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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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巷-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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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我去看看。”
他去了,除了花锄、花铲、花剪等等工具,自然还少不了花土、花肥诸般必须品。花真不少,看来这两口儿“参观”了不少地方。
“噢,采光不行。”他说,“这屋子里光照、湿度、温度都达不到要求,我给你顺着窗台往外接个小花窖吧。”
于是,槽钢、角铁、铝合金框架,乒乓一气竖起来,清一色五个米毛(毫米)玻璃砖。“小花窖”不小,宽宽敞敞十六平方米,严老一座富丽堂皇的袖珍型玻璃宫殿。工本费王胡庆花了至少三千元,但他说都是“自己花窖剩下的边角料”,分文未取。
“我说小王吗?”
这回花倒没黄,但她抱怨花太多,莳弄不过来,想借他的大喷壶使使。
“你看这老东西,又弄来这堆破烂发,花窖放不开只好摆屋里,进屋身都转不开,烦死了。我真想都给摔出去。”
他笑笑明白了:“您可别摔,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这么着吧,您这儿养不开,我拿回去些代您养几天,什么时候有了空闲地方,我再给您搬回来。”
过不几天,他又去了:“大姨啊,有个朋友看中了您那几盆花,非要端走。我说不行啊我是给人代养的,他不信,死活非要端,还就非那几棵不行。没辙了,我心核计反正您家也是地方紧,不差这几棵,以后倒开地方了,我再淘弄几棵给您补上,就自作主张叫他端啦大姨。”。说着他把一沓子五六千块钱掏出来搁到桌上。
“哦哟这是干吗?”局长夫人两眼一亮马上又强使它不亮下去,“快给我收起来!”
“他非扔几个钱,叫我怎么办?您可别难为我!我自作主张您不怪罪就挺那什么的啦。”
如此这般,他已为老耿家“代养”了几批花,每次又都刚好被什么朋友看中,非要端……唉,谁他妈看中!那些破花抹价抹到二、三百元摆在那儿也没人要,好花耿大耙子是不会拿来叫他“代养”的。
花店厅堂的瓷缸里,插着一抱子一抱子的时令鲜花,红玫瑰,康乃馨,红掌,满天星,天堂鸟,百合等等,一片花团锦簇。
柜台里只有一个姑娘,另外那个叫素兰的售货员不知到哪儿去了。剩下的这个一见他进来,脸上立时灿烂起一副腻人的笑容。她脸上白粉敷得太厚,并且一望而知显然是劣质脂粉。
他真佩服这些女人作践自己皮肤的坚韧不拔精神,腐蚀刺激、过敏反应她们统统无所畏惧,不弄得皮肤变质她们绝不罢休。
口红也涂得太浓,又没有抹得均匀,有几处扎眼地越出了唇外,使那笑容愈发显得粗俗难耐。
他敷衍地问了问近日的营业情况。
“你不到后屋看看吗?”姑娘嗲着声说,“后面有些花长得不太好呢,好像受了什么病,叶都黄了。”
王胡庆看了看她,穿过柜台进到后屋。
没什么病,只是缺水。花土干结得收缩了,周围和花盆离开了一圈大缝,像干渴的鱼嘴大张着。他离开的这些天她显然一次水也没浇。他愤愤地接上一喷壶水,哗哗朝花盆淋去。
“哟—;—;”她进来了,“亲自干哪。”那“干”字她拖了一点音,让人想到一种轻薄的挑逗。说着便伸手来他手里接喷壶。他注意到她高耸的乳房在她胳膊上骚情地贴压了一下。
他甩开了她的手,她便站在一旁,悻悻地看着他浇。
“这屋里真热。”她解开了领口。似乎还热,干脆脱了外衣。内衣薄如蝉翼,里边又没戴乳罩。隐隐地现出两点诱人的熟紫色,两方胸襟被里边的内容填允得十分饱满。
她该过一会儿再热的,该有一点间歇。可她马上就热了,环境无疑让她不能不这样匆促。
他也有点热了。但他还没有把握。
昨天晚上王慧要留下照护父亲,他说你去睡吧,有我就行了。他留在父亲房里守护。父亲睡得很沉,呼吸平稳。坐到半夜,他迟疑了一阵,终于起身上楼。他可以短暂的休息一会儿。
听见脚步声,妻子拉亮了床头灯。
