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他发现,他似乎已经有了一批固定的司机。他悄悄向一个司机打听了一下,他们多是大连本市人,接车上岸,开到目的地,三四天打个来回即可得手一千元。“什么时候开路?”“早该走了,碰上个窜稀的,”司机指着一个正往厕所跑的人,“就这一会儿,第六趟了,半道上给你这么窜,还走个屁。”哦,怪不得灰风衣有点急劳劳的。“老兄帮个忙,举荐举荐我。”胡岩说。司机看他一眼,“你有—;—;”两个手指一搓,“证吗?”
“有。“胡岩摸出五十块钱塞过去。司机看他机灵,拍拍肩膀:“好说,正火烧眉毛呢,来—;—;“
“你是哪儿的?”灰风衣问。
“俺们一块的。”那位司机大包大揽。
灰风衣又看了胡岩一眼:“有驾驶执照吗?”
“拿给他看看。”又是司机接茬,“嗨,甭掏了,开给他看看,兜一圈他就放心了。”
胡岩便就势打开一辆车门:“看看?”
灰风衣顿了一下,看看表,时间已很紧迫,能有个顶漏儿的就算摇着:“得,这辆就你来。都上车啦,上车啦,走—;—;”
说着坐进最堵头一辆车里,那车将在最后边压阵。
星夜兼程。也许就是算计好了的,车进城时正是午夜时分。人不知鬼不觉开进一个“日本进口汽车维修中心”后院,露天停放,但院墙很高。灰风衣当下点钱付帐。院里没照明,灰风衣是站在一辆车的车大灯里点钱。胡岩躲在车里,掏出一架微型‘傻瓜“像机,摇下车窗,在暗处按了几下快门。人群散尽,胡岩一直尾随到鹿鸣宾馆,灰风衣进去,再没出来。
在王胡庆家卫生间(权作简易暗房),胡岩简要说了一下情况。照片印出来,王胡庆从定影液里拎起滴水的照片:“就是他,‘丁一’!”
等了一个多小时,胡岩冻得鸡皮疙瘩都长出来了,一点不假,“门洞儿风‘”—;—;“四大硬”之一。到底,对面鹿鸣宾馆灰风衣走出来。胡岩朝身后两个彪形大汉打了个响指,出去悄悄跟上了。
灰风衣手里拎着一个黑色长方形小扁箱,显然那是特制的,里面还会有一层钢胆,既防火又防撬,而且又带密码保安锁。它正被一个坚韧的牛皮套扣在他手腕上,妈的想的倒周全,我要想要,不会连在你那手一块拿下来?在大连看见它时,胡岩就曾这样想过。
一条阒无人迹的小街里,他们截住了他,灰风衣看见迎面走过来的这几个人,知道事情不妙,立刻转身开跑。可是已经晚了,彪形大汉之一窜上一步抓住头发,让他转过脸,用手一按按弯下腰,膝盖猛然一顶,噗地一声闷响,好象铁棍杵在沙袋上。灰风衣下意识地挥了一下铁匣子,似乎想反抗,但紧接着膝盖的第二下撞击,使他立刻稀泥一样瘫软下去。事先胡岩交待过,不击头、不打脸,外表不能让他显出伤来。于是便专拣软处下手,只消两下,灰风衣便已站立不住。胡岩走上前去,灰风衣被揪着头发仰起脸,鼻口流血看见了这正是从大连雇的小司机。什么都明白了,他此刻已经说不出话,吃力地褪下腕上皮套:“拿、拿去……吧。”
胡岩让他打开,见里面钞票只有寥寥几沓儿,正中下怀便骂道:“妈的你是打发化子呵!说,你们主子是谁?”声音不高,却凶残冷酷。
灰风衣昏花眼中闪过一丝警觉的光亮:“……管现钱的……就是我”
“妈个X!”彪形大汉狠狠朝他后颈砍了一掌,“顾钱还是顾命?”
