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来什么好玩艺了?来看看,看看—;—;”这帮耍钱的半吊子货撂下扑克都拥到外屋地去。王胡庆坐在炕沿上点起一支烟。外屋地吵吵嚷嚷,“叭”他一声问响,不会错,花盆打碎了。这时他听见了汽车发动声,忙望窗外,只见出租车已趔趔趄趄调头上路。他心里倏忽有个什么东西一闪,急忙起身奔到外屋。
外屋地,暴发户拍着两手土,刚把摔了盆的那棵花栽进一个尿罐里。
“你姓丁?”他直直盯住暴发户问。
“我干外甥才姓了哪!”暴发户两眼一斜,一伙二流子哄堂大笑。
“你发票上那么写的。”王胡庆逼近一步。
“发票?发什么票?”暴发户无耻地笑着,“我要那干啥?
给我小姨子垫月经带?“
王胡庆脑袋里嗡地一声旋起一种不祥之感。急忙夺门而出,然而村外土道上,扬着一团烟尘,汽车已歪了几歪,上了公路……
45
《美丽的疽痈》,纪实文学清样。嘻笑怒骂,诙谐轻松,除了骨子里的辛辣,形式上倒也浑似《脚背的过错》。王胡庆不能不承认,王叶的才华的确卓然不群。“好,不错。”他说,“不过我可算坐屎盆上了,知道吗?”
“知道,完全想象得出。不过刊物已交付邮局,很快上市发售了。所以我才来打个招呼,以便你赶在它前面能做点什么,补救一下。我知道它会使你不快,可我不能不写,我没有足够的理由违拗自己……我不能。”三叶不安地看看王胡庆,“怎么,麻烦会很大吗?”
“唉。”王胡庆叹口气,莫非世界上真有所谓“良知”之类玩艺吗?没办法。“哪家刊物?”
三叶笑了:“很抱歉,一个偶然场合,我听说了一个五万册书的故事……”
“行,把我装里你就不管了。你这朋友没白交,这下我有活干了。”
送走王叶,他走进杨杨小屋:“作业还没写完?”他倒不是也像别的人家一样、按着脑袋非逼迫着给孩子搞什么“学前教育”,他还不至于愚蠢到那一步。他主要是想找点营生拴住她,让她尽量不要到院外头去乱跑。不知为什么,他对女儿隐隐的总有一种担心。杨扬却显然坐不住,面对着一年级课本和方格本,支着下额正呆呆地出神,她大概一定正痴痴地想着外面的大狗,爷爷也许正等着带她领狗出去遛弯呢。
见女儿一个字没写,他便假装虎下脸,把闹钟往她面前一放:“十个生字,一样一行,等大针走到6再写不完,看我不把你耳朵揪下来!”他板着脸,等着女儿眯眼一笑伸过小手“我把你鼻子揪下来!”可是女儿却没有,怯怯地看着他,眼里洇着一种实实在在的畏惧。他心里忽然黯淡下来,低下头,半晌,连一口气也叹不出来。
出了女儿房间,他听见王慧正在客厅里对着电话在嚷:“……你在哪儿?喔唷,天!怎么跑那儿去了!大宅怎么不看着点,让你跑出去……”王胡庆走过去,听出那头是桂荣:“她在哪儿?”“跑市场去了!”王胡庆接过话筒:“我说你疯啦!
……看什么豆芽!没卖够等好了还不有你卖的。在那儿等着!
