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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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巷-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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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舅是凌晨赶到的。叫了车,陪老舅去医院。并且胡岩同王胡庆夫妇说好,要带杨杨也去一下。死沉死沉睡了一天一夜,醒来以后杨杨气色好了些,神志也好像安定了许多,不再像个小幽灵似的独自走来走去,也不再惊悸地一次次张望院门了。王慧如释重负,松下一口气来。如果信奉宗教,此刻她一定会双膝跪地,为神灵赐予女儿平安而深深地祈求上苍。杨杨知道饿了,怯生生开口要吃的。王慧惊喜地立即起身要去煮牛奶,可是胡岩轻轻拉了她一下,然后走过去在杨杨跟前蹲下,温和地说:“跟叔叔去,叔叔给你拿吃的,行么?”杨扬看看妈妈,又看着胡芝,点了点头。“来吧。”杨扬很乖跟胡岩走了。
过了很久,他们从杨杨自己那间小屋里出来了。王慧看见女儿眼圈红红的。看见妈妈,她站了一下,又悄悄地继续走过来。王慧看见女儿眼里盈上了泪花。她心一酸,叫了一声:“杨杨!”女儿搂住了妈妈脖子,哽咽着低声说:“我要……看看爷爷。”王慧再也忍不住,抬手摩拿着女儿头发,眼泪蓦地涌了上来……胡岩都跟她说了,按他的想法都跟女儿说了,从头至尾详详细细跟女儿谈过了。女儿虽然悲伤,但这是一个健全孩子所能表现的正常感情。王慧此刻内心百感交集,其情其念难以状摹,温言软语抚慰女儿,她打开了电视机,节目刚好是女儿最爱看的一部卡通片,杨杨全神贯注看电视去了,王慧按捺不住,急着要去告诉丈夫。
在走廊,胡岩叫住了她:“杨杨的事情,他一直还不大知道什么,那就索性先别跟他讲了。等以后,找个机会,一并说吧。”
王慧听从了。此刻胡岩无论一句什么话,在她都不啻至圣真言。
然而,要带杨杨出去上车了,王胡庆才真正犹疑起来。尽管那是爷爷,但死去的人,对于一个孩子、尤其小女孩……还是让爷爷生时的可亲形象,永远留在她小小的记忆中吧。胡岩理解,但他还是温和却固执地说,这回听我的,去看看好。她遭际了那场可怕的情景,听见了枪声,看见了爷爷猝然栽倒,目睹了喷涌而出的淋漓鲜血—;—;而印象到此中断,后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爷爷究竟到哪儿去了?这正是她强烈地想要知道的事。该让孩子直面死亡,让她懂得“死”是怎么一回事,让她知道天国是怎样一个地方。既然恶梦已经出现,就该让它作完,有个结局,然后再慢慢帮助化解它。否则不管大人意愿如何,孩子都将用她想象去填补。而带她去看看爷爷,让爷爷把她所有想象就此固定下来,才是良策。到此为止,就是这么回事,爷爷死了,死了的爷爷就是这样。不要怕她悲伤,对于现在的杨杨,也许没有其它任何什么比“悲伤”更真实可靠,更该让我们放心的东西了。
王慧对此显然深有体会,频频点头,焦急地望着丈夫,王胡庆知道自己是孤掌难鸣了,他第一次发现胡岩还是如此雄辩,但确实不无道理,他无法不折服。胡岩看起来完全可以开一家精神分析诊所呢。
到太平间,大铁门锁着,一些头戴孝帽、腰扎孝巾的人站在那儿,凄楚无奈。着太平间的烂眼老头不给开门,说:“有烈性传染源,不能进!”
