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性坦诚相见:“如果任命我,我很乐意接受。”见王胡庆微笑着想说什么,他没让他说,“不错,我一直在争取,我的警绩有目共睹,我觉得那处长给我干比给别人更合适。当了处长,我还要争取晋升副局长、局长……如果有可能,我眼睛将始终看着更高一级的职阶。我这想法很卑下么?”
“不不不,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拿破仑和老楚都这样说。”
金强顿了一下,他虽讲“舍我其谁”,但并不想对同事妄加品评:“咱们不必来这个,磊落者无须辩白。局长那花案,我纯粹是冲‘案子’来的,‘英雄一号’名气大,又是‘公安局长’的花,敢到太岁头上动土,窃贼无疑是高手。作为刑警或说侦探,你说办这类案子,职业快感不是更充盈吗?好比踢球,如果对手是帮压根不入流的货色,对于任何一个出色球员来说,在场上他都会觉得自己并不比那只皮球更有意义。再说干好了局长才能赏识我—;—;你无非要我说这话—;—;对,是,他赏识我才能提拔我。不过请注意,不是‘效劳’,更非邀宠,我只是循一个常识办事。我不想理没我自己。另外,同样想谋取一个职务,一个人看到的只是官位,以及与其配套的权势待遇,而另一个人从中希冀的,则是一个纯‘职业效能’的天地。这两者之间,你不觉得有什么区别吧?”
“是,天壤之别!手段相同,目的迥异。”
“正是。中国、日本、尼泊尔都有登山队登珠峰,日本擦险家为的是‘生命体验’,尼泊尔人开宗明义就是讲酬金、挣钱,而中国队员则是‘为祖国争光’,咱们送上珠峰的,从来不是登山者的不朽英名,而是国旗……”
“回来却每人有一万元奖金,让尼泊尔人羡慕不已。当然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生命体验’,我是‘尼泊尔人’。”
金强笑了:“你不完全是,你是两者兼备。唉,平时这些话我是没地方说,在局里张口吃饭、闭嘴干活,我哑巴一个。
今儿跑你这儿胡侃一气。“
“十亿人民九亿侃,还有一亿在发展嘛,这年头谁不侃?
当然我知道你,仰脸老婆低头汉,这样的才邪乎!“
“哎,我说咱干脆现在来上一蛊,祝你早日当上处长—;—;”
“拉倒,你甭折我了!公务在身,我这儿还有个案子杵在脑门上呢。”
“噢!”王胡庆看看他,我说呢,要不怎么想起跑我这儿来扯闲篇几。“怎么,跟我有关?”心想,是不是家里遭抢的事,六枝儿供了?
“太有关啦!”金强却说的是另一档事,“四个持枪匪徒星夜兼程正开吉普从鞍山往这儿来呢,要洗劫富豪大款,目标据说头一个就是你。”
“我也不是特有钱呀,顶多我算个百万富翁吧。人家亿字号那样的,你说你整一回是不是也值个儿?”
金强笑了:“谁叫你那么招摇呢,花业寡头,两辆皇冠轿子换你棵花你都不希搭理人家,手里那得怎么趁吧!”
“你是说……一伙抢匪?”
“对”
“就奔我这儿……来了?”
“是。”
“你不是给我讲哪个西部片吧?”王胡庆笑起来。
“听起来满像?那咱就一起把这片子导演起来。”
“不行,我抗不了!你说……四个?”
“四个。为首的是检察院原检察员,素质低,贪赃枉法被开除了公职。加他兄弟,还有另外两个亡命徒。”
“全部荷枪实弹?”
“当然。”
“那我抵挡不了!你可别往我这儿招。”
“怎么是我招?你自己招的嘛。快放精神点吧,告诉楼下保镖也甭睡了。”说着话他们已下楼来到当院。“对了,这狗也放开。锁头怎么样,保险么?”金强摸摸门锁。
“再保险也不行,十八磅大锤一下就妥。”
金强笑了:“他们还正好带了那样一把来。”
“好,我等于整个敞着门啦!……我说,你们别是‘三爷组织的军事演习’吧,要不怎么知道这么详细?”