“你怎么……”
“爸睡着,都很好。”他很快地脱去衣服,觉得身体里有一股燥热在涌动。他剥去一切服饰站在床前,灼亮的眼睛望着她。妻子慵懒的头发散在枕上,面庞因为小有酣睡而显得温热红润。哦,女人!他惊奇上天这种奇异的造化。结婚五六年了,可妻子在他眼里去永远那么新鲜、那么柔润、那么让人神魂飘荡、那么让人怦然心动。
妻子迟疑了一下,脸微微有些红,终于撩开了被子。
她有肌肤微烫,碰到它他感觉很舒服,甚至心里起了一阵狂烈的科颤,就仿佛他脚下的地面在摇撼颤抖一样。那地面鼓动着,地下的岩浆在奔突,灼烈地想要喷出地壳来。身外一切全已消失,世界上不再有污浊,不再有尖埃,不再有迷乱喧嚣,不再有绳索模具。如有暖水缓缓荡着,托着他痴醉活宁的歇息。身体仿佛已经化解,只剩下一个魂灵,如淡淡的星,远远亮着……
被子里一种他十分熟悉的暖气溢出来,抚着他的面孔他的鼻息。他在暖水里划动,跃上浪峰,跌入波谷……妻子的眼睛如两盏忽远忽近的桅灯,迷离宁静。然而在那飘忽的灯晕深处,他却看见了一种似乎永远存在的遥远的忧郁。他无法真切地感知它,他努力使自己更深地沉下水云。但无论多深多厚的水层,却都无法阻隔它、弥除它、溶解它……他感到除了与他同处共眠的妻子,另外还有一个“王慧”静静地站在床边,理智健全,难以接近,冷眼旁观似地看着他,也看着那个和他躺在一起的她自己。他尽量想摆脱掉那虚缈的影像,因为那著有若无的遥遥凝视,不知不觉中已把他推上一个精神使徒的境地。他竭力抗拒着,并且知道妻子也在尽力共勉,排遣着或说掩饰着那隐隐游离的另一影像。她贴近前来,想在距离造成的“盲点”中消释掉它。她把嘴唇埋在他的肩须之间,呢呢啼啼着含混不清的温言软语。然而那种可诅咒的、无法理喻的制约力依然如凉雾一般在他们中间弥漫开来。地壳震撼慢慢凝固,岩浆奔突渐趋回力……两极电交合的雷鸣电闪似乎只在穹际之外隐约虚晃了一下,那灼目的金蛇尾部便倏地游进浑饨深处,消失不见了。
这一过程漫长得让人难以熬受、又短暂得令人深深懊丧。
他猛地一翻身将头扎入枕下,又扯住被子死死地在脑袋上裹起了一层。他又一次坠入地狱之火的酷烈的煎磨……
窸;窸;窣;窣;,妻子迟疑地穿衣下地,隔着被子,他似乎看见她站在床前,幽怨地关灭了床头灯,随着灯光的沉落,一声叹息轻轻滑落在她脚下。
他听见她的脚步声轻轻响出门外,下楼去了。
……他终于不能把那壶水浇完。暴躁地扔下水壶,转过身来。那种地壳鼓动、岩浆奔突的感觉又出现了,从脚下一直涌遍全身。那似乎不是情欲之火,而是一种寻求支撑、寻求证实的不可理喻的恶狠狠的非理性欲焰。
白脸姑娘灿然一笑,蓦地劣质香粉气味直钻入鼻腔,污腻的口红涂在他的腮上……
没有情感,没有精神。这是一种纯粹原始的野兽般的激情与蛮荒的交合。之后,尸身一般,他无知觉地平放在床上。白脸姑娘理着衣服头发,娇嗔地对他撅着嘴,似乎仍在惊悸与抱怨他方才的粗暴。但她又并不掩饰她的满足,掏出条手绢,向他脸上擦来,想指掉涂在他脸上的口红。她擦得很精心,如同擦她小皮鞋上的一块痰渍。看来想擦得完全没有痕迹有些困难。她便唾了些口水在手绢上,粘粘地抹到他脸上来。他突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气急败坏地一把探开她。翻身坐起,从兜里抽出几张钞票,恶狠狠地摔在床铺上,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扯起袖子死命去擦脸上的污腻。那红腻却胶着地滞留在脸上。唉,看来还得水。他返身进屋,白脸姑娘正拿着那叠钞票想往什么地方揣。见他进来,她使假装正无法处置一样就势送到他面前来:“人家不要嘛不要嘛—;—;”
不要?不要什么?除了脸不要,你什么不要?……他烦躁地一扭身走了出来。
花店大门竟然插着。她想得可倒周全。打开门插,他没有即刻出去,对着门上的玻璃,他还是把脸上的活痕迹擦干净了。自此他才多少摆脱了一点恶浊感觉。
刚迈出大门,却恰在这时素兰回来了。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一眼店里,白脸姑娘已泰然自若地站在柜台后面了,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他才略略放下了心。
