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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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巷-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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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慧迟疑一下,掏出五毛钱。
“干啥!”桂荣把叉子扔下,“我差你这点?要这样豆芽给我撂下!”
王慧把钱捏进手心,有点窘。
“真是!”桂荣又笑了。“知道你钱不少,可我也不穷。”说着压低了声,“告诉你,别的没有,钱可叫我挣老鼻子啦。厂子里昨儿又来人,告诉我留职期到了,再不回去上班,要开除我呢。开除就开除,一月几十大块,还当我挺稀罕呢。再发两年豆芽,这辈子我都够了。哦,在你跟前我还显摆,跟你家胡庆比,我不是小鼻涕疙巴一块吗?对了,杨杨爸爸该回来了吧,一跑外头接钱就忘了家,把个小娇娘扔家里他就不想得慌?”
“爱回来不回来。”王慧脸有点红。
“还‘爱回来不回来’!”桂荣很露骨地一笑,“你把人家撵出去,攒到了时候就偷着盼,还‘爱回来不回来’!”
“你吧!”王慧嘴硬,脸却更红了。她们姊妹间什么都不相瞒,她家里那点事桂荣都知道。
“不过—;—;“桂荣说,”再怎么床上的事也得避着点孩子。
那回杨扬跟我说,‘妈妈晚上摸我爸肚脐眼儿’。看看。我说,‘你妈摸的不是肚脐眼儿吧’……“说着嘎嘎笑起来,笑得横淌竖流。王慧羞恼地撅了她一眼,唉,那嘴。
笑够了,桂荣问:“这阵儿还画画儿?”
“不画干什么,我又不会发豆芽!”
“喂,喂!”桂荣用手捅捅她,“快看—;—;”
是那胖子,从市场那头转回来了。菜筐已是满满登登。她呼呼喘着,颇显不胜其负,一张百元票子捅了几次才揣进口袋里去。筐里鸡鸭鱼肉俱全,上头是蒜苦菜花。
“这家伙姓耿,”桂荣小声说,“一天一趟,满市场都叫他耿大耙子。当面抢着往他篮里塞莱,他一掉腚人就骂他八辈子祖宗。”
王慧忽然觉得心里很不踏实。唉,净跟这路人来往,丈夫能有什么好事呢?一想,她什么情绪也没有了。就这一会儿功夫走神,却发现杨杨不见了。转圈喊了一遍,没有。她有点急了,桂荣干脆撇下豆芽筐,四下可嗓门喊起来:“杨杨!杨……”一下王慧看见了,女儿正一声不响站在路口边,看人家放风筝呢。望着天上各式各样的风筝,小脸上神情竟是那样痴迷。难怪这样大声叫,她都一点没听见。王慧拉了桂荣一把,不叫了,她不忍心打断女儿。每次看见风筝女儿都这样,她没法不叫她痴痴迷迷看上一会儿。看来回去得让丈夫给她也扎一个,她又一次这样想。他会扎,他说过小时候他常扎风筝放。
4
睡意迷蒙中,老“王胡琴”胳膊从膝上往下一掉,好像碰倒了什么,醒醒神一看,哦,二胡。便伸手扶起……怎么响了?他怔怔仲忡地把琴筒子蹾;了蹾;。不响了。怪。抹抹口角的涎水。把二胡在墙根戳好……怎么又响了?……噢,不是它,动静发自屋里。他进了屋,循声找去。原来声音是挂在墙上的一个烟盒大的小匣子发出来的,是一段不长的类似乐曲的动静。他望着它征了一会儿,这才猛然醒悟到,有人在叫门。尽管住在这儿已经有两年儿了,但他还是没有习惯“门铃”,就像他对这儿的一切都不能习惯一样。他叹了口气,返身走出来。
“谁呀?”他问。
“王胡庆在吗?”
“王胡琴”,但他知道不是叫他。他这“王胡琴”早已被人遗忘了。是叫儿子。
“没在。”儿子交待过,他不在家,不管什么外人来一律不要给开门。“你,有什么事?”