胸口一股胆气上涌,一口鲜血吐在地上:“……你……你们约个地方,我……再送一些。”
“用不着你过手。”胡岩两手插在兜里说。
另一彪形大汉便阴笑一声走过来,蹲下,用手轻轻捏住了那裤裆里的睾丸,把它们像健身球似地搓弄了一下。灰风衣立刻眼冒金花、大汗淋漓,两腿颤抖着弯下去,可是头发一揪,他被强迫着站直了身子。睾丸又被控弄了一下,他感到那儿就要碎了。“……我、我说……”声音虚弱,充满绝望。虽然不连贯的念头告诉他,这一伙也许不仅仅是劫匪,他们要他说出他的主子,说明他们可能还有什么别的更深目的。但不说……
他们会弄死你的,不弄死你起码把你弄成残废,两个大汉的眼神已是明明白白……而没有了那两个命根蛋子,和死了又有什么两样?“他四十出头刚刚娶了个二十八岁小娇娘……可他们真就下得手么?能不能想法蒙混一下?念头刚一动,下边那手便一握,他哀号一声,声音惨厉,恍馆间似听见了一声玻璃碴子般的碎裂声。”我说!全说……“
“听着—;—;”“小司机”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你要拿谎儿蒙我也行,除非你媳妇也同意。说吧,谁?”
“……园林处……黄处长。”
“别的?”
他又说出了几个名字,银行管外汇的一个科长,大连海关副处长,等等。最后说出的一个是,税务局耿副局长。
八点钟,工商行政管理局总值班室值班员刚刚在办公室坐定,电话铃就响了。对方说事关重大,请他记录一下。他打开记事簿:“说吧。”
果然事关重大。是举报一起重大汽车倒卖案,要求工商局立刻出动查处。经手人、幕后策划者、坐地分赃者、汽车来处、现窝藏处、时间、地点……告发了大量详情细节。
“请问你姓名单位?”
“无可奉告。”电话里回答。
哦,不愿披露姓名。“好吧,”值班员说,“这是个大案,我们准备立即着手查处。为慎重起见,希望你不要再向任何人泄露了,住何人,明白吗?万一走漏风声,他们会销赃灭据的。”
“这我明白。那么,请问你是哪位?”
略一停顿,值班员答:“姓李,李春生。”
放下电话,值班员发现脑门上已是一层冷汗。会是谁?
……他?拨查号台查了一个电话号码,按那号码拨通了电话:“喂,保险公司吗?”他捏着嗓子粗声粗气问。
“错了!”对方挂断了电话。
他拿着电话,努力将这一声“错了”与方才举报者的声音作着比较,最后断定,两个声音同出一人。他去把房门带严,并从里边锁死,坐下来拨电话:“喂,园林处……黄处长吗?
54
拨过那个电话,王胡庆想象着一根冥冥的导火索已在嗤嗤燃烧……黄处长?好!原来这总悬念迭出的灾难片儿是你个和蔼可亲的社会名流一手导演的!他并不感到意外,因为这世界上,他已再不觉得有什么事情该是“想不到”的了。甚至当胡岩说出耿大耙子名字时,他问的也仅仅是“准吗?”而不是说的“不可能!”。是的,没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耿大耙子想必一定是从那边得了更多的好处。他想起大宅的话,中国当年之所以出现大批“皇协军”,因为这块地面本身就是出狗腿子的地方,现在看,那次突然查税掏了他三十六万去,耿大耙子不但不是“不知道”,甚至百分之百是他参予策划的了!连你以为喂熟了的狗也跳槽!真格你是熊瞎子劈苞米、掰一穗丢一穗呵,而那老谋深算的黄处长,却是熊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大天!是,你差太远了。可是除了大宗倒汽车,他们还握有什么地下领地?黑录相点?地下出版业?甚至非法卖淫业?也许都会有的,都是赚大钱的行当,他们显然不会放过的。仅为垄断花业,伸出个最小的小指头,就差点把你像个臭虫似地碾掉了!不过不管怎么说,这回哥们儿对不住了,覆灭的不是我,这词儿我原装奉还了!这个时候真该有音乐,应该有扣人心弦的乐曲,应该鼓号齐鸣!他跳起来,按下组合音响按键,一派宏大乐声倾泻而出。是支电影名曲,美国《魂断蓝桥》主弦—;—;“一路平安”。他实在不能不微微征了一下,他倒并不相信什么预兆,可是……一路平安?谁一路平安?……哦,一路平安!显然他们现在已“一路平安”了!不会有比这更“平安”的了。上帝保佑他们吧,阿门!
