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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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巷-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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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找行家给看了,人家告诉他,这是司达沙和西翁杂交鸽,品种相当高贵。说着掏出放大镜看鸽眼。看着看着那眼神就不对了,亮亮地闪出一种极吃惊的模样,举着放大镜意忘了放下来,问六枝儿道:“你这鸽子……哪来的?”六枝儿支吾道:“……朋友的,我借来踩个蛋。”那行家便不作声了。借来的?这样的鸽子人会借你“踩蛋”?便压低声音告诉他:“万万不要轻易出手了,这鸽子价值连城的。看这马尔赛眼砂—;—;瞳膜、虹膜间之凸出物—;—;咱们圈子里的人都叫它作‘钢圈’。
这个凸出靠后好,大好,能形成个半圆最好。而你这只是整环!完整钢圈,稀世罕见,了不得。“说着看了六枝儿一眼,目光里神情是,这样的鸽子在你手可真糟践了。”你净喂什么“
六枝儿答:“饼子,苞米,有时候喂点带壳高粮。”那人吃惊地睁大了眼,就像听说给乔丹、马拉多纳吃糠某团子。“喂那个可不行,吃长了飞行耐力全完了。得喂绿豆。”六枝儿心校计,我还不知道喂绿豆?那不得钱吗?迟疑半天到底忍不住问:“这鸽子……到底能卖多少?”“没价。这样吧,我给你想法卖到南方去。”那人看他一眼。鸽子来路不正,又如此名贵,在本地卖,一出手就得露馅。六枝儿自然心领神会,便说费心了,事成我不会亏你,最好……快点。对方答应说尽快。六枝儿的确有点急眼了,婚期已不能再推,等到素兰肚子里那个孽种出来再办事,那可就太现眼了。
精心制作的鸽笼挂在门相上方,就在房檐下。他刚刚蹬梯子上去看过,“血点”正舒舒服服卧在里面。食罐里还有绿豆,他咬牙买了喂它,不为什么“飞行耐力”,他是为让买主看见它毛色光亮。
17
到大宅家的时候,正碰上两口子在里头放战。在门口站一会儿,大宅夫妻这种嗑牙斗嘴儿,王胡庆见过不止一回了。对这种夫妻间的吵吵闹闹,他不能不说怀有一点向往之情。这种不期然的小节目是那样富有人情味儿。
“在哪儿呢!哪有!哪有!”大宅气急败坏在叫喊。
“全摆你脑瓜顶上!”桂荣声,“什么东西用完了全浑扔一气,家里是破烂摊儿啊!……翻!翻!能搁那儿吗?你起开!”
“你起开!用不着你!”
接着便有撕掳的声音。杨杨紧紧搂着爸爸脖子,小脸紧张得有点失色:“大大和大妈打架了吧?……”
王胡庆笑笑:“打是亲,骂是爱。”说着推门而入,“干什么呢,两口子玩柔道啊—;—;”
里面一瞬间定格。桂荣迎过来:“不是东西!也不敲个门。”她在里屋门坎甩下拖鞋,换上外屋地穿的拖鞋:“喔哟,杨杨,宝贝儿,快过来。”抱过孩子,在门坎那儿给孩子扔下鞋,又把自己外屋的拖鞋甩在外边,换上里屋拖鞋,进去从写字台倒柜里掏出两双拖鞋,小的给杨杨套在脚丫上,把孩子放下,大的一双送出来给王胡庆。忙活了一气鞋这才终于腾出空来搂住杨杨,叭—;—;亲了一个响。用劲太大,拱得孩子向后一仰,险些滑倒—;—;她地板刚打过蜡,冰面一般。这是日本老房儿,木板地。屋虽不大,然而却收拾得实在是太整洁了。每次来,王胡庆都不能不为之惊叹。没这么干净的,叫人不敢进屋。凡是有个面儿的地方,无处不擦得纤尘不染。而且帘呵、罩呵、蒙儿呵、套儿呵不计其数,一律散发着新鲜的肥皂味。
