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傅喝了一口茶,冲淡嘴里的余味,“这道点心叫什么名字?”
“名字?”老实说纪雪萍没想过要取名字,但先生都开口问了,她不应付一下好像也不行。
脑筋转了转,她想反正是仿照水晶饼的手法做的,那就取个类似的名字好了。“它叫香芋水晶。”
老师傅注意到她眉宇间的那抹无所谓,他清了清喉咙,“平心而论,雪子,你这道点心做得极好,不但口味独特,且富有创意。只是,它少了一个最重要的味道。”
雪子是纪雪萍的日文名字。
“味道?什么味道?”甜、香、酥、脆?这道点心该掌握的要点,纪雪萍自认都掌握住了,到底还缺了什么?
“幸福。”老师傅的答案还挺玄的。
“幸福?”纪雪萍不懂,吃点心还能吃出幸福的吗?
“你还记得‘甜’是什么样的味道吗?”老师傅看了她一眼,慈爱地道:“那是一种幸福的滋味。”
“幸福的滋味……”她喃喃地重复着,眼神有些迷茫。
多么奢侈的字眼,她早遗忘了什么叫作“幸福”了。
“一份好的点心,在含入口中时,产生味觉的瞬间,会让人打从心底感到幸福。”老师傅进一步解释。
他拿起一块小圆饼,读道:“你很有天分,不但手巧、大胆,又勇于创新,是非常难得一见的人才。”语气一转,老师傅满是岁月痕迹的慈颜上,多了几分惋惜,“可是你做出来的点心,却是不合格的,因为你不快乐。”
一个不快乐的点心师傅,就算做出来的点心再好吃,也只是表面。
“就算我不快乐又如何呢?”真是荒谬,谁规定做点心的人非得开开心心的不可?“这并不影响我的技术啊!先生不也说我这道点心做得极好吗?”
老师傅双手抱胸,用心良苦地道:“你的心是苦的,那你做出来的点心又怎么会是甜的呢?”
“糖是甜的、蜂蜜是甜的,那我做出来的点心,它就该是甜的!”这是一定的,她完全无法认同老师傅的谬论。
“甜味是可以转苦的,你只要细细地咀嚼,就可以尝出隐藏在甜味底下的苦涩。”他拿了一块圆饼,递给纪雪萍,“不信,你可以自己尝尝看,尝过之后,你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了。”
她将信将疑地接过圆饼,咬了小半口。
浓浓的芋香在口中化开,融和了蜂蜜的甜味,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合而为一,有股说不出的好滋味,但随着咀嚼的时间加长,极度香甜中竟渐渐地带出了一丝淡淡的苦味,破坏了原本的和谐。
苦味并不明显,不细心点品尝,甚至不会发觉,但它确实是存在的。
“为什么?”她像个彻夜用功的学子,不能接受自己考了零分的事实。“我明明放了足够的糖和蜂蜜,为什么馅料会有苦味?是蜂蜜渗了水?还是芋头有问题?”
“不是材料出了错,而是……”老师傅指着自己胸膛的中心位置,“你的心出了错。”
“那我该怎么办?”她慢慢地接受了老师傅的说法,态度趋于无助。
材料出了错可以换,那心出了错该怎么办?
“问你自己的心。”老师傅点了点心房的位置,“问它想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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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心想怎么样?老师傅的话发人深省。
纪雪萍静下心来,摒除了所有的杂念想了两天,最后只得到了一个答案——她想回台湾去看看。
她自欺地认为自己是挂心在台湾的房子没人打理,所以才会想要回去,为了避免以后再这样牵肠挂肚,她决定卖掉它。
主意打定后,她打了一通电话给台湾的房屋仲介公司,很简短地表明卖房子的意愿,并留下了基本资料,然后赶在自己还没后悔之前,挂掉了电话。
一个月后,纪雪萍在日本接到了房屋仲介的通知——她在台湾的房子已经找到买主了。
好快,真的好快!她以为以房地产目前的景气看来,至少得等上大半年的时间,没想到才一个月!
和仲介约定好签约的时间,她提前启程回到台湾。
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守了两天,情不自禁地注意起隔壁邻居的动静,但是……没人!
偌大的屋子,整整两天都没人出入过。
上哪去了?
忍不住拨了通电话到邵扬的公司,得到却是这样的答覆,“邵先生到北部洽公,一个星期后才会回来。请问你是哪位?需要我帮您留话吗?”
“谢谢你,不用了。”她匆匆地挂了电话。
邵扬上北部洽公,那……静怡姐呢?
她……她也跟着去了吗?
难道她要等他带着新婚妻子甜蜜蜜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告诉她什么叫作“夫唱妇随”或“鹳鲽情深”吗?
她已经坚强到能承受这一切了吗?
明知是痛,为何还要咬着牙走这一回?如果她够理智,就该签完约赶紧走人。
但是她能狠下心不等他回来吗?