55
霍国泰万万没想到老楚会来这一手。一封弹谧信写到市政法委,指控金强失职,说金强能力低下、不负责任、玩忽职守,致使他负责的区片儿连续发生重大凶案(尤其典型的是祝大宅之妻李桂荣命案),正处“严打”当口,在社会造成极大不良影响,建议将金强调离一线外勤岗位另作安排,等等。霍国泰知道老楚一直在觊觎处长职位,而且局里市里也一直有人在替他说话,不过他一直觉得作为公安局长,对于属下部门人事安排应该最有发言权、应该是由他一手裁定的,他对此从来没有过什么疑问,因此,在治安处长人选问题上,他对自己的提案能否获准一直非常自信。现在他明白了,他发现了自己总是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他知道老楚素质低下、能力低下,但他却没想到老楚能量却并不低下。比如他居然会抓住时机、抓住切口,写出这封弹谧信,可见某些方面老楚还是相当精谋善算、相当不乏勇气与智慧的。然而这却使霍国泰愈加笃定了主意,这个处长看来说什么也不能让老楚干了!能力、素质、品性、人格、警风、警德都且不说,单就此等阴邪心术,他就连个警察也不够格,连作起码的一个“人”都不够格,如何能让他当处长?!不错,李桂荣命案是发生在金强区片儿内,但再出色的警察、再模范的治安区,也难保不会没有偶然的意外案件发生。再说,同样缜密擒获鞍山持枪劫匪,巧用开彩智破彩票行枪案,等等等等,金强都显示出了不凡智勇、超群胆识。
不错,他不是党员,但我们选的难道不是警官,而是党委书记么?金强虽然不具体信仰哪一种“主义”,但他信仰正义、正直,信仰善良、美好,这难道还不够么?当然,金强个性很强,有时几乎可以说是太强了,甚至强到有有点“个人奋斗”
色彩了,我们很多领导者本能地或说习惯性地一直总把这个当个缺点看,当个令人最不能容忍、最大逆不道的毛病看,他们需要的是“老黄牛”,或者说穿了需要的是唯唯诺诺的仆从。
然而在霍国泰看,即令说金强真有什么缺点,那也绝不会是他的“个性”。他不需要“老黄牛”,他只需要出类拔萃的一流警官。他觉得即便一个有缺点的天才,也要一万倍地强胜于十全十美的庸夫。
然而,主管政法工作的市委书记在老楚信上做了批示,要公安局了解调查、量情酌处。信件批转过来,局领导传阅一圈。尽管他是局长,但他没有权利截留此信、扣压批示,虽然从内心愿望讲他确是极想这样做的。传阅一遍,都划了圈,但关于金始从一线外勤岗位撤调一事却无人提及,不消说都知道这纯属无稽之谈。可是霍国泰却明白,在提升金强任处长之职的意见争执中,他这一头无疑已失去了很大一方筹码,此事他已不可能再行及,为此他恼怒而又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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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店已不复存在,现在矗立在这里的,是一间豪华高雅的“时装屋”。面对焕然一新、面目难辨的店面时,他实在不能不惊叹王叶的天份与才华。虽然对此他从未低估过,但它以如此超凡绝伦的具象创造呈现于眼前,还是不能不让人王胡庆心生惊叹。
店堂正面似乎已完全封死,用彩色立体瓷砖镶嵌了一幅整面的巨大壁画,图案拼贴得十分抽象,他只有闪身退步拉开一点距离,方能辨析出画面形态:一朵硕大的野玫瑰,凝重而俏丽。且花型似有明显的凸出感,幽静的小门估处花朵正中,两个门扇,一边一个巨大的橙黄色“j”字,活似两根花蕊,立体效果极强。而两侧的窗子开得尤为巧妙,打破了对称的常规,一大一小恰如两片巨大的花瓣镶嵌其中。他想象中的匾额被一个矗立空中的变光霓虹代替了,“jj”两个字和“时装屋”