大宅仍然怒冲冲地在五斗橱里翻腾着,动作激烈,把里边的东西都绝对过火地改变了位置,掀过来,翻过去,最后终于愤怒地扯出一本影集来,用膝盖咣地把抽屉给塞了回去。
他不能不光火。像这样的光火,他每天至少遭遇好几次。
因为在家里,他所有时间几乎全用来翻找他要用的东西了,他觉得这简直是对他生命的一种诺害。而桂荣整天奔忙不迭的,则正是把丈夫用过的、正在用的、或者好不容易才找出来准备要用的随便哪一件东西,立即收到鬼才知道的地方去。她需要整洁,她不能容忍这家变成“破烂摊儿”。为此,大宅显然终日没完没了淹没在她的指责抱怨之中。摊上这么个老娘们儿,可要人命了。那唠叨无端天由,那唠叨无止无休,那唠叨无所不在,那唠叨所向披靡。它会今最绵软的男人火冒三丈,也会让最刚性的汉子俯首投降。医学家心理学家生理学家等等这家那家众口一词全都引经据典阐释说,唠叨是女人的天性,是她们排遣积郁的最佳渠道,那是非常有益于她们身心健康的……
妈的,这些臭狗屎的“家”们,她们倒是健康了,别人呢?男人们呢?我呢?我就该着少活二十年么?……然而大宅无计可施他终于绝望地感到,一个女人所能给予男人的最大折磨,看来她都决心身体力行。他又惊讶,惊讶她的迟钝,对他绝望的恼怒竟浑然不觉。他也惊讶她的谵佞,她难道真以为只要她精神抖擞地唠叨下去,就能实现对一个男人的再造吗?难道女人都这样,以为太阳会从西边出来吗?……
他刚用膝盖愤怒地撞上抽屉,桂荣立刻放开杨场冲过去,哗啦扯开抽屉,摔摔打打整理着。王胡庆猜想,若不是有他这个客人在门口站着,她指不定又会怎么样了呢。于是先前对他们夫妻间这种小节目的羡慕感便顿然消散,与之相比,他跟王慧的“相敬如宾”也许倒是值得庆幸的呢。
他尴尬地站着。大宅赌气地狠狠仰进了沙发里,不再顾忌会坐皱椅垫儿。这沙发是只有在赌气时他才会大义凛然坐上去的。桂荣整理抽屉的动作渐趋缓和,最后轻轻推上抽屉站起来,已经把气儿完全解消了。转身对王胡庆道:“咋不进来?站客难留,我可是顶怕你这号的了。”
“没法不难答兑,你这儿哪块儿是我坐的地方?”
“把你高贵的!”
“倒成了我高贵,我一走,你回头就撤下来洗椅垫儿,我去那不招人稀罕的角儿干吗?”
“叫你说的,咱家来人哪个站着啦?喔唷杨杨,别动!”桂荣忽然赶快奔向书柜。杨杨正跷着脚摸弄里面的小摆设。都是桂荣摆里头的,小鹿呵、小羊呵、小兔子小猴呵……一律做得都很像。桂荣喜欢的正是这“做得像”。跟王慧一块上工艺品商店,王慧净买那些看半天也看不出是什么玩艺的东西,她感到很不可思议。“哦哟!杨杨—;—;阿姨的台布可不能扯—;—;”
急忙又过去把台市扯扯正,并有点迟疑地看了看被杨杨小黑手抓黑了的一块,终于没有有立刻抽下来拿去洗。
杨杨在找猫。她总缠着要爸爸带她来,实际都是奔那只小猫来的。而王胡庆知道女儿喜欢猫颇有点叶公好龙的味道。喜欢得不得了,可直到现在她也从没敢真正用手摸过一下。桂荣说小猫会握手,捏着小猫爪伸过来,女儿吓得猛一编,脸色都变了。王胡庆好笑地揣摩着,女儿小嘴一咧、眼一闭的同时,那小脑瓜里不定勾划着怎样可怖的景象哪。小摆设大妈不让动,想找小猫大妈又……一来二去杨杨没了情绪,怏怏地看着爸爸,意思是想走,又不敢说。倒是桂荣看出来了:“小猫在外边,阿姨领去看去。”便对王胡庆说,“你坐你的,有糖有烟,喝汽水自个儿开。”说着朝沙发那儿狠狠挖了一眼,“别管他!死样儿,这几天他是用不着我了!”