曹兴示意大家先别下车。等那伙人走了,他拎了两瓶酒,下车凑过去:“有个亲戚从黑龙江来,想看看……认识院长。
等会儿开门,大爷喝口酒去去味,别看有冷气,味也真大……“老头看看车,没言声。曹兴大获全胜般一摆手。
将铁匣拉出一半,老人头朝外,王胡庆轻轻将黄绫揭到胸部。老舅见到老哥哥,不觉悲从中来。杨杨一直由王慧牵手站在一边。胡岩过去把她抱起来:“看看爷爷,不害怕么?”杨杨惊恐地张大眼睛,她不明白爷爷怎么会坐到这儿来了,怎么会装在那个大铁匣中。她下意识地搂紧了胡岩的脖子,可是嘴里却说:“不害怕。”“对,不怕,爷爷死了,人老了都会死的,死了就像睡觉一样,看见过爷爷睡觉么?对,就像那样。”说着他放下杨杨,领着她慢慢走近前去。杨杨看见爷爷了。王慧、王胡庆一直不安地关注着女儿,但他们很快放下心来。杨杨表现得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轻轻伸出小手去,想摸摸爷爷脸庞。胡芝轻轻拿住了她的手“乖,别碰,让爷爷好好睡吧”
“爷爷……不吃饭了么?”杨扬困惑地问。胡岩眼圈一红:“不吃了,爷爷不知道饿了,也不知道冷了。他永远不吃饭了……”杨杨这会儿才真正明白“爷爷死了”的含意,眼圈一红,泪花蓦地涌上来,一头扑到爷爷身上,小手紧搂着爷爷脖子,呜呜哭起来。王胡庆夫妻心头一酸,不觉同时扑簌簌也落下泪来。
 63
灵车在火化间门外刚停下,便有一个人神神秘秘迎上来,牲口市上“捏指”一般,在袖筒里作了交换。他塞给曹兴的是个小木牌,曹兴塞给他的是个“红包”。然后曹兴又扔给司机两盒外烟,并对他们招呼道:“振兴饭店,一定来!”说完便遮掩着回身亮了亮小木牌:“三号,这是特意给留的。要不然已经放到十六号了。”胡岩又一次感觉出来,曹兴出手过于大方了。烟酒现金,这几天经曹兴手可出去老了。当然,惜花献佛,各方各处厚厚地打点一下,曹兴日后工作将会润滑许多。
无非几个钱,便也不去戳破。曹兴又引了一个女人来见:“这是管理员小曹,我一家子。”神情很卑下的。从曹兴样子看,王胡庆知道该对这女人热情些,可是没法,他热情不起来。女人说:“去选个骨灰存放号吧,我跟那边说好了。在楼上选,楼上好点。”
骨灰存放处是栋二层小灰楼。楼上比楼下亮堂很多,想必相当于“雅座”了。王胡庆在寄存架上选了一个位置比较好的空格,用手绢把里面的灰尘细细擦拭干净。这时他不觉想起了父亲的生前遗愿,抽个时间最终还得把父亲骨灰送回老家去,这样父亲的在天之灵才会真正安息,叶落归根,最后归宿—;—;他将在那儿永远守望着故乡的黄牛,故乡的高粱,故乡的田土,故乡的池塘……想到此,王胡庆不觉潸然泪下……
从骨灰寄存室回到火化间,正好里边小门打开,出来一个穿帆布服的小青年,喊:“三号!”他们把托架放到一个平板金属车上推过去,到门口,里面几个人接过手。曹兴拉着王胡庆相跟着要往里走,帆布服一伸手拦住:“到底谁三号?”“我们,我们。”曹兴连连说。“你们?这会儿就炼,不再活几年?”
“嘻,这小兄弟……”曹兴讪笑着,指指里头,“小李,说好了。”说着悄悄塞过盒烟去。帆布服明白了,不再阻拦。
立刻有人抗议:“他们怎么就能进?”