真的好想好想再看他一眼,她想得心都痛了。
才离开了多久?不过八个月而已。
犹记当日离台时,她还信誓旦旦的以为自己可以挺个三年、五年,甚至是一辈子永远不回来台湾。
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好笑。
才八个月她就挺不住了,哪来的三年、五年?更遑论是一辈子了。
等就等吧,二十年都浪费了,哪差这七天?
她想开了,反正她的心早已经伤痕累累了,也不怕再被那对新婚夫妻的恩爱场面给伤了眼睛。
说不定她所欠缺的就是这致命的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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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纪雪萍起了个大早,因为太无聊了,于是她到附近的超市买了点材料,将厨房里的器具清洗了一番后,便着手准备烤蛋糕。
烤好的起士蛋糕放凉后,要送进冰箱冷藏四个小时,正待她取出准备撒上柠檬皮时,竟意外地来了访客。
看看墙上的挂钟,才一点钟而已,她和仲介约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应该不是买家才是,可那会是谁呢?
这次回来台湾,她连表姐都没通知了,按理讲应该没有人知道她在家啊,那谁会来找她?
纪雪萍暗笑自己想太多,说不定只是推销员而已。她开了门,“我们什么都不需要……”看清了来人,她的尾音在唇间消失。
他怎么会来?
“不需要什么?”风尘仆仆的邵扬,脸上漾着不相称的笑意,乍见她的喜悦,令他在瞬间抖落了一身的疲惫。
“我、我以为是推销员……”好像在作梦,她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不招呼我进去坐吗?还是你打算站在门口和我聊天?”他打趣地问道。
他看起好……好快乐!
心头酸酸麻麻的,她居然有些嫉妒。
想必他和静怡姐的新婚生活一定过得很惬意,要不然他看起来不会这么神清气爽的。
“请进。”她退开一步,好让他进门。
两人在客厅坐定,纪雪萍捺不住好奇,开口询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回国了?”
这事儿她连表姐都没说过,他是从哪得到消息的?
“我听说你想卖房子?”他明知故问。
她楞了楞,“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住在隔壁。”她当他是死人呀!她的房子要出售,他这个住隔壁的邻居会不知道吗?
这理由合理,纪雪萍可以接受。
她自动自发地接话,“我约了买主今天签约,他应该待会儿就会到了,好像是一位邵先生……”咦?姓邵,那不就——“好巧,他跟你同姓耶!”
这个姓氏在台湾并不多见。
他不自在地清清喉咙,“事实上,你所指的那位邵先生,就是在下,本人,我。”
“你?你想买我的房子?”她有些错愕。
“有问题吗?”他反问。
“没、没有问题。”她半失神地摇摇头,喃喃地念道:“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风尘仆仆地从台北赶回来啊……”
她太傻了,才会以为他和自己心有灵犀。
“你说什么?”他假装没听到。
她才刚从国外回来,却知道他今天之前人在台北,由此不难推论昨晚陆秘书接到的那通不具名的电话是出自何人之手了。
这个狠心的汽水瓶,都特地打电话到公司了,竟然连半句话都懒得留下。
如果他今天不是买主,她八成打算签完合约,拍拍屁股就离开,挥一挥衣袖,不带走半片云彩。
“没什么。”她勉强地笑了笑,“我只是在想,你为什么要买我的房子?”
四十坪的屋子还不够两个人住吗?
“那你想出来了吗?”他佯装漫不经心。
她会明白他的苦心吗?
“我想你们想要重建吧?”她猜想,“打掉两栋房子的墙,可以再重建成一栋八十坪左右的房子,住起来比较宽敞,余下的部分,还可以弄个庭院,种种花草,陶冶性情。”
如果是她的话,她就会种一些可食用的香草,像薄荷、迷迭香什么的,拿来做点心,他一定会很高兴……
想到这儿,她不禁感到沮丧,想这些有什么用,她理想中的房子根本不属于她,就像她所爱的人一样。
不着痕迹地吁了口气,舒开微皱的眉心,她半取笑道:“八十坪耶!你们打算生几个小孩?”
生半打都不怕不够住了。
“我们?”他注意到她用了复数,她还提到了什么……生小孩?他跟谁生小孩呀?
“汽水瓶,我告诉你,其实我和静怡她……”他想告诉她,他并没有和李静怡结婚。
她突兀地抢白,“我做了乳酪蛋糕,你要吃吗?”她不想知道他与静怡姐的生涯规画。
“我……”虽然明知把误会解释清楚才是当务之急,但望着她充满期盼的眼神,他很难说出一个“不”字。“好吧。”
五分钟后,她端出冰得透凉的乳酪蛋糕和一壶冒着热气的花茶。
软绵绵的蛋糕在盘中微微晃动,光凭眼睛看,就知道那口感绝对是入口即化。
“这是日式的做法,是日本国宝级的点心大师——和泉正明亲自传授给我的,有钱都不见得吃得到呢。”或许是想掩饰心中的强烈失落,她扬高了说话的语调,有一抹得意写在脸上,但却传不到眼里。
邵扬不急着品尝,“这么说你没回加拿大,是去了日本拜师学艺?”