大宅仍义无反顾地坐在沙发上。掀起茶几罩儿,拿出烟和烟缸。那烟缸洁净得让人怀疑是否可以向里弹烟灰。若无客人,大宅是从来不能获准在家吸烟的。
“用不着我了”?……什么意思?王胡庆有一搭没一搭地琢磨着这句话。忽然他似乎明白了,一个月里,女人总有几天是不能让男人“用”的。他想笑,想拿大宅开开心,但看看大宅那气哼哼的样儿,只好也就算了。
“找什么了,治这么大气?”他拿起影集翻。
“《花卉》杂志要给我开个专栏,发照片,我费多大劲找出来,一转眼儿,没了!成天简直我不用干别的!净他妈找、找啦!”
王胡庆笑笑。这时他在影集中间一页停下来,没想到这张照片大宅竟还保留着,他和大宅两个少年人的半身合影小照,他看着,不觉想起了当兵时日,想起了他们很笨拙地拿起镰刀,面对的农场第一个秋天……满地玉米橙黄,遍野高粱深红,谷子沉首,大豆摇铃。顿重的四野厚密辉煌,秋水沉实,阳光很旺……收成好。可是丰收却永远改变不了那里的艰苦,在那“艰苦”里,他们似乎一下子由童年步入了成年,成了真正双足站在地上的人。
当兵几年,他们一共回了两次家。第一次,为给将来留下点“回忆”什么的,他们去拍了那张小照。第二次与第一次整整相隔五年。那回王胡庆受王慧之托,去看望她的美术指导老师龚尚元,找到了龚老家,一进门他们却都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奢华,是种绝非铜钢气的奢华。初始他们还愣怔怔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及至最后看见了那盆花,那盆安安静静、端庄儒雅地安居于花架上的“大霓裳”时,他们才碎然明白了。全然过来人的神情派头蓦然消散—;—;他们原以为是再没有没见过的世事,再没有没经过的沧桑了,然而这一羽小小绿荫,这一方清凉世界,却让他们的悟世之感即刻归为零位。他们呆然坐下,两眼散神而又专注,半晌无言。
良久,祝大宅缓缓站起了,走到花前伸出手去,手指抚在花盆边沿上。王胡庆清清楚楚地看见,他那手指在发着微微的科额,从那纤纤科颤的手指上,王胡庆听到了一阵情感的激越的潮声,并且他也感到了一种共振,那振波如乐声般在他胸室里回荡……
目光又在照片上勾留了一阵,终于淡淡地抬起。像合起一本小说一样,他合起了影集。他没有激动得起来。龚老先生馈赠他的“小霓裳”已是成龄大花了,已不再是少一杯水便蔫蔫委顿,多一勺水便滋滋窜挺了。他的情感世界已如“小霓裳”
一样,相当沉稳衡定。那“情感的潮声”毕竟已离他十分遥远。在工厂倒闭的两年失业日子里,他与王慧日子的那份桔据与困顿,以及由此给他心理与性情所带来的深刻影响,是常人所远难度想的。他明白了,狼(尤其是饥饿的狼)为什么那么残忍。换一个说法,但凡听说过“卧薪尝胆”故事的人,任何一个知道世界上科学界、实业界、金融界星魁泰斗中为什么会有那样大数量的犹太人的人,想是都会不难理解他。因此在后来不期而至的鲜花业大战中,王胡庆所感到的绝不是什么“情感”的潮声,而是另一种潮声,那是一种呼唤,一种实实在在的机遇的呼唤。他敏锐地感觉到了它,并且即刻全身心地驭定了它。多少年坎坷生活留给他的,并不是像有些人的嗟伤叹息,他觉得自己相反倒也算是得到了一份丰厚的馈赠。为此他觉得他倒也不能不感谢生活。
“世界上什么最可爱?”一位报界人上采访他。什么?一个人活在世界上,他的人格与自尊也许是最为宝贵的了。但他没有这么说,他说:“第一嘛,自然是我女儿了。”的确那是照耀他生命的太阳。除此呢,他达观一笑,“显然当属金钱了。”他为什么要扭捏呢?为什么要羞耻呢?他又有什么必要假模假式呢?现在你们全都仰着下颏看我王胡庆,难道不正是因为我有钱了吗?钱这玩艺是个王人蛋,钱这玩艺又真他妈是个好东西。它是狼,没有它,羚羊角马就褪化,有了它,整个生物群体就充满活力。它是社会的万向转轮,是最具活性的润滑剂,它使世界兴旺发达,它让人类日新月异。公正地说,我们实在。