“你……回来了?”乍眼一看见他,素兰蓦地有些惊惶,那几乎失态的情状使他在一瞬间感到迷惑不解。但马上他便理解了,她是在为自己的擅离职守而不安呢。
“回来了。”他淡淡地回了一声。
“……去给他……送了点早点……”她很多余地解释着,两眼中仍然闲着难以抑止的惊惶之色。他看了她一眼,今儿她是怎么了?莫非方才插着门在里边厮混的时候,她回来过一次?可是又不像……给他送了点早点……那个他自然是他对象六枝儿了。六枝儿的家电修理部就在隔壁,两相紧邻,那自然她不会勾留太久的。也许中间她确曾回来过一次,没推开门,而现在开了门插,又是他出来了……他没敢再看她,一侧身从她身旁匆匆走了过去。
第二部分
    10
有人把晾晒在阳光下的婴儿尿布称为“生活的旗帜”,这自然是在更本质、更亘久意义上对人类生活的精辟譬喻。但如果表象一些看,把服装街无尽摊床上那满目招展的时装喻为“生活的旗帜”倒也许更为直观一些。
从前年开始,这条街便成了这样一个“旗帜”。那一街摊床最把头的一个,也就是花店斜对面,有个专卖女装的“档口”,业主是个高挑个儿姑娘,略施浅妆,云鬓高挽,不逐风流,却丽质天成。她的一身妆扮或勿宁说她那脱俗的情态,无疑正是她生意的最好招贴。宽宽大大穿一套酱色呢彩裙,初看似有“庄重”之嫌,细品却又极女性味、极风韵俏皮地透出典雅和洒脱来。她坐在那儿,眉目淡淡的,厚裙覆住叠起的秀腿,膝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书。是本斯坦培克的《人鼠之间》。
熙攘过客的喧嚣市声似乎都离她很遥远,对生意买卖她好像缺乏起码的热情,只是出于什么推脱不掉的原因、替别一个女伴坐在这儿敷衍地看一会儿档口罢了。然而,若仔细品一品她衣架上层层叠叠挂着的那些服装,你无疑便会立刻认定,偌大服装街,唯独她这儿才有对“时装”的真正理解,这儿体现着真正超前的女性新潮。她从不叫卖,也绝无讨价还价一说,不像有的人,开口要价对半谎儿,要七百,最后人家一百七也就拿走了。她不要那么高,二百,或者三百,但她要了价就一分钱别想落下来。在这上面动心眼子、连懵带唬劳心费神顶没意思了。然而每天算下来,往往就数她营业额最高。这位业主叫金小雯。
此刻,表面上她似乎正在看书,然而她真正留意的,却是对面的花店。王胡庆进去,出来,以及他进去以后那白脸姑娘匆促的插门,他临出来前气急败坏的对镜整容,她都真真切切看在眼里。她并不恼恨店里那白脸姑娘,她有的,只是一种近乎凄清的怜悯、一种不无幽怨的惋叹,为他,也为自己。
刚开始在这摆摊“出床子”时,每个姑娘都得有点“庇护”,否则就要受到街面上摆摊或不摆摊的混混儿恶棍们的欺凌。当初与她一起摆摊的素兰就是。常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二流于晃到摊前来纠缠。后来,素兰与家电修理部的六枝儿处了对象,这种艰难局面才告结束。那伙地痞无赖们非但不再纠缠,反而行侠仗义,时不时聚拢来为素兰排忧解难了。遇有实在卖不出去的衣物了,他们三五个人七嘴八舌围住一个外地老客,扯胳膊拽腿不由分说,把条裤子给人套上,扯扯裤腰,纯饨裤脚,即使是一米五的个子,而他们给他套的是条特大号加肥裤,自然那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若执意认为不合适,那么那脱下来的裤子上,便难会有了一块扎眼的油污,如果你手里拿着支烟,那就更巧了,那裤子上肯定就烧出了一个燎洞。怎么办?你不要?你不要我们再卖谁去?也是,那伙地赖多数其实并非天生下流坯,只是穷极无聊,不管作践谁,找点乐子打发时日罢了。
小雯初开始处境自然不会比素兰好到哪去。只不过她的冷俏似乎天然具有一种威慑力,对她,那帮地赖们不敢像对素兰那样轻易造次罢了。倒是六枝儿挥横无忌,时常对她以蛮横相施。有一回他抬着两件过了时的港衫,硬塞到小雯挡口上要她代卖(那一阵儿素兰跟人上南边办货去了)。卖了几天没卖出去,小雯便有了拒绝再为代卖之意。可是六枝儿依然硬行挂来,甚至挂在了上边最为招眼的地方。小雯不满地嘟哝了一句:“还挂到我上边去了……”
“怎么?”六枝儿乜着肩,眼里露出淫邪的蛮笑,“不在你上边,还能叫你跑我上边去?”
