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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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巷-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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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是……”农场,场长女儿,她都清清楚楚,历历在心,这让他感到窘促难堪,“不是,真的,别这么想……”
同时他又被她寥寥数语所透露出来的痛苦极大地震慑住了,她向他开启的还仅仅只是一线极小的缝隙,他不知道那里面包含着的世界究竟还有多深多大。他感到惶惑,感到负疚,他又为极度不安所搅扰,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拿起她的手,抚在自己两掌中。王慧好像疲惫已极了,不知不觉额头对着额头与他贴在一起,闭起了眼睛。他们就那样站着,站着,相对无言。良久,她低语道:“让姥姥就留在那儿吧,帮他料理料理家里,直到……”
“好吧,听你的。”没等她说完王胡庆便答应道,感到有点无地自容。并且,唉,直到?……直到再婚?直到重新成家?
毕竟王慧还不太了解大宅,那个“直到”……也许是不会到的了。
这段时间,除了父亲按时出去买菜,王慧和杨杨,王胡庆没有余地地告诉她们,无论谁寸步也不能离开家门。至于于连生,他有些迟疑。倒是连生自己向他提出,事情了结之前他是不会再去靶场的了。也没有其它办法,看来只能这样。连生已熟如家人,又是非常时期,换个生人来,不会有连生的枪法和机敏不说,显然更不会有他的忠诚。
抓紧销花,他们已不再顾忌单据,谁要都给开,盖章、签字、按手印都行。因为一分不少,他据实纳税—;—;同一个陷阱即使有谁再设,他也不会再掉第二回了。刘贯章那杂种说得对,法院那类地方最好让它远点。上一把算拣着,这回不能再玩悬的了。
他以看货为名,分别到本市各大花主窖里巡视了一番,很欣喜地发现自从他由本市花主手里购下几棵珍花之后,众花主们疑疑惑惑都有点要上套了,纷纷封盘,遮着盖着开始竞相囤积居奇,待价而估。花价一涨再涨,而拎着一箱一箱现金的公字号客和新兴业主却瞄准珍品名花大举进犯。王胡庆顾客盈门,生意兴隆,财源茂盛,日进斗金。他知道那些公字号购主购去珍品名花之后,它们是不会为公字号装点多久门面的,要不了几天它们就会(有很多现在就已经)或公开或变相或不为人知地走进某些领导干部的私宅,走上私人的花架窗台了。副省长经济发展大思路中那个“绿色工业”的单项计划,很有可能就在这个陷马坑中马失前蹄,自己的珍品名花(或者说凡是能够被人当作“珍品名花”乐呵呵搬走的那些赝品)基本都已出清,他觉得他可以从从容容铺摆下一步棋了。
他打电话给副省长秘书,说做为“信息员”,他想反映一点情况。秘书说好吧,我看看安排个时间……下午好么?那就下午。
听过王胡庆反映的情况,副省长恨恨地一声浩叹:“我们党里有些人,看来是不把自己整垮不算拉倒啊。领导干部反腐败,纪委要下个文,正在起草制定,听说是把‘禁止公款购花’拟进去了。其它还有公款吃喝,公款钓鱼,公款赌博,公款嫖娼等等乱七八糟的。唉,真他娘的!”
王胡庆说:“我不是什么化国忧民之士,之所以来反映点情况,只是出于对您个人感情。”他说此话倒也确实还是发自内心的诚恳,至少有一半是这样。
“知道了。如果政府采取什么措施,比如禁止公款购花,你首当其冲会受到损失。怎么样,损失会很大么?”