该给“金钱”挂上勋章的,它的确有功,也的确非常可爱……
记者说,直率直率,深刻深刻!然而回去文章却一直没有发出来,可以想见那篇文章确实也没法写。
大宅的“金碧辉煌”也已成龄,王胡庆却觉得岁月似乎并未对大宅有太多的改变。他一直还在那“潮声”里耽留,一直没有离开那半云半地的固始界境。磨难给予了大宅坚毅与沉默,在他不改初衷的精神追索背后,一种博大的、平衡着心理的支撑力量,让王胡庆不能不欣敬宾服。然而,无论怎么说,大宅又终是太“出世”了,他执拗地生活在乌托邦式的理想天国里,正如美国民歌《冰凉的小手》所唱:他“常在梦境里逍遥,居住在空中阁楼上”……只是,如果“阁楼”的日子就好过那便倒也罢了,大宅的处境王胡庆岂会不知?不说别的,仅那些“条子”还不够他整天焦头烂额么?那些小小纸条……每一张背景都极其复杂,每一张都是他(或说是他的领导们)所难以轻慢的。凭着它们,各色人等便川流不息从由他负责的公园花房里揣走花苗、摘走花籽、抱走成龄大花,他的花房竟至门庭若市。尽管大宅尽力大力培植,但却无论如何抵不上更为大量的流失。他心里发诸,他焦躁不堪。没办法禁绝,唯一能做到的,是把一些珍花佳品严密地锁进一间只有大宅自己可以进出的小花窖,绝了任何“条子”的染指之隙。这是实在没有办法的办法了。有些时日大宅甚至常常想起虎会……这念头让他沮丧而又悲哀。情势所至,大宅已再也无力抵制承包,虽然一听到那词儿他就闹心—;—;花房是什么,是生产螺丝帽、糊纸盒的车间作坊么?最后花房终竟给一个临时工包去。王胡庆后来认识了,那主儿叫曲金诚,一个小瘸子,当初不知哪个领导悲天悯人,瞧那可怜见儿模样收留了他。如今他倒人样儿也似了!让人想不到的是承包以后分门立户,大花房、小花室,曲金诚、祝大宅—;—;愿意跟谁自愿报名,十七个花工竟然一忽隆地投到小瘸子麾下。最后剩个最老实本份的小青工,看看十八个已经过去了十七个,卡巴着眼瞅瞅大宅,低下头,又抬起:“……我跟你吧。”眼神颇有点舍身取义的悲怆。可以想象大宅当时的心情境态……
此次来大宅家,王胡庆便是希望能最后说服大宅,让他超脱一些,或者直接一点说,他期望能够给予大宅以解脱。放下影集,说:“算了吧,干吗非跟自个儿过不去?出来,带着你的‘金碧辉煌’,咱们一块干。”
“那不是我的花。”
“这叫怎么说?那不是龚老师送给你个人的吗?你没卖给花房,也没说捐献,什么契约也没有,他们没理由不让你带出来。”
“别跟我说什么球的契约!”
王胡庆一时语塞。知道大宅这样的人,对“契约”一类字眼是有着本能的鄙夷与悖拒心理的。他不知道契约关系正是社会进步的表现,那种清纯济世的士大夫气,对社会发展早已不再具有任何推动力。趋顺时势,况且古贤者尚日:识时务者为俊杰呢。“来吧,咱们合作。我什么也不要你的,只带上你的‘金碧辉煌’就行,咱们一起开它个‘花卉开发总公司’!董事长、总经理,你当什么都行,我给你打下手。你有你的长处,我有我的优势,经营管理上事我包了,你负责科研技术,培育珍品,另外再给报章杂志撰一撰专栏稿,搞一搞学术直传之类的。总之咱俩合起来,可以很大气地成它一点气候……
大宅两眼大睁,不明白怎么可以对他如此亵渎。是的,他承认自己活得挺别扭,活得很桔据。莫非人生在世都会是这样的处境么?都会是“一张纸、两个面”—;—;欢乐与烦恼无法拆分么?好在他终归还不是一事无成。他用公安局长霍国泰“英雄一号”与“金碧辉煌”杂交,培育出的一代大型盆花已经陆续成龄。省委市委、政府、人大、政协、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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