疲倦的,不安的,邋遢的模样在眼前纷至沓来,乱哄哄的。谁都像,又似乎不像。想来想去,一个疑问逐渐在脑子里清晰起来,那人干吗要偷那么一条旧裤衩?扔了,干吗又要捡走?……
吃晚饭的时候,这个疑问仍然徘徊在肖红军脑子里,两眼沿着碗沿儿偷偷扫视屋里的人。
身旁的肖红兵吃得急了,不停地打嗝。林仪边拍她后背边嘀咕,没个吃样儿,谁跟你抢了?
肖红军瞥着红兵那付痛苦的神情,立刻没了胃口。她索性把没吃完的一口饭和半块带着抹布味儿的咸菜都扒拉到妹妹碗里,起身刷碗去了。她听见背后有人轻声夸她,瞧人红军,还真有当姐姐的样儿,处处想着红兵。
这时,肖红军看见张一达蹲在二排那圈里正朝她招手,便走过去。
张一达小声问:“吃饱了吗?”
肖红军点点头。
张一达把她拽到一边,悄悄从兜里摸出半个红薯塞给她。
“不用,我吃饱了。”
“拿着,饿的时候跟红兵分了。”
肖红军没再推辞,掖起红薯转身走了。她没有回头,但她能感觉到张一达慈爱的目光始终跟着自己。
征兆是从后半夜肖红兵起夜时出现的。
当时肖红军尚未睡踏实,朦胧中听见肖红兵喊肚子疼。她起身推醒了熟睡中的林仪,妈您瞧瞧红兵,她一直叫唤。
嘶叫无声 八(5)
林仪只好爬起来,到排长床头借了手电筒,领着肖红兵上茅房了。
没等她们回来,宿舍里又有人声称肚子吃紧,相继跑出去几个。林仪刚把肖红兵送回来,她自己也发觉不对劲,连忙又冲回茅房。而这时,男茅房那边也开始有了反应,大伙儿跟打饭的时候一样,在黑暗中排成一队,只是显得更急切些。
林仪经不住在茅房门口排队的人的催促,草草了事,捂着肚子蹭出茅房。
也许是院里的动静惊动了场长,他披着军装跑出来,下令点亮了汽灯。随即,场长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几乎所有学员都瑟瑟地排在茅房门口,一个个夹紧屁股,嘴里“咝咝”作响。有些实在等不住的,抽身就往场部大门外跑。一时间,整个场部都弥漫在恶臭之中。
医务室的大夫也排在队里,看见场长过来便谨慎地提醒他,兴许是吃坏了,最好抽俩人到公社卫生院去化验化验,别是闹痢疾。
正说着,肖红兵又从宿舍跑出来,边跑边褪裤衩,“妈!我憋不住了!”
林仪正要搭腔,却见肖红兵已经就地蹲下去,一泡稀拉在了院子当中。有些排队的经不住这等提示,立即向四周黑暗处散开。
场长见状急了,“都离远着点儿!谁拉的谁打扫!不然这院儿还怎么呆呀?”
此时其他教员也都惊醒了,晃着手电筒聚到院子里。场长见教员们没有异常反应,心里明白准是学员灶的伙食出了毛病。可丰富的斗争经验告诉他,眼下事态严重,绝不可就事论事。
“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是有人故意制造事端,要破坏劳动改造。你们都必须睁大眼睛,不能让阶级敌人的阴谋得逞!得彻底清查!有什么情况直接找我汇报。”
院里的人都没吭声,一是不知说什么,二是在肚子绞痛、肛门吃紧的时候,阶级觉悟大都比平时淡漠了许多。
肖红兵作为样本,和另外两个学员一起被送到公社。卫生院的人说他们没有化验设备,得送县里的防疫站。两天以后,防疫站来了通知,说是痢疾,必须隔离治疗。可干校就这么几排宿舍,得病的又是多数,的确无法隔离。
场长动了动脑子,“得病的反正已经得了,隔离不隔离的没大区别,把那些没病的关起来不就行啦?”