“那帮家伙没弄严密,事是真事儿。他们车子一上路,鞍山那边机要电话就过来了。”
“那你不能走!你一拍屁股,扔我哥儿一个……”
“放心,整个警察局都在这儿呢。”金强一指外面,“八面埋伏,关键是……你不至于沉不住气吧。”
“这还有什么说的!你告诉他们,再多来几个—;—;”说到这王胡庆忽然一顿,望望金强,探询地问,“你们到我这儿来,提供重兵保护伞,是你的主意,还是谁安排的?”
“霍局长是总指挥,当然他安排的。怎么,事情都到了这份儿上了,你还担心你会没人管了?”
“可不,有人就盼着我没人管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才好呢!说老实话,霍局长这个时候没把我闪了,我真是……”
金强很奇怪:“他把你闪了?你怎么想的!”
王胡庆不再说什么。个中曲折金强既然不明细,也就不必多费口舌铺摆了。
那回老楚要走花籽以后,他把事情反复掂量、反复揣摸,最后忽然察觉到也许坏了,这事办毁了。人家缝个口袋要往里装你,你这头傻狍子似地还帮人撑口袋呢。老楚想必也比你精不到哪去,他显然也是被装在口袋里的。过后见着霍国泰,王胡庆转着弯儿曾迂回地想提起这件事,可霍国泰很鄙弃地蹙蹙眉,岔开话头说别的,三顾左右而言它……他知道完了,死扣,没法解了。一时便对那只做扣的阴手恨得牙根丁丁儿作痛。太恶毒了,太阴损了……然而,现在他可以释然了。通过这一回他了解了一个人,了解了一个人的正真、磊落、心胸和肚量。那坦荡为人不能不让他肃然起敬。
出了门金强交待说:“所有灯,都打开,楼上楼下院子里……”
“对,我再拿个琴上门口弹—;—;人家也得是司马懿呀。”
“你不是有电闸嘛,拉下来,一见信号你就合闹。”
“暗号照旧,这还差不多。”
这时一辆“道奇”牌警车悄然无声地开过来停在门前,从车里跳下两个警察,每人佩戴一支微型冲锋枪。
“周围还有几盏探照灯,全对着这儿。你院里给你搁俩人,你跟那狼狗作个交待,别叫它咬吕洞宾。怎么样,这回放心了吧。需要你做的事就一件,很简单,到时候一合电闸。”
“对啦,就跟吹个肥皂泡似的!”
警车熄灭所有灯光,停在一个黑黝黝的铁路桥洞里。金强坐在车内,注视着前面的哈尔滨—;—;大连公路。载重卡车不间断地驶过,开着雪亮的大灯,向北或向南。
这次行动霍局长亲自挂帅,然而行动小组却交由金强指挥。他知道霍局长的良苦用心。关于他的处长任命事宜,局里其他有几位领导尚态度暧昧。越过科长。直上处长,是有点太破格了。德、才、学历、年龄……他们是全面衡量。然而,学历,他警官学校毕业;才能,有目共睹;年龄,二十九岁,风华正茂;德,他正派、耿直、忠诚、热情……当然话说回来,这不是德,中国老百姓都知道该怎么解读那个“德”,正如一听到某项市长之类任命,他们第一个要打听的就是“这是谁的儿子?”如果不是“谁的儿子”,那么接下来就是“他是谁的人?坐谁板凳上的?”……他就是坐在“警察”板凳上的,别的什么也没有。所以才很难得处长板凳坐?当然在有些人看,他是坐在霍国泰板凳上的,所以眼下这次行动的成败意味着什么,金强当然再清楚不过,自己晋升与否还在其次,一旦有何闪失,他所敬重的霍局长长将会落于何种境地,那是不难想见的。但他会干好的,没有人能比他干得更好。他把整个布置的全部细节在脑海里重又过了一遍,相信已万无一失。