“卫生局的!管得着吗?”帆布服十分蛮横,怒目寻找发问人。没有人再吱声,这般人开罪了,不给你好好炼你也没招,为死者着想,人们忍气吞声了。王胡庆忽然感到一种悲哀。虽然得了特许、被恩准进行守望亲人火化升天,但他不想过去了。
他听说过,死者一进焚化炉,会在四周无数喷嘴喷出的液化油所燃烧的熊熊烈火中,浑身拘拘着一下坐起来,其痛苦惨烈之状,令人难以卒睹。并且为了烧得快些,焚化工会用大铁钩子在死人身上不断剐豁掏搅。他虽说有铁石心肠,也不能想象亲眼看着父亲被这样送走。他不进了,曹兴扼腕惋惜,大有白瞎了他一把人情之状。
领骨灰的房间残破简陋得令人吃惊。墙上砌着个拱形砖洞,洞前有个一尺见方的水泥平台。已有人守候,想来大概是二号。王胡庆弯了弯腰,从砖洞里可以看见焚化间敞开的小铁门,一个焚化工正狠狠地拽动大铁钩子在炉中掏搅。他赶忙直起身不再去看。
“里边都打点好了,”曹兴耳语,“炉子他们肯定能给好好清一清。不然一簸箕倒出来,你供上,还不知供的是谁呢。”
说着话,听见里边喊:“哪个姓曹?”“在,在—;—;”曹兴忙俯向砖洞应。“姓曹的骨灰!”呵,里边给倒出来。“二号”那边狐疑问:“你们几号?”“三号。”“哦,你们硬,把咱挤后边来了,”“二号”悻悻然道,“俺是昨儿晚上来排的呢。”
王胡庆打开骨灰盒。曹兴不无自得凑过来说:“先别着急装,摊开等晾凉了,我先过去。”曹兴出门到院里招呼:“开追悼会的,都到大厅了—;—;”
王慧放下了杨扬,三个人对着骨灰静静地站着。骨灰尚有暗火,眼泪滴在上面,“噗”“噗”发着细微的响声……一直到骨灰热气微弱了,王胡庆端着骨灰盒,对女儿说:“装吧。”杨杨根听话,虽然泪花还在眼圈里含着,却已不再哭了,用小手一小捧一小捧地捧进骨灰盒去。骨灰盒上爷爷的像片安详地注视着她……
骨灰盒在大厅遗像下安放好,他们退到指定位置上。王胡庆环望一眼大厅,挽掉垂挂,花圈肃立。他真想不到父亲会得到这样多的花圈,更想不到会有这样多的人来参加追悼会。商业局,文化局,老街坊老邻居……此外,省市各文艺团体、学校、文化宫、少年宫……也都来了不少人。并非礼仪需要,更非趋炎附势、出于什么利害关系制约,完全出于感情,出于对一位老乐器修理工的绵远怀念,人们自发地来了。人情醇厚,令人感动。这让王胡庆看到了他向所疏陌的另一个厚土般的世界。不知为什么,这在他感觉里唤起了一种温馨的童年记忆,让他想起了母亲的温暖的胸脯,以及父亲的宽厚的脊背……
目光迷蒙地移动。他看见了龚老先生,金强,张帅,小雯,王叶……花圈第一排中,有一对又大又豪华,突出而又醒目。王胡庆目光不觉在那花圈挽联上勾留了一下,隐隐约约,他辨出了一个“黄”字……黄国兴!他脑海里蓦然腾起一缕白炽的雾气,并且终于在人群里,他看见了他,黄处长,神色肃穆,站在官品较高的几位吊丧者中间,凝目注视着逝者遗像,似乎若有所思。
第十部分
    赴黄国兴之约,王胡庆来到乌苏里餐厅。在门口,一个凶悍的汉子上上下下扫视他一眼,“没带什么包包么?带了要寄存。”王胡庆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径直走了。
左边角一张清静的餐桌旁,黄国兴面窗独坐。王胡庆拉出椅子入位。黄国兴笑笑,把桌上一盒烟推过来。王胡庆看也不看,掏出自己的烟,打火点燃。黄国兴并不介意。
“我想别的就不多说了吧,对老人的不幸,我深感遗憾。
我们弄错啦,以为最后一个电话是你打的。后来听说你去了西餐厅,我一听就知道坏菜了,事情弄岔了。可是已经为时过晚。唉,我很痛心,没想到事情闹得这样不可收拾。不过即使这样,我还是想挽回一下,诚心诚意的—;—;“
王胡庆无动于衷,注视着烟灰,颜色灰白,如同父亲骨灰。
“你不相信这是个误会么?”黄国兴小心翼翼察看着王胡庆脸色,“你约见我,可是同时警察却直扑我的车库,换了你你会怎么理解?当然,我们都应该原谅胡岩。好在我们早有所防,没留下什么证据在那里。”
“会有的。”
“什么?”