于是,包括张一达和肖红军在内的少数人,分成男女两拨,被关进了教员腾出的小屋。
紧接着,病源也查出来了,负责采购的生活教员串通镇上副食合作社的售货员,从一个农民手里进了这批过期变质的咸菜。公社的基干民兵相继把售货员和那个社员都抓走了,生活教员也被场长关进了灶房隔壁的那间小屋,听候发落。
阶级敌人落了网,干校也果断采取了隔离措施,可得病的依旧病着。有些身体壮实的,靠卫生院提供的黄连素和痢特灵就扛过来了,像肖红兵,第三天早上已经欢蹦乱跳地在院子里疯了。可也有体质本来就弱的,连拉了两天以后便开始脱水、浮肿。到第四天下午,炊事班的一个女学员率先断了气儿,接着一排和二排又死了两个。场长这才意识到问题严重,打电话到县革委会求援。县医院连夜派了几个大夫护士坐救护车赶过来,带了很多盐水、葡萄糖和急救药,摆开了阵势进行抢救。又过了一天,病情终于控制住了。
肖红军和张一达等没发病的人被解除了隔离,赶紧跑去看望林仪。死里逃生的林仪面无血色地从床上爬起来,抱住肖红军姐妹失声痛哭。肖红兵不明白母亲为何如此激动,偎在她怀里尴尬地朝一旁的张一达坏笑。
善后工作持续了两天,场部院内的粪便都清扫干净了,各个角落都用“六六六”消了毒,茅房重新掏过,垫了厚厚的新土。每个人的被褥、衣服和蚊帐通通洗了一遍,把整个院子都晾满了。
林仪病后身子虚弱,她和肖红兵病中穿过的脏衣服都是肖红军帮着洗的。那两天大家都在洗涮,水井边的洗槽旁站满了人。大家看见肖红军来洗衣服都夸她懂事,还说张一达是上辈子积了德,不仅娶了个好媳妇,还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个乖顺的女儿。肖红军一声不吭,始终低头忙活着。尽管林仪嫁给张一达已经很长时间了,她自己也经不住林仪的唠叨,改口管张一达叫了爸,可她心里对此事仍然很别扭,尤其是听见别人议论,总觉得他们是在暗示肖学方的死,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再怎么着你身上也流着反革命分子的血。
嘶叫无声 八(6)
肖红军郁闷地洗完衣服,在宿舍门前晾好,便躲到竹林去了。
竹林里既然有了那个令她疑惑不解的发现,肖红军就不敢进得太深,只在看得见公路的地方坐着,听听鸟叫和风声,什么都不敢想,脑子里空落落的,像个晒干了的海螺壳,在微风里“嗡嗡”作响。
日落时分,阳光被西边的山挡住,竹林里马上就幽暗下来,连风都变凉了。肖红军哆嗦了一下,匆匆起身跑回场部。
衣服已经干透了,还带着几分暖暖的太阳味儿。肖红军把它们收回去,扔在床上准备叠起来。忽然,她盯着那堆衣服愣住了。
依然虚弱的林仪见状就问:“怎么啦?”
肖红军使劲咽了口唾沫,手往衣服堆里一指。
林仪顺着她的手看去,只见那堆衣服里赫然掺着那条丢了的裤衩。她伸手把它拣出来,翻看了一番,“没错儿,就是我那条,从哪儿找着的?”
肖红军不知该怎么说,脸色苍白地摇摇头。
林仪见状觉得奇怪,“找着就找着了吧,至于的吗?”
肖红军心里发慌,迟疑地看了母亲一眼,便匆匆走开了。
院子里已经准备开饭了,各排坐成一圈一圈的正在唱饭前一歌,张一达看见肖红军神色匆匆地跑出来,不禁用询问的目光望着她。
肖红军对他的眼神没做出反应,径直坐到四排的圈子里,垂头等着开饭。
那天夜里,肖红军又没睡实,总觉得有个人影在眼前晃,若隐若现,怎么都看不清。
干校里活人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