这时,他看见一辆吉普,亮着刺目的大灯全速驶过。望远镜里,他看见那车后部都很干净,唯有车牌上溅满稀泥。近来数日天气晴好,并且这是柏油干线公路……是它无疑!他做了一个手势,司机发动车子,让过一辆载重卡车,紧随其后遥遥跟上。
打开微型步话机报告了情况,并命令各目标点(不止王胡庆一处)作好准备。吉普由中心广场向东,驶上解放大道。在圆型广场一转,驶上了东北大马路,方向看来正是王胡庆家。
“注意,注意,一号目标,一号进入紧急戒备!”金强进一步发出了明确指令。
然而,隔着两辆卡车他却发现,吉普骤然加快了速度。怎么回事?他们察觉了什么?他向窗外一扫,果然不假,在飞闪而过的一条小胡同里,他看见了一辆公安摩托停在那儿,摩托车头上一闪一闪正亮着红红的警灯。车上坐的是老楚……他脑子里嗡地一声,半颗病牙一霎时咬得钻心剧痛。实在不能想象,世界上居然还会有这等阴卑之人。
在前面一个路口,吉普车一拐弯向“哈大”公路返加。是的,那几个凶犯此时不紧张是不可能的,任何微小的征兆都会让他们警觉起来,改变主意。
金强让车子悄悄在路边停下。“132,132接替跟踪目标。”
他简述了一下吉普外部特征。
不多一会儿,他接到了接替跟踪的“132”小型卡车发来的报告:吉普行至“哈大”公路又折身向东,朝市里返上了解放大道。他们偷枪盗车精心策划。什么险都冒了,果然不打算善罢甘休。金强重新尾阴跟上,现在他是坐在一辆丰田面包里了。晚十点钟,街上川流往来车辆还很多。行至那胡同口时,摩托依然还在,并仍亮着警灯。一辆装货超高的载重卡车停在路边,警察正漫不经心翻弄着一个小本,类似驾驶执照之类什么,两个卡车司机正惶然陪笑解释着。一起常见的声音事件。
那吉普看来是放心了,稍稍减速,照直驶去。金强舒了一口气,急中生智,这小点子看来想得还不赖。
“一号准备。”他重新下达了简短命令。
吉普车在黑洞洞的一号地区兜了一个圈,见无任何可疑迹象,便吱地一声在王胡庆院门前紧急刹住。车子没有熄火,开车的留在车上,另外三个飞快跳下车,持枪执锤窜上了台阶就在这是,叭—;—;发信号弹升空,周围房上探照灯骤然亮起,将那台阶照得严若一方舞台。几个凶犯被眩得举臂遮目,那一瞬间他们眼前一片白炽,几乎与盲人无异。
六枝儿家(准确说是素兰家)院门悄悄开了一道缝,伸出一个摄像机镜头来,再后探出了王胡庆半个脑袋。合电闸有于连生呢。摄像机沙沙响着。一辆解放、一辆面包相对疾弛而来紧急刹住,脸对睑将吉普严严实实堵在了中间。警察从天而降布满了街面,各处房顶墙脊上,亦猝然林立志无数持枪剪影。
金强跳下车,从容地走上去。
“检察官先生,放下枪吧。”
凶犯头儿一怔,随即面如死灰。他们知道已身陷天罗地网,稍有反抗即会就地毙命。枪支颓丧地扔在地上,车上那个两手伸得笔直从车里拱下来。“咔、咔、咔!”眨眼他们已被悉数扣上了手铐。
“凶犯落网,无异常情况,报告完毕。”金强简简单单,只一句话,便按下步话机无线,把它揣进了口袋。关于老楚之事,他不打算向谁禀报了。犯不上,讲出去连自个儿也觉得人格污辱。
直到凶犯押上囚车,王胡庆才关了摄像机。
“干吗,真拍片啊。”金强打趣道。
“家庭电影,惊险绝伦。我说,”他压低了声音,“这回你们头儿还有谁不投票,我把这带子拿给他看。”
“还是拿你花店放去吧,它会使你顾客盈门、财路大开的。”
“那是自然,尼泊尔人嘛。不过……”王胡庆神秘地一眨眼,“我也得拿给……张帅看。”
“你怎么知道?”金强惊讶。
“我什么不知道?往后需要义务侦探,只管来找我!”