“—;—;证据。”王胡庆依然没有抬眼。
黄国兴直了直背:“这么说你还是不打算歇手喽。唉,人类最大的弱点,莫过于敌意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我们却在互相施予。你不觉得我们早该从这个可厌的惯性中解脱出来了么?这种滥施不止已经不再具有任何理由了。复仇扣争斗是最愚蠢的,你我都是理智之人,也是最现实的人,我想找们都不会愿意充当好勇斗狠之徒。我们已经愚蠢了这么长时间,做了那么多令人痛心的事情,我觉得我们都应该注意到,该是它停止的时候了。”
很中肯,也很动听,当然这番话的最大特点是逻辑严谨,掐断了“源”,而“流”却成了根本论据。自始至终都是“我们”“我们”,好像王胡庆好端端的并没有因三十六万税款而遭牢狱之灾,甚至更好像王胡庆这边没有因此而折了两条人命,并且痛失父亲的不只是王胡庆,而是他与黄国兴双方。
王胡庆惊讶地看着他:“你没以为你在和一个儿童说话吧?”
“我们两次……都失手,确实是失手。”黄国兴不得不向“根源靠近一些,”希望这对于我们之间的和解不会有什么妨碍。“
“也不妨碍我侍奉老父怡养天年么?”
“呵—;—;”黄国兴再次表明追悔之意,“如果允许一个人一生做一件蠢事,我已经做了……它偏偏应在这件事上,我很遗憾。如果它难以弥补,我将更觉痛心。我已经说了……唉,怎么才能叫你相信呢?我愿意尽可能—;—;尽最大可能—;—;补偿一切。虽然有些东西……是无法补偿的。我是说,尽可能—;—;”
“我向来愿意接受别人的建议,比如刚才你说的,一个人一生要做一件蠢事—;—;这建议很好,我采纳了,并将身体力行。”
“你不觉得你现在就在做了么?我原以为我们可以谈点别的。”
“又一个建议么?好吧,说说看,你准备—;—;出多少?”
黄国兴笑笑:“你该到对外关系学院进修一下外交辞令。
不过既然如此……一份股金,数目不足挂齿。然而如果你知道你将成为哪一家公司的股东的话,也许就不会觉得它十分微不足道了。“
王胡庆缓缓吐出一个烟圈:“哪儿?”
“长白山时装股份有限公司。服装业,你下一步的经营指向—;—;你将成为它十大股东之一。”
王胡庆望着黄国兴,黄国兴大度笑笑,从拉链包里取出一纸股金转让契约书,一式两份,他已经签字并盖好了名章。
“你过目一下。需要略作说明的一点是:这是我们在那家公司、也是在整个服装业的所有份额了。说明这一点很重要,这是一个保证,在这方面我们将不会再发生任何不快。”
王胡庆伸出中指,拈过桌面上那页纸,淡淡地扫了一眼,数额相当可观。显然这不仅仅是“补偿”,他们是想出钱、换取你别再让他们走钢丝。好吧,那我就暂时“绥靖”一下。他屈指一弹,把那纸弹了回去:“这倒未尝不可。不过……我想你大概有更多需要进修的东西呢,怎么才能了结这种事情,还要我教一教你吗?算啦,该告诉我什么,你当然知道—;—;”
黄国兴审度地看看他:“非如此……不可?”
“这是最起码的了。”
“可他只是一时失手……”
王胡庆已不再听他。黄国兴半晌未语,最后沉了沉,说:“我一个中场主力已经阳萎了,原因是他的睾丸被人当健身球搓弄了几下,他已不再能给予妻子满足,而那年轻女人又坚持认为,唯床第之爱是夫妻感情的核心内容,她不是荡妇,唯一问题是她生理健全,除了女中学生们,所有已婚女人都会理解她。离婚已无可挽回,他将失去老婆,不是失去她,则是失去‘老婆’。一个男人落此境地,也不谓不凄惨了。我无意赚取你什么同情,你自然明白,我这是当作一个筹码说的。既然你我双方都没有什么可以赖以依托的情份,我只能这样。不过有鉴于此,我想提个忠告或是问题你不会见怪吧,我想知道一下,是不是你总还不致于……”
“是的。”王胡庆斩钉截铁地说,“不致于。拿我抵他不值!
你把我想得太蠢了。“
“这就好,你我都少麻烦。并且我也可以放心地告诉你了,两次的凶手—;—;我们权且把他叫作凶手吧—;—;都是他,不过再次申明,两次都是失手,第一次是开车想躲没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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