如此露骨的下流猖亵,让小雯腾地红了脸,接着那脸色又变得白无血色,泪水在眼眶里转着,嘴唇哆嗦,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六枝儿满足地转过身去,邪笑却忽然僵。王胡庆泥雕木塑般立面前。有一瞬间,六枝儿下意识地期望这不过是个偶然的照面,但他马上知道了,那个期望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因为那一双目光,火错似地烙在他的脸上,王胡庆面部铁锭般毫无表情。六枝儿打了个磕怔,不由心里忽悠一沉他与王胡庆虽然界邻相处,平时却从无往来。也许他们一直都在心里掂兑着对方,盘算着对方,伺机制服对方。但六枝儿本能地知道,王胡庆尽管不显山露水,但他绝不是个好惹的茬子,所谓真人不露相。在他不动声色的背后,六枝儿渐渐感觉到了一种冷兵器般的威严与冷酷。
“有什么吩咐,哥们?”他强撑精气神儿问。
“你那招牌,”王胡庆仍将目光冷冷地楔在他的脸上,“挡了我的门面了。”
小雯目睹眼前突兀发生的这一幕,知道王胡庆纯粹找茬儿,是在替她说话。惊慌、畏怕、担忧、感激,诸般复杂的情感不由一瞬间从心头跳上眼来,她紧捏着衣角,欲动不能。
六枝儿看了看他铺子的招牌,那是他上个月重新漆写挂上去的,挂在那儿已经有大半月了,怎么今儿就忽然挡了人家门面了?
“哥们这是怎么说?界邻界壁儿的,大家包涵嘛。”‘“你那招牌,挡了我门面了。”王胡庆毫无表情,“你掂量着办。”说完转身离去。
这一整天,小雯脸色灰黄,两眼时时望向六枝儿辅子那招牌,仿佛那是个让人心惊肉跳的凶卜悬在那里,使这一街街阳光都变得恐怖般惨黄,她不知道由此会出现什么样可怕的事情……然而那两间铺面却都只静静地蛰伏着。她在心里暗暗祈望:就这样吧,就这样过去吧,千万别发生什么事情,千万……
这一天总算平安过去。哦,天,但愿……
可是第二天,她却目瞪口呆地看见,王胡庆平静如常地掂个木凳出来了,站上去,摘下了那块“挡了他门面”的招牌,下来,从容他仔细选择了一块凸起的石头,将那牌子漫不经心地举了起来……
她惊呼一声奔过去。然而只跑到路中间,她便听见安安稳稳“叭”地一声钝响,牌子碎裂两截,跌落尘埃。王胡庆看了看手里所剩半截,似乎遗憾它的脆不经摔,这后,随手一丢,像扔出个已经打破了的饭碗。拍拍手上浮灰,掂起木凳,吹吹凳脚上泥星,转身进店去了。
小雯面无血色,呆然立定。蓦地,她身上泛过一阵寒噤,她看见,凶狠的六枝儿抢出店来,一张脸被汹汹然的暴怒扭歪了。他难以置信地伫足站定,惊讶地望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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