我骑摩托来接你。“
王胡庆走了以后,王慧过到杨杨屋里来,一看女儿本上的字,不觉噗啼笑出来。方格本上,写着一行“耳”,还有一行“头”。“妈呀,你这叫什么字?这个,念什么?”“耳。”“这个?”“头。”“我的天!”王慧忍不住又笑,“天书啊!耳不是反了?头少了一横—;—;”说着就拿起橡皮。
“别擦了,别擦了!”女儿却十分焦急地看着闹表,眼色显得很为惶惶。
王慧不觉疑惑:“不擦干吗?留着?……”
女儿忽然委屈地哭了:“到6写不完,我爸回来打我……”
王慧蓦地沉下脸:“你爸!你爸是个驴!”说着伸手把闹表啪地翻过去,“别怕,妈妈跟你一块写,啊—;—;”
买张车票,送老舅去了黑龙江,那儿他有个远房侄儿。父亲守摊儿,胡岩也留此照应几天。“珍品花”已卖得差不多,剩几盆火速转移到了可靠的朋友家,然后弄了些“大破烂”过去占占花架。这些王胡庆做得很从容,所谓处变不惊吧。当然他对事态还是估计得很充分的。
果然,刊物上市,“轰动效应”空前。揭不正之风、剖社会蛔虫,老百姓哪有不爱看的理?就图痛快也得看。又写的本市的事,市人争相传阅。尤其花业业主们,奔走相告,这气解的!而无须“对号”也在号上的那一千人,情报自又可想而知。一时间红着眼上门找茬的、黑着脸兴师问罪的、吼声盈门,不绝于户。胡岩十分同情地听了他们的申明辩白,十分谦卑地听了他们的教训斥骂,之后,他客客气气赶狗一样一一把他们扫地出门。老头儿早不在这儿住了,这院套现在姓王了,拣便宜落儿,两千块钱盘下来的。老头儿哪去了?那可没打听,没这义务,抱歉……
这漏子惹了很多人,其中不少肯定算就此掰了。但这都是明的,都好补救或是有补救的可能。坐立不安让王胡庆真正担心的,是冥冥中那一只是悬之手……它指着他数十张具名单据,随时都会把它们变成炸药包往他后院扔下来。那只手究竟悬于何处、何时作祟、意图如何这都不得而知,正是这才让人心惊肉跳,因为他无从防范。当然所有这一切可能(很有可能)完全都是你的多疑,然而无论如何,开那些单据也不能不说是个错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他却终于明白,他的直觉是正确的。
来人为首者是税务局一位科长,稽察车停在门外,从他们的神情上,王胡庆什么都明白了。这回是不会让你点“折子戏”了。聪明点,现在不是你当大爷的时候,让烟倒茶拿水果,他果然殷勤得像个三孙子。
一个办事员打开大包,把一叠营业额报表和纳税清单亮了出来。
“这是你近来花店营业税缴纳情况。”科长用眼指了指那叠单据。
“是,是。”王胡庆看见一个不大的黑公文包正被科长不动声色技在膝上。看来那才是真正的炸药包。“我的花店……是据实纳税的。”花店,他没说别的。不见棺材我是不会落泪的。
“可问题是,你只在花店卖花么?”
到底,尾巴根子攥住我的了。明智点,老实招供,认打认罚,争取宽大处理吧:“……有暗走的,二十三棵,总计金额我可以算算—;—;”
“税务”们相互看看,多少都有点意外,显然他们没曾想王胡庆能这么乖顺就认帐。科长望望众人,亲自出马、手到擒来,他有点不无得意,但马上收敛起来。唰!打开了公文包拉链。一叠纸条,具名单据:“我掌握的是二十一棵。你看看,把另外两棵数额加上就行了。”
王胡庆接过手。不错,全部在这儿了,他和胡岩开出的单据。多报两棵是为使所报数字更可信,目的达到了,科长甚至有点喜之过望。殊不知他实际卖花是三十九棵,只是开出单据二十一张罢了。不过,虽说他作了最坏的设想,把它们都打进去了,可是发现它们果然一张不拉都落入了税务局之手,他还是感到了极大的震惊。他果真落在一个可怕的巨大陷阱里了一这念头一闪而过。为尽快了结这头,他大约摸报了个数额。
“嗯。”科长沉吟着记下了。“你看是按‘营业额’算呢,还是按‘个人劳务所得’算?”