“没在算了,我来给他送钱。要不这么他吧,也就是一车花钱,省得再跑一趟,我扔进去得了。”外面扔了一下,但一个纸包好像没能飞过高墙,撞了一下,又掉回去了。
老头迟疑一下,把门打开一道缝,半尺长的铁链条依然在里边挂着。这是保险门。
外边把纸包塞进来:“他知道我,我走了—;—;”
“那。”老头觉得不过意,欠个门缝待客,又是大老远来送钱的,太失礼数了。便伸手摘下了铁链,“进来坐会吧,喝口水—;—;”
“砰!”门开了。老人什么也没看清,只觉得一团白光朝门面上飞来,脑子里嗡地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5
和所有露天市场一样,天近晚时,花市的繁荣时刻似乎才刚刚开始。虽说这爿花市属地摊式摆卖,基本净是些文竹,玻璃翠之类大路货,但在真正内行的买主图里,这儿还是备受关注的。原因很简单:王胡庆的花时常在这儿出手。当然王胡庆本人绝不会跑到这儿来蹲摊儿守市,他在这儿的经纪人,是一个叫胡岩的年轻人。
这会儿正在这儿。他十八九岁,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头发不长不短,衣服不新不旧……总之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唯一与众不同的,是他那到神气。两手插兜,目光散漫,然而在那万事不经意后面,却正透着一种什么他都经见过的洞明与练达—;—;这副神情与他年龄实在不大相称。
中学生那会儿他就这副劲头了,有名的“街串子”。骑辆他爸二十块钱也没卖出去的自行车(除了俩轱辘一根链条剩下什么也没有),全城大街小巷就没他钻不到的地方了。三教九流没他交不上的地方,雅俗尊卑全能走到。所谓好人不嫌他,赖人不烦他。歌舞团导演能给他留票,派出所所长能让他进了家门自个儿找碗盛饭吃。那阵儿(这阵儿也一样),学校虽说是培养“未来花朵”的地方,但在进行“现在时”的现实世界里,却数遍大天没有比这儿更寒碜的了。于是,从上边允许“搞活经济”之日起,学校们也趋之若鹜地干起厂子来,胡岩的学校自然也不超脱,除了租出两间教室给“家电贸易公司”
挂牌子,厂子也建了一个起来。可原料没着落,多少卡脖子的地方,光使黑市价也使不起呵。忽然不知哪个想起来,叫“街串子”试试?还真灵。也不知道他出去怎么拉咕的,反正原料源源不断就进来了。说起来他是极聪明的,但他平时净忙活“串”了,加之临考试那些天他为“原料”实在鞠躬尽瘁,所以考高中竟落了榜。校长主任见了他,均极对不住似的。他倒宁静淡泊、很为释然。本来嘛,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儿,他的“道儿”只能在社会。也就是说如果那阵儿有“公共关系”学校,他去那儿准定是超一流高材生。学校想留他在校办工厂当采购员继续跑材料,他没干,觉得学校没劲。冲着个人交情,他投到王胡庆门下,跟着王胡庆倒腾花。越倒腾越大,王胡庆成了花界无冕之王,他也成了蜚声花市的王胡庆第二。当然。他得名“二胡”也因为他确实学过二胡。后来觉得二胡没劲,改学了小号,后来又改学萨克斯管,后来又学了电吉他,后来就什么也不学了,什么都没劲,还是跟王胡庆一道,一心一意领导花业新潮流吧。
在花市上站了一会儿,百无聊赖,他便用脚把地上一个硬纸壳箱挪了一下,那里面装着两棵四叶花苗子,其中一棵花叶间夹着一张五角面额的票据,标明他已交过市场管理费。营业税他得另外去个地方交。税率是每日成交额的百分之八,一次交易额超过五千元的税率加成,超过万元的再要加倍。不过加来加去首先我得交,既然你不能派个人跟屁股看着,交不交、交多少,就得看我嘴里怎么冒沫了。