第七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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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接连卖出了几十棵“珍品名花”。201公司购去十三株,付款三十二万元。重型机器厂原说八棵,王胡庆去一圈扰,加了一倍。其它郊区乡下那些开出一亩三分地“花卉种植园”的主儿,也都一兜子一兜子拎着钱,赶集似地往王胡庆这儿跑。家里的未动,老舅那边已销去了大半。他想好了,除了“皇冠”,余皆尽可脱手。“皇冠”不能卖。正好比一个具有驰名商标的名牌不能把商标牌子卖了一样。再者说,一夜夫妻还百日思呢,“小霓裳”已经香消玉殒,如梦归去,现在他已唯余“皇冠”,他得留下它,那毕竟是他一生中一段难以忘怀的时光,看见它,他会想起点什么来的……
让他纳闷的是,购主们提花,开始向他索要单据,过去可没这事儿,他不能不心生疑虑。
“怕什么,”胡岩想得开,“花价放开了,谁查?提了花上火车上飞机他们拍屁股走人,税官甭想抓咱,再说现在买花不都是公字号了吗,公家事儿你还不知道?回去下帐,票票儿什么的总得有一个。”
这些王胡庆都知道,他顾虑的不是这。不过也别无它法,人家要,你不开行么?
这天来了个买主,一下要三棵,点名要“小霓裳”二代三代“小霓裳”已不复存在,今后不可能再有“小霓裳”直接亲本后代,二代三代自然一下子身价陡增,因此来人出价慷慨。
生客,一问果然不是本地人。代人购花,经纪人,据客,挣过手钱的。他说买主是海城一个暴发户。选定花,付过示,他索要收据。
“不是私人么?”
“哪怕有个白条儿呢,不然回去红日白牙,怎么证明我没从中昧点什么?再说人家点名要你王胡庆的花,没你的字,我说了人家信么?”
在情在理,王胡庆只好技出钢笔,这个难缠的人已经让他有点不耐烦了。他签上了名,似乎为了报复一下,他说:“你也签个字。持款人—;—;好像也该有这一栏吧。”
那人写了,一个字,“丁”。
王胡庆心里不觉格楞一下。“丁”?他稳住神,不动声色收起钢笔:“噢,你姓丁。”
“不,”那人说,“我不姓丁。买主!”
花装上一辆出租轿子,王胡庆问:“去海城?”回答说是。
他便一闪身坐了过去。那人很明显征愕了一下。王胡庆笑笑:“大主顾,我得挂上弦儿。”
“噢,打算撬我饭碗啊!”
“车钱我掏,行吧。”
“那倒用不着,左了也不是我出。司机,走吧。”
这是间一砖到顶的大瓦房,窗子却很小,又用什么堵着,冷丁进来黑咯咯踉掉老虎洞里差不多。吆五喝六炕上正在耍钱,炕里靠着大躺柜坐着个人,岁数大概二十几或是四十几。
穿身西服,头上扣项解放帽。他押了一大叠钱在扑克上。一揭牌,他输了。众人呜嗷一声抓过钱去。他一点不在乎,一抹身,搁躺柜里又拽出一大叠,数也不数,押到牌上。这无疑就是买主了。
“拉来了?”那主儿说,“就搁外屋地吧,锅台旮旯有地方。”听口气好像那不是价值巨万的花,而是几捆柴禾个子之类什么。
王胡庆不觉暗自吃惊,自己如此财大气粗,也没能狂到这份儿上,可这小子分明一脑袋高粮花子、显然连起码的附庸风雅也不懂,却买下这几棵花来作什么?……哦,明白了……心理满足。望着那鄙陋村夫,王胡庆忽然感到一阵懊丧。姓丁,“丁二”或“丁三”,反正他不可能是“丁一”。唉,他后悔颠颠坷坷搭上一天功夫跑来一趟。不过毕竟也算开了回眼,这世界上他算又见识了一种人物。想到这他又看了那“人物”一眼,呼吸上忽然有了一种很舒顺的通畅感。像这种鸟货尚能人样地挺胸凸肚行于世上,你还有什么理由栖惶自己呢?所有过去现在乃至将来的心理失衡感俱皆消逝,他一下子便有了心安理得的良好感觉。
“拉来什么好玩艺了?来看看,看看—;—;”这帮耍钱的半吊子货撂下扑克都拥到外屋地去。王胡庆坐在炕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