“怎么都行,我悉听处置。”
“那么好吧,”他的态度看来还让科长满意,“既然不是在花店销售的,我看还是按‘个人劳务所得’算吧。我说,你算算—;—;”他对另一个女办事员说。
女的掏出个计算器演算得极是熟练。报出个数字。
“税法第十二条规定,匿报偷税的,除追缴税款外,根据情节轻重处以应补税款五倍以下罚金。你情节不能算轻。”科长说,“五倍吧。多少?—;—;”
女的报出数字。
“当然,这一条里还讲了,情节严重的,由司法部门依法处理,不过看你态度尚好,下不为例。税法第十一条,税金逾期不缴者,从滞纳之日起,按日加千分之五滞纳金。日期你单据上都写着。算算—;—;”
这次是几个人分着算的。又问了条子之外两棵的日期,一并加上,报了个总数。
“税法细则第八条,对滞纳税款者,处五百元以下罚款。
五百吧,加上。税法细则二十一条,税务机关对纳税人情况进行调查,纳税人不据实报告、提供有关资料,有所隐瞒的,处五百元以下罚款。我们进行商品登记,你隐瞒老舅那处秘密花窖不予登记—;—;五百吧。“说完科长望望女办事员,”总计多少?“
“三十六万三千九百八十五元。”办事员报出数字,连她自己也吃了一惊,有点不知所措。
“什么时候能缴上?”科长毕竟持重,不动声色问。
王胡庆面色绯红,那阴毒陷阱让他脑海里紫火窜腾。不过当着税官们他还没有失态,还不致于丧失理智。没把他送交法院已实属侥幸,识时务者为俊杰,恰好他面色也许可以被理解为害怕、窘促,他作势倒动了几下脚,显得张惶困顿:“尽量吧,容我筹措筹措,争取早日交齐。”
稽察车刚一开走,王胡庆掉头便怒冲冲抓起电话,要通了耿大耙子。
“他们来查税了,你为什么不透个风!”
“我不知道啊,”耿大耙子语气惊慌,“查了你多少?”
“加罚五倍,三十六万!拿个零头给你也够你八辈子花!”
“哦呀,真不知道……”耿大耙子语无伦次。
“你他妈知道什么!”王胡庆破口大骂一声,叭地摔了电话。
三十九棵花,至少一半等于替税务局卖了!不行,不能蔫不登就这么让人收拾了。找着那个人,看我不把他妈的那个玩艺儿割下来!渐渐冷静下来,他想起耿大耙子可能有点冤枉了,税务局内部复杂,他也有被人隔在外边的时候。便重新拨通电话,安抚了耿大耙子几句。以后他还有用得着他的时候。
事情过去,消停消停坐下来,他才真正感到出了一身冷汗。因为很显然,让你王胡庆“破财”并不是这次阴毒谋算的目标,在他们的设计蓝本上,你王胡庆这一次的结局图式应该是“遭灾”的—;—;被拎进大狱去蹲它几年笆篱子。这样便事实上等于把你从花业中连根抹掉,你偌大一块地盘子干净净就算彻底给人倒出来了。想到此他又觉不寒而栗。当然,税务局的宽容一定让为你精心构布陷阱的人大感意外,他们想不到你会如此侥幸,把钱一交了事,竟能逃脱了法律制裁。他们一定会为法律的松弛、法制的不健全而深感痛心的。
他不能不绞尽脑汁想一想了,坐在一只巨大的汤锅旁,想把你熬汤化水连浆带渣喝下去的,到底是谁?
46
一直到站上花店门口,他才忽然觉察到,那种剥皮剔骨的灵魂拷问感今天竟丝毫没有出现。猝然意识到这个的时候,他暗觉惊讶地位足回望,心里明白了,“灵魂拷问”已不再具有任何意义。看看那尘嚣中的摊床世界吧,买主们正为一块钱或是一角钱坚韧不拔地讨价还价,而卖主们正口沫横飞伶牙俐齿把买主们连皮带骨撕嚼着……没准打算忏悔,没谁感到不安,没有任何“无良”能拷问他们,干吗就你非自寻烦恼呢?顿然解脱他一下感到轻松无比。便信步步下台阶,朝对面走去。
素兰好像生意还不坏,这让他多少有点惊奇。过去她可是没这份能耐的。也许小雯两肋插刀、一手替她操持出了今天模样?也许。六枝儿上月已经判了。按说他是一般抢劫案,但“顶烟儿上”,便加重量刑,判了五年。
看着她打发走了几个顾客,档口前暂时空闲,王胡庆便走过去。素兰看见他,一怔,不无意外,接着便定定地望住他,目光坦然下来。
“快生了?”他望望她隆起的腹部,没话找活问。
“快了。”她手抚在肚子上。
“没去……看看他?”