“没事,为了党和国家嘛。”王胡庆的皮劲又上来了。
足不出户,关了些天,王慧还没感到什么,可杨杨分明已有度日如年模样了。
“妈妈,什么时候我能上幼儿园呀?”她想上幼儿园了,过去她可从来没有这么积极主动过。王慧却一时哑然。这些天地时常就会被问得哑然,就像在海边她无法回答“谁放的盐”一样。然而,这哑然与海边的哑然,滋味又是太不相同了。
她的剪裁嗜好倒是有了很充裕的时间保证,甚至充裕得太过了,以至当她拿着第十八件童裙去让女儿试穿的时候,她才发现连女儿也已尽失兴致—;—;她正孤单单地伏在窗台上,望着外面的街道天空,怔怔地发呆。她走过去,从侧面她看见了女儿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憧憬与向往已变得灰黯,它已尽失天真,所余其中的,清清薄薄只是一点点惆怅与寂凉了……一种难言的酸楚泛过心头,唉,天真……她曾尝试着让女儿用“天真”一词造个句,女儿认字不多,组词造然方面却一直天赋极好。女儿想了想,说,“屋里天真热。”又说,“外边天真好。”最后垂下眼皮,说“一天真没意思。”唉,女儿的“天真‘就是这样的……她放下了别致的童裙,就像放下一块抹布。女儿的小小心灵,毕竟是这些布片儿所远远不能填补和装扮的……这一瞬间,在王慧平生视为最大幸福乐事的剪裁嗜好得到了过于充裕的满足之后,她才发现幸福与痛苦两极间的距离党是这等短促,原来幸福须臾即会消失,而痛苦的极地才那般真实与广袤……
“不上幼儿园我去动物园!”杨扬开始任性了。
“杨杨喜欢什么动物?”王胡庆揽过女儿,“咱上玩具店去买,来,爸爸给钱,让爷爷去买—;—;”
“我不要!”女儿却立刻怕烫似地缩回手,她已经有点条件反射了,一听到“给你钱”,便本能地意识到一点乐趣或者一点愿望又要被剥夺。望着女儿激烈的反应,王慧心里不觉浮过一种难言的感伤。唉,女儿不要钱,同样,她也不需要钱。她不需要富有,不需要奢华……与其有在成箱成柜的新衣面前的女儿的敷衍搪塞,她宁愿要为一只小小风筝而起的她的笑声。
如果她能听到那样的笑声,如果她每天都能听到那样的笑声,她情愿去过千千万万平凡人家哪怕最清贫的生活……
为孩子的空空落落最感不安的,却又还是爷爷了。老人从自己失去乐器店的感味中,知道失去动物园、失去幼儿园的小小草地、失去风儿、失去阳光,对于一个孩子意味着什么。他真想领孩子出去玩玩,哪怕就在院门口看着她蹦挞蹦跋……但他又明白儿子的话是不容违拗的,或者说随时可能不期而至的危险是不能不正视的。于是便把二胡从床下翻出来,拂去蛛网,坐在院里阳面墙根下,吱吱叨叨拉上一阵曲儿。孙女拿个小板凳跟他对面坐了,小手搁在他膝盖上,一动不动地听……
他看出来,小孙女并不是特别喜欢他的这些“曲子”,使她坐在这儿半天半天儿听的,是一种像她热乎乎小手一样的人间亲情。
但老人又毕竟不能翻来覆去只给孙女拉这点曲儿。于是他找了两根竹劈儿、一张纸,笨手笨脚给孙女糊了一个小里小气的风筝。
王胡庆是向窗外扔一根火柴梗时看见了这样一幕情景的:小小风筝从院子这一头向那头放起来,摇摇晃晃、一冲一撞怎么也升起来。但女儿却欢呼雀跃,拍着小蹦呵、跳呵、笑呵。
叫呵……他忽然为一种深深的内疚攫住了。风筝……妻子跟你说了多少次,女儿跟你要了多少次,一只风筝,仅仅一只风筝,可是你却一直没有给做。连一个小小的风筝,都成了女儿只可萦绕梦中的无望奢望,你还叫个什么爸爸!女儿含着欣喜泪花望着牵在爷爷手里的小小风筝的目光,让他突然间发现了一种距离。你溺爱女儿,自以为与那“太阳”亲近无间,可是,那目光却清清楚楚让你看见了,你与女儿小小心灵、小小天地间的距离与遥远,看见了你与世界上最纯净的人性与人情之间的距离与遥远。你自以为很充实的生命原来却意只是充斥着花苗、花籽、臭哄哄的肥料,充斥着钢筋铁栅、猎枪狼狗、酒肉金钱!……仅此而已。什么都有,却唯独没有“风筝”,没有一方童年一般的天空,没有一只童心一般的纸鸢……你在什么地方失去了它呢?你从什么时候失去的它呢?你的女儿、你的太阳一直生活在一种无着的祈望里,而你却浑然不觉、麻木不仁!哦,不,不!你得让女儿每一个小小梦想都能如轻灵纸鸯、如愿飞上天去,你也得从那小小心灵的一个小小梦想的实现中,寻回你应该葆有的一切……
