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有规定我不能回来定居吗?”
田蜜看了我半晌,一双眼睛瞪得好圆:“这不太可能!枫姊,别告诉我是真的,我不敢相信。”
“你会答应列入考虑吧?”我笑着问。
“可是——”
“田蜜,我离家多年,现在想回来了。”
田蜜的婚礼是完全中国式的。
她是少见的幸运儿,有着把她视若珍宝,对她呵护备至的父母,更有一个对她言听计从的夫婿。
张飞龙不再是莽张飞,他放弃我也是正确的。他很聪明,我的人生有了残缺,人生观已不再美好,田蜜却是纯真无瑕的。
她一直喜欢张飞龙。
以前,也只有我看出她的感情,现在,她为自己找到了完满的归宿。
不仅爱人,也被所爱的人珍惜、呵护。
在布置得富丽堂皇的礼堂里,全身凤冠霞帔的田蜜被簇拥了出来,羞答答地与新郎拜天地。
小林结婚时,我只单纯地为她感到欢喜与祝福,但这回,我却不断让泪水模糊我的视线。
恍惚间,她有着代替我走向幸福之路的错觉。
开席后,昔日的同事纷纷拥向我的桌边,热情得让我无法招架。
“我们绝不原谅你!”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一下子辞了职,好几年来音讯全无,你这个人好没意思!”
我承认我不是个有意思的人。
要做个有意思的人还真不容易!
我只好频频以汽水代酒接受他们的干杯。
“不行,新娘喝的是西打,你怎么也喝西打。”我很快便被他们识破。
最后还是新娘子来解的围。田蜜换上了敬酒时的描金边凤仙装,艳光逼人。
“你们谁逼她喝,就是跟我过不去。”她倒竖柳眉,“她不能喝,要敬酒,冲着我来好了。”
她很有几分领导者的架势,但起哄的结果,她几乎喝光了一整瓶当场打开的陈年绍酒,把我看呆了。
“田蜜,你不能这样喝。”我立刻叫媒人婆过来,弄橙子汁给她喝。
“放心!她能喝。”媒人笑眯眯的,“她从小就有酒量,没几个是她敌手。”
果然不错,她又接受挑战,连脸都不红。我跟她进新娘休息室换礼服时,还是埋怨她:“你不能这样喝,今天你大喜,喝醉了怎么办?”
“假的啦!哈哈!你上当了!”她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怎么会是假的?我明明看着酒瓶现场打开。”
“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张飞龙进来了。他现在看我目不斜视。是个标准的好丈夫。
“他出的好主意,我们事先把茶水放进酒瓶,封好混进来。别人再聪明也发现不了。”田蜜解释,然后两人相视而笑。
那在空中粘在一起的视线,使我永难忘怀。
他们和小林、北原一样,都找到了不知道在找的东西。
而我呢?
我的幸福寄托在什么地方呢?也许,我应该从自己的地方开始找吧!
尾声
我去看慕竹。
自他去后,我一直没再看过他,我狠不下心去面对残酷的现实。
但当我来到后山公墓,慢慢拾级而上时,我发现比自己原先想像得要平静。
“慕竹。”我看着他嵌在墓碑上的瓷照,他笑得是那么开朗,那么好,谁也想像不到像这样快乐,似乎集世间幸福于一身的男人,会早早离开世界。
上天太不公平了吧!
有的人没有品德,没有学识,苟延残喘也可以赖着过一生。沙慕竹人品高尚,学有专精,是少见的海洋生物学者,为什么反而活不过那种人?难道只因为是他太完美而遭天嫉?
我不由攥紧了拳头,但慕竹的笑容却让我不由一阵惭愧,我放松了下来。
他活着从没计较过什么,一直是那么宽宏大量,如果我为他的死而忿忿不平,他会笑我傻。
我掩住脸,过了一会儿,才能再凝视澄蓝的天空。
一种熟悉的感觉浮上了心头。
“慕竹!”蓦地,我发出了叫声。
没有人回答我。
那感觉涌在心口、喉间,竟充斥了我的全身,终于,在奇妙的一瞬中,我明白了。
那是爱、原谅与希望。
我一直在找寻的东西。
慕竹原谅了我。
我一直对他抱歉,因为我背叛了他,所以我出走、流离失所……
其实,他从未责怪我。他只有爱,只有呵护,从来没有占有、苛责……而我一直是拿什么眼光来衡量他啊!我是那样惭愧、痛苦、挣扎……觉得他在冥冥中谴责我。其实他并没有。
他很早就告诉过我,他愿把他的所有奉献出来。
只是,我听不懂。
我是个傻瓜!
我一边流着泪,一边发出了无可抑制的哭声。慕竹!慕竹!我多么傻啊!哭过了,我遍体清凉,这些年来头一次这样清凉。
他不但曾给过了我爱,他给的更多的,是被爱的权利与欢乐。
不论那欢乐是否已消失,它仍然还会再来。
如果能够来,我会好好掌握住。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再度起身时,太阳已经西斜。
“我会的。慕竹!我会的。”我一再向照片中的他保证。
他笑得那样开朗、智慧。
我在他的目送中一步一回头。
我又回到了星辰居。
这个原以为一生一世再也回不来的地方。
但,不止是我离开,整个谷风新村都改变了,许多老邻居搬走了,不见了,我一路走,看见的全是陌生人。
我急急地赶到了星辰居,眼前的景象令我惊吓得呆住了,花园中精心栽培的花床全没有了,只剩下荒湮蔓草,屋门口上了大锁,每扇窗户都用木板封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我带来看慕尘与陈岚的礼物“咚”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当我好不容易鼓起全部的勇气来看他们时,竟然没有人在?