“嗯。”她垂首。
“那你的手艺一定又精进了不少。”他顺势送了顶高帽,暂时不想追究她欺骗他的事实。
“或许吧。”她早失去了自信。
舀了一匙蛋糕送入口中,带着柠檬气息的香甜滋味在舌间散开,柔软的蛋糕组织,迅速融化。
这道甜点外观一流、口感一流,但是……味道太甜,甜到腻口,完全掩盖了该有的乳香,尝不出乳酪的原味。
如果蛋糕的外观有九十八分,那味道只有七十分,汽水瓶的手艺失去了往日的水准。
“不好吃,对不对?”看他的反应,她心里登时有数。
她真的连唯一的天赋都失去了。
“不会呀!”邵扬口是心非,为了取信于她,连忙三口并作两口,一下子吃光光。“很好吃。”
他只差没舔盘子了。
他的赏脸只让纪雪萍更加难受。“你不会说谎,你知道吗?”
从小到大,他只要一心虚,动作就会变快,态度的前后差异明显到让她连想装傻都难。
“汽水瓶……”他笨拙地想安慰她,“我想一定是那个什么大师的做
法有问题,所以才会这样的,绝对不是你的问题啦!”
她摇摇头。
老师曾经对她说过——因为她的心是苦的,所以她记不住甜的滋味。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打从那天起,她对甜的味觉愈来愈淡,不管糖放得再多,她尝起来都觉得是苦的。
她拼了命地放糖、放一切能散发出甜味的材料,但情况并没有好转,反而愈来愈糟。
她的天赋一天一天地失去,她却无力阻止,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令自己不要活得这么辛苦。
“我以为离开你之后,日子会好过一点,就算心里依然不痛快,但至少我不用再强颜欢笑。”她以为这么做,她会快乐一点,但是没有,她把人生想得太容易,很多事情是无法做到“眼不见为净”的。
就算她逃离了这一切,藏起了自己,阻隔了所有人的关心,她仍是会不由自主去想,他们现在过得好不好?他会想念她吗?他还是那么爱吃甜食吗?静怡姐会不会管着他?
她渐渐地发现,原来一直以来折磨她身心的人,不是邵扬、不是静怡姐,而是她自己!
不论她走得多远,只要她的心还放不下,痛苦就会如影随形。
“我也想要幸福,我也想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可是为什么那么难?为什么……”她激动地落泪。
她的喜怒哀乐一直都随着他的情绪起伏,离开他的身边,就等于离开了幸福。
听着她倾诉的爱语,邵扬不舍地抹去她脸上的泪,“不要哭。”
他对她的心情很复杂,既心疼又高兴。
好心疼,心她为他承受的每一分委屈。
好高兴,高兴他们纵使分离多时、相隔两地,她对他的心意始终没变。
他何其有幸能蒙受她全心的爱恋?
“我曾要求过你,不要对我这么好,因为那会让我舍不得走;但分别的日子里,我却又时时地怀念着你的温柔,”她情不自禁地哭倒在他的怀中,紧紧地拥着他,一古脑地想道尽心中所有的不平。
“八年前留下来的人,是我;陪你走过伤痛的人,是我;为什么最后被迫离开的人,还是我?”她忍不住悲鸣着,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做错了什么?“难道就因为一个该死的愚人节,就注定我该错过这一切吗?”
这对她太不公平了!
“汽水瓶,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她陷入了自己的悲伤之中,害他没机会把误会解释清楚。
不得已他只好将两人的距离拉开了一点,她双手马上环得更紧,他无奈地低唤,“汽水瓶,放手。”
纪雪萍不明白他的用意,只道他是想推开自己。
“对不起!”她立刻道歉,往日的骄傲已不复见。“我知道我不该提起这些令你心烦的事,我不提了,你不要推开我,好吗?”
再让她多拥有他一下下,她只要很短、很短的时间。
“汽水瓶,你这样子,我没办法跟你把话说清楚。”他无奈地道。
“给我十分钟好不好?”爱让她变得卑微,她连说话都战战兢兢的,“我只要十分钟,明天我就走,保证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惹你心烦了!“
过了今天,她会很努力地克制自己,不再找任何理由、任何借口回来看他,她会强迫自己从他的生命中完全消失,永远不再出现。
她将脸蛋埋得更深,他的前襟迅速地湿了一大片。
邵扬明显地感觉到她在哭,而且哭得很惨,但她却连轻微的鸣咽都未发出。
他的心猛地一抽,不顾她的意愿,按着她的肩膀,将自己的身体挪开了一点。
第二次被推开,纪雪萍整颗心都凉了,她不禁松了力道,环在他腰际的手,无力地垂下。
他竟然连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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