当他把一只又大又漂亮的八卦风筝出其不意出示在女儿面前时,他看见女儿在一种难以置信的怔视中呆住了,紧接着,她小脸蛋渐渐开始涌起红潮,毛茸茸的大眼睛里,疑惑于一霎间已被极度惊喜所代替—;—;那惊喜之情,无以复加、几乎是难以言喻的。
他打开院门。杨杨欢叫着:“爷爷,爷爷!你也来—;—;”
老人招招手:“去吧,去吧—;—;”在父子间一个短暂的对视中,王胡庆从父亲目光里感受到的,是一种由衷的欣慰之情。
来到外面马路上,他把风筝放上去。风儿平和,阳光和煦。女儿扯着线趔趔趄趄地跑。风筝缓缓上升。升到一定高度,他接过手来。女儿兴奋得小脸通红,欢乐、欣喜、向往、想象……总之这一切天真挚情均化作笑靥,在那张可爱的脸庞上花朵一样绽放了。不知不觉,女儿小手挽在了他胳膊上,自从那次滚落楼梯,他的胳膊再未得到过女儿小手的亲挽。这让他感到温暖,同时也感到一种若有若无的感伤。他望着天上的八卦风筝,它飘飘摇摇,虚幻缥缈,他忽然觉得自己信笔涂鸦画上去的太极圈、阴阳鱼以及六十四条长长短短的“爻”,都变得忧忽神秘起来,质形难辨、含意深奥,如远古图腾、初民文字高是天上。以一种自在的空灵、空灵的浑饨、浑饨的自在喻显著什么,昭示着什么……它到底直谕着什么?一种组合?
一种状态?一种抽象?一种存在?水与火、阴与阳、现在与来世、地狱与天堂?……空疏的鱼眼和迷津里一孔魔洞,于遥遥天界之外赚视着他,既同情又淡漠。呵,他明白了,那冥幻图形所传导的隐语是一个主题、一个提示,它主宰着人间悲剧舞台。通过它你正在深切感知:灵肉、悲欢和阴阳二界,该是何等难以亲和!……
50
坐等胡岩消息的这些天,王胡庆一点也没闲着。一个叫做“蓝孔雀”的时装厅已经很神秘并且十分神速地破土而起,竣工完成。店面迎街,落落大方,高雅不俗,宽敞而又气派。为它,王胡庆投资了二十七万。
这天,天将近晚,素兰收摊完了已经离去,小雯也正动手收拾床子,他走过去叫了一声:“小雯。”她略略一怔,直起了身。
“我想跟我说个事—;—;”他想尽量做得随便点,她却打断了他,一边继续弯腰整理,一边不无凄然道:“幸福的人和痛苦的人是不大可能说到一块去的。算了吧,我这儿正忙。”
“小雯!”他一把抓住她一只胳膊,迫使她直起身,“我……知道这几年你一直在恨我,我也恨我自己,我们恨的是同一个人。当初开花店我聘了素兰,聘了……别的人,没来找你,我那不是躲避你,那是躲避我自己。懦夫、伪君子……你奉送我的几个词,几年来我心里拧过来拧过去。为了喜帖我后悔至今,想起来我就好像坐到通红的炉盖上,那一回我明白我是伤了一个人了……婚礼你来了,我却知道你将永远不会原谅我。你走以后,我把你遗弃在桌上的喜糖抓起来,就那样紧紧地抓在手心里,出来过去、过去出来……直到手心里的糖全化了、粘成个砣……这你都知道么?”他昏乱地说着这些,嘴唇颤抖,语无伦次。他让她忽然感到陌生,她惊讶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没想到她痛苦地扔下的几粒喜糖,曾经同样那般痛苦地折磨过他,她的心一下便软了,泪眼盈盈望着他,就像一个错怪了人的任性的小妹妹,心抖抖的,长长叹了一口气。该原谅他么?会原谅他么?为那伤害?抑或因为你自己的什么?