难道——
不!我立即否定了这个不吉利的想法。不会的,慕尘与陈岚都正值青春年华,
他们不可能遭到任何意外。
惟一合理的解释是慕尘恢复了国际性的旅行演奏,把贤内助一起带去了。我虽然这样安慰自己,但是不祥的预感,仍使我手脚冰冷,头脑昏乱。
也许我该去找个人告诉我答案。
我越过草坪,一直奔到刘伯伯家,他们两老现在加起来,已经160多岁了。
刘家花园中的草也长得快比人高,花开得稀稀落落。我敲门时,胆战心惊,
就怕已经没有人会应我的门。
幸好,门不久后就开了,一个花白了头发、皱纹满面的老婆婆站在那儿,眯着眼睛看我。
这是刘伯母吗?我几乎不敢相认。才不过几年的工夫,她竟老得完全走了样。
“刘伯母!我是江枫啊!”我的泪在眶中打转。难道,我走的这些年,一切
——都改变了吗?
她呆呆地凝视着我,黯淡的瞳孔,似乎再也不认得我了。
“我是江枫。”我又重复了一句。
但她仍然那样昏茫的看着我。
“刘伯伯呢?他在家吗?”我急急地问。
花白的头颅缓缓地摇了摇。
“他去哪里了?”我心中一阵骇然,不禁抓住了刘伯母枯瘦的手。
“死了!”刘伯母的泪滚了下来,哭着说,“死了!”
我倒退了一步。
顷刻间只觉天摇地动。
没有人能给我解答。
我踉踉跄跄地走下山坡,昨日在慕竹墓前所得的喜悦已被这一连串的打击所冲散。
难道我该为我所背离的一切负责吗?
走到一半,我抹去了眼泪。即使一切都已不再存在,我也该到秦阿姨的坟前
祭拜。
她疼过我,爱过我,为托付我的终身操过心。
虽然在最后一秒时,她做了自私的决定,但她又有什么错呢?哪个母亲不是为儿女着想,是我的拒绝才使她铸下了无可弥补的过失。
我又循原路回去,风吹着,吹干了眼中的泪,拂乱了胸中无限的愁绪。
秦阿姨生前最喜欢这座山,所以我们把她葬在离谷风新村不远的小山坡上。
在那儿,她可以朝迎晨曦,暮送夕阳。
山路并不好走,从谷风新村去还得经过一处小山泉和一个橘子园,若自另一个方向上来,也并不完全顺利,光是那些陡坡就够爬上好半天了。
我一边走一边摘了水边的野姜花,那蝶形的白色花瓣使四周围的空气都芳香起来。
秦阿姨喜欢野姜花,她从前常常出来摘,然后插满了整个房子。
但我走到了墓前,竟然发现已经有了一束花,那也是一束野花,但扎得整齐,显然是费了许多心,只不过力气不够,扎的技巧也差了一点。
是谁?谁在秦阿姨的墓前献花?
这不太像大人所做的,或者,只是孩子的游戏?可是又有谁家的孩子会到这野地来嬉戏?
我极目四望。突然,就在不远处,有个小孩子在草丛间走。她走得很快,像走惯了这些又是芒草,又是石头的山路,白色的衣裙不时在草间一闪。
“小妹妹!小妹妹!”我不由赶了过去,却因为走得太急,不小心被路上凸
起的石头绊了一跤,我痛得弯下腰来。
“你怎么了?”那个小小的女孩子转过头来,看见我跌倒,连忙跑来扶我。
多么漂亮的孩子!当她靠近我时,标致的小脸让我微微一惊,她有着极出色
的五官,细致的小手,皮肤柔白得像瓷。
“你跌痛了没有?”
“没有。”我对她笑了笑。
“你流血了。”她怯怯地指着被石头刮破的地方。
“没有关系,只是一点点。”
“你可以跟我来,我帮你搽药,我就住在那儿。”她指着山坡下。
“没关系,我不痛。小妹妹,你几岁了?”
“三岁!”她用手指比了比。
“你一个人到山上来,不害怕吗?”
“不怕,我爸陪我来的。”
“他在哪里?”
“他的腿不好,坐在下面休息。”她比了个用拐杖的姿势,“不过医生说没
关系,他只要好好休养,就会好的。”
一个三岁的孩子能把话说得这么清楚,简直是个神童。
“你叫什么名字,”我轻轻抚摩着她覆在额前柔细的嫩发。她是个天使,可
爱得教人不敢太用力触碰。
“沙念枫。”
“什么?”我掩住了嘴,她该不是——
“沙子的沙,想念的念,枫叶的枫。”她一本正经地说。
“是谁给你取的名字?”我发现自己在哽咽。
“我妈妈。我上山来就是看她的。”她小小的手往后指,“她跟我爸爸一起出去,车子翻了……”
我回过头去,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个墓碑,上面写着几行字:陈岚女士之墓,
生于1958年,殁1987年……
天啊!天啊!
我必须用尽全力克制,才不致于大叫出声。
陈岚死了!
那个头发短短,眼睛大大,笑声可爱如银铃般的女孩子竟然去了……
“阿姨,你怎么啦?”沙念枫扯我的手臂。
我像梦游般被她轻拉着,走下了山坡。
在一丛草下面,有个男人孤独地坐在那儿,凝视着西斜的夕阳,他的脸看起来好萧索,好寂寞。
我停下了脚步,心房激烈地冲撞着,像要撞破一切,但我喉咙好干。
干得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他微微侧过脸,看见了我。
他完全不敢相信地看着我,然后,脸色变了,他吃力地拄着拐杖站了起来,
扭曲得像是要笑,又像是要哭。
我想叫他,但喉间发出的却是“啊!啊!”的哽咽声。
这么多年!这样多年后,我们终于见面了。我伸出了手臂,向他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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