三个字交替交烁,辉耀着热烈狂放的野玫瑰,使这店面充满强烈新奇的现代情调。
进到店内,他惊讶地发觉店面似乎扩大了数倍。仔细一看,才品出原来是镜面效果使然。四壁全是整幅的茶色玻璃镜,使店内小小的体积顿时有了四倍的空间感。服务台别致地依窗而设。三小间间壁出来的试衣室幽静舒适。试衣室对面,一座镀铝市架依墙而立,层层叠叠挂满了各式各色面料辅料,花色斑驳,整整组成了一面墙壁。而经过镜而效果凸射,厅内便严然成了一座面料宫殿,可是奇怪的是,人置身其间,却并没有丝毫窘迫感拥塞感,相反它却恰到好处地满足了人的一种支配欲望。他最感满意的是几支吊灯。它从侧面看是三角形,从正面往上看又是四方形,桔黄色灯罩,罩着中间乳白色带咖啡色条纹的圆灯。而且每个灯周都吊着几片很大的绿叶,叶型好像生自天堂或者伊甸园里的某种植物,质地很像玻璃,但他知道那肯定不是简约几片,碧绿晶莹,便奇异地点化出一种童话般奇境。任何一个年轻女士,在这儿穿上一件新装,都会在一种新潮的现代感中,同时体味到十分古典的幽静心绪,犹如灰姑娘穿上水晶鞋,即将赶赴王子舞会一般。
奇极妙极。
可以说,在对王叶的才华感到惊叹的同时,王胡庆也不能不对曲金诚异乎寻常的才干而感欣慰。作为工程总监,他正跟随身后,陪同他作这一带有验收性质的检视。曲金诚面带微笑,不作丝毫介绍,他对主人能否满意,带有明显自信。然而,也许只有王胡庆能够体察到,一种由倍受戕伤的自尊而生的敏感,正尖梭梭悬在那“自信”的目光深处。也是,一个畸零灵魂的本质脆弱和易受伤害,是腰缠万贯所不能改变的。王胡庆深知这一点。因此从先前的合作商谈始(他小心地避开着“雇请”、“聘用”一类词,而只说“合作”),他便给自己规定了对等相处的原则。尽管曲金诚承包的花房纯属小脓水,而他王胡庆资底雄厚、并且资于他经商的才干与名望,都足以使他采取居高临下的兼并和招纳之态,但他却没有这样做。而曲金诚的无条件爽然应诺,王胡庆看出,并不是“合作前景”打动了他,而是自己的真诚态度使他在内心最深处受了感动。从此以后,他会为你赴汤蹈火、披肝沥胆而在所不辞。
无论怎么说,这么短时间如此完美地完成了整个工程,除了叹赏赞佩,他已无话可说。跟他同来的王慧更是简直被迷住了。
他更有兴趣仔细洲览的是设计室。与其说“室”,倒不如说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厅”更合适。设计室的设计让王胡庆感觉到,王叶投注于此的不仅是设计热情,更多的肯定更是一种设计者本身的自身愉悦—;—;正是它,让王慧一进门便惊喜地哦了一声。从那痴迷的吟哦里,王胡庆看到了两颗同行的愉悦之心正在互相注视。
几个构型简捷的工作台依墙排列,台上装有新式三折臂灯。两侧是一同墙的整幅镜面,正面墙上则满满地拼镶着大幅时装模特彩色塑胶画片。长长的面料始旁边随意性很强地置放着四具塑木模特,雪白光洁,姿态各异,一男三女。总之整个厅室内,充满了一种热烈明快的工作气氛,这显然比王慧现在供职的那间国营设计室专业感要强得多。那两个女孩儿也一定会满意的—;—;为物色设计师,王慧专门跑了一趟美术学院,那儿工艺系首次开设了时装设计专业。她看了他们的毕业设计展,百般速选,挑中了两个十分聪敏、观念新、且美术修养极好的女孩儿,恰巧又都是本城人。开始她曾担心她们也许不会愿意从业个体的,不管怎么说,人家是正牌专业大学生。然而试探地一谈,她们竞答应得十分爽快。面对这代年轻人洒脱开放的就业观,想想自己为是否辞掉公职而至今脚踏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