……她目光重又变深了,像大湖大海,幽幽无底……他们就那样站着。天空、小街、一溜溜摊床已变得愈发暗淡朦胧。最后他望着地面,好似在对自己的脚尖说:“找个人吧,你……该处了。”
她没说什么。抬起头,目光越过他,望着苍茫远天,目色里飘忽着淡淡的忧郁与惆怅。他也抬起头,她那双眼睛……真让人想起童话。是的,会像那个童话一样,总会有一天,会有一个年轻的白马王子,驾着一片红帆,从大海上漂来……她的青春将海浪般焕发,她的性灵将鸥鸟样飞翔,她的双瞳将重新闪烁,就如金斑铺满海面……可是,小红帆?……你怎么会忽然想起它来的?就如“灵感”翩然一现?小红帆……你在什么地方见过它?……但不管怎么说,这念头毕竟还是爽心的,眉宇间的黠谈不觉舒然消溶,他两手插兜,直了直腰。
“知道我刚才想起了什么?”
小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怎么知道你想什么,反正不会是想请我到你花店去卖花吧。”
“卖什么花,”他有点扫兴,但马上又兴致爽然地望住了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想起了一个……小红帆。”
“……小红帆?”小雯惊异地看着他,有点摸不着头脑,并且她真有点摸不准他了,刚才还那么痛苦,后来又那么颓丧,而现在……“什么小红帆?”
“大海上!漂来的……”
啊,她明白了,她也读过那个童话。大海上,漂来……的确很优美,可它却只漂在书上。她嘴角牵动了一下,好象是笑,却又那么酸楚、那么凄凉……
“我想请我参观一个地方。”他说。
“请我?参观?”小雯勉强笑笑,“我可没你那么多闲情逸致。”
“不。”王胡庆重又握住她的胳膊,眼睛里充满了一种慈爱,“如果我有一个亲妹妹,我想她一定不会拒绝我。来,来看看—;—;”他指了指她身后的蓝孔雀时装厅。
小雯一瞬间便明白了什么,心头一热,低下头,眼泪再怎么也控制不住,一阵阵、一阵阵涌了上来……
51
“坏了!”来人一进花店便抓住王胡庆胳膊,显得张惶失措。是个熟识的花主,对“实业集团”最心急意切的一个,“有人卖花,有人!”
“废话!”王胡庆不大耐烦地甩开他的手,“哪天没人卖花!
我这不就成天都在卖吗?“
“不是,几百盆!蔫不登的……就这几天!”
“你说……多少?”
“几百盆,一色正状花,三五万一棵的!—;—;”从那混浊的小眼睛里,王胡庆看见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大、大家伙儿都有点毛了……”
秘而不宣,数百盆抛售,花业人心惶惶可以想见。他想起了那只悬悬之手。但他声色未动:“扎纸活儿吓唬自个儿,闲的呀!养花大户就这么些,谁那点花不都大伙眼根底下撂着?”
“是呀是呀,谁不说呢?”花主望着花店满室盆花,好像也觉得是有点目惊自吓了。
“不过都这么传,兴许总还是有点缘由的,多留心吧,真要咋样,咱也不能坐等着让人甩片儿汤。”王胡庆道。
药主刚踏定下去的心,一下又悬起来。王胡庆没睬他。他要的就是这,等于我什么也没说,可日后找到我,我又什么都说在头里了。我没义务给你们养老,更主要的是此刻他还不想把那只悬悬之手昭揭于众,在花上跟他们玩阴已没多大意思,况且他的目的绝不是仅仅捅漏他们的钱袋。
搪塞走花主,他向白脸姑娘交待,花店的花一律封盘,不说不卖,价往上狠要。他得留着它们做个牌坊,昭显他一个堂堂正正的形象,免得日后人说大厦倾妃是他王胡庆抽掉第一根立木造成的。今后还得在市面上混,他不能臭了名声。他环望花店,为想到“牌坊”这词儿而暗自哂笑了一下。
“蓝孔雀”是王胡庆根据在广州见过的几家最有样儿的店面亲自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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