“去,昨天刚去的。探监时间,每次都去。”她精神已经复原,不再凄楚期艾,目光明净。
“怎么样?”
她看看他,看出他并无恶意,便说:“挺好。伙食还可以,每天干活,生产肥皂。喏—;—;”她指指摊床角上摆的一摞肥皂,“他们做的。我专门批发了一点来。你不来几条?名牌,省优质—;—;”
他看着她,忽然感到很陌生。她变了。这变化不能不让他感到惊异,他不知道该不该把这看作是他的创造。
“我让他恨得丁儿丁儿的吧?”他说。
“不,”她移开目光,低下头去,像是自语,“谁也不恨,他……彻底垮了,连见了我也没有话,好像这世界已离他很遥远。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再回到这世界上来,我有点担心。”
“用不用我……做点什么”王胡庆好像在斟酌着字句,“比如想法减减刑,只要使上钱,这个好像不难办到。”
“不,不必。”素兰坚决地抬起头,“谢谢你的善心,我们不需要你什么帮助。不过有一点你尽可放心,你们的冤仇了了,即使将来出来,他也再不会找你怎么样了,这点有我。”
王胡庆觉得她曲解了他的意思,但她不容他置辩:“他这样挺好,我很高兴。”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竭力抑制着涌上眼眶的泪水。“这个时候你千万别做什么,别去,真想修点德你就远远站开,我不想求你,但你别去。”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转身正要折回花店,忽然觉得感觉里缺少点什么,回头一着,果然旁边小雯的档口空着,她怎么没来?
在推门走进花店的时候,他去惊讶地看见,小雯正在花店里,安安生生正站在柜台里面。
“你、你怎么……”他的惊疑是无法掩饰的。
“我跟素兰换了,我档口给她,她这儿空位我顶。”小雯有点顽皮地说,“我想你再怎么也不会看着我失业吧,所以我就来了。”她看着了,轻松的语调不知怎么就有点变了,像有什么堵在喉口,使她喘不赢气似的,“当然,也许你不会太欢迎我。可是,或许我会决定……永远在这儿呆下去。”
他站着,呆若木鸡,甚至连放下皮包的动作也停住了。仿佛有几分钟之久,但实际上不过几秒钟而已,这时他听见小霎咳嗽着,接着又由咳嗽变成像是极开心的大笑:“怎么想走吗?
莫非这花店你不要了、从此再不回来?“
他把皮包放下了:“荒唐,无稽之谈。素兰有她自己的档口,再说,我们不是……说过的吗?”
“可我现在又想这样说了。”小雯道,他感觉到她搁在柜台上的手在发着抖,“我一直想这样说,今天总算……说了。”
她热辣辣的眼睛不容回避,红铁一样烙在他的眼眸上。并且这时他才发觉,白脸姑娘不在,不知被她用什么法儿支出去了。他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因为小雯从不任性,事实上她从来都是十分理智的姑娘,今天看来她是决心想告诉你点什么了。这让他心里不免有些发慌。
“不过,这事得……容我跟王慧商量一下。”他唔哝着说,说完便后悔了,因为弄不好这反而会激起她更坚决的情绪。但是他不知道,如果他说的是别的任何一个女人,小雯大概都会是这样的,然而他说的却是王慧。小雯今天原本就像是在勉力撑持着某种东西,这一来,这种撑持顷刻间便瓦解了。爱情是自私的,在某些时候它必然意味着伤害。但王慧……她和王慧虽只在婚礼上见过一面,可她那慈爱大姐般的宽厚、以及她善良的心地和极好的修养,都是让人……无法伤害的。小雯垂下眼睛,不觉为自己感到悲伤。
从花店出来,王胡庆感到心里很乱。他把钥匙插进摩托车锁孔,无意间抬头望了一眼,可是就这一眼,他却在浮浮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