年轻人愈来愈心不在焉了。跟前蹲着的十几个“票儿友”,刚刚帮他唬完了一个外地人,十几张嘴七嘴八舌,愣是圈拢得让那老兄多掏了八百块钱。胡芝装起钱,神色却似乎是十分的赔。若不是你们大伙架秧,我算不能叫他端。其实心里明白,那苗子品种极一般的,好花他不会卖苗子,养二年卖成龄大花是什么成色?快快地揣起钱顺手摸出盒三五烟,自己点上一支,向闲客们逐一散发一圈。八百块钱兑一盒烟,他能算过这个帐来。当然,他知道,这些票友儿的乐趣并不只在蹭他一根烟,并且他也无意专门技一帮“托儿”在这儿帮他牵驴。这路营生,过去他倒常干。刚开始跟王胡庆倒腾花那阵儿,比这花花的招数不知还有多少样呢。鞍前马后,他跟着王胡庆过关斩将、走麦城,有过大块分金的豁朗时日,也有过惊忧困顿的黯淡辰光。偌大世界,只有跟王胡庆在一起,他觉得他的生性与才智方能得到最令人痴迷的展拓与舒畅。王胡庆能屈能伸、纵横捭阁的江湖之气,使他觉得自己随时能与之一道进入一个别的任何人也无法领略的天性乐园。把他与王胡庆联结在一起的,正是这种“乐园”。这种契合的牢固性,远远超乎于金钱功利的维系之上……可是,唉,话又说回来,不知世上万物是否真真都有个“时过境迁”?他常常会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某种潜移默化而惊异,并进而又生出许多无法排遣的沮丧来,按说就他的身份而言,他绝对不该在这儿蹲摊儿守市,大大小小他也叫个“经理”,王胡庆所有郊外种植园的鲜花销售(本市鲜花市场供货和空港外运)他是总管,专门有间很气派的办公室的,大班台上光电话就摆有三部(一部是无绳)。他完全可以优哉游哉,养尊处优……然而正是这,让他觉得太过四平八稳了,同先前那种身无任何保险缚带、险行于脚手架上的感觉的。钱是要挣,但他更关心的是怎么个挣法,要紧的是那股劲道儿。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几乎每天都要跑花市地摊儿来“兜售”几盆花的缘故。他实在没长那坐班台的屁股。
卖完花,踅出花市,他脚步下意识地就往“大力丸”家方向走去,“大力丸”是省歌舞团演奏手,五大三粗,给人感觉他成长过程中尿素一定没少使,在他家的,一定还有另外四个人:打爵士鼓的“麦当劳”,吹小号的“黄瓜”,合成琴师“芝麻糊”,和吹萨克斯管的“虾米条”。那几个人是歌舞团乐队尖子,真正能挣点钱的演出,他们是中坚力量。最近他们正在给“野玫瑰酒吧”音乐茶座业余伴奏,邀请他参加进去拨电吉他。
当然他们拉他的主要目的还不在“电吉他”,他们需要他选曲、配器,也想借助他的社交网络。那几个人很忙,茶座、舞会,乱七八糟的,近日还正积极与几家音像社联系(南方一个“新声兄弟磁带公司”已经有眉目),想灌制几盘摇滚乐磁带。有了资本以后,他们想彻底从歌舞团脱离出来,组成一个小型漂泊乐队,当游吟歌手游走四方。名儿都想好了,叫“来福灵”
摇滚乐队,“队歌”就用“我们是害虫……”
今晚又有演奏。上午睡足了,下午他们便都习惯性地聚在“大力丸”家,听听“硬壳虫”磁带,或是看看迈克尔。杰克逊等等走红歌星们的演唱录相。他没有答应入伙,只是跟着在偶尔的伴奏中凑凑热闹,排遣一下心头的郁闷。而真正入伙,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想把他从王胡庆那儿掰下来,“大力丸”他们怕还不行。他们可剜不动,远了去啦。
走到街转角,胡岩倏地站下了。想到王胡庆他才想起,王胡庆外出不在家,每天收摊后他无疑先该上那儿去关照一下的。
6
上到坡顶,坡那边的独楼小院渐渐迎上视野。楼顶、院墙、白亮亮的大门……这时远远地,王胡庆看见路面上有个人影一闪而逝,好像是由马路对面穿过。他看见他的时候,那人已匆匆拐过了一个宅院转角,引起他注意的,是那人影在转角消失的一瞬间,似乎有一只白手套闪了一下,对,是一只。这人怎么只戴一只手套?……这念头像只蜜蜂“嗡儿”他一下从他耳边飞过,淡淡地消逝了,他旋即便不再理会它。时间尚早,女儿这会儿恐怕还不会回来……散淡地走着,可愈临近家门,他便愈觉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头。看看大门,大门关得好好的,院里也如以往一样静温无声。但还是什么地方有点异样—;—;他的直觉从来不会出错。想到这儿,头皮不觉蓦地一紧,他急急奔跑几步,伸手按下了门铃按钮。
院里一无反应。
他的心似乎立刻但固了,他想起了那只白手套。掏钥匙的手有些发颤。总算插进了锁孔。开开门……
老父亲不省人事地躺在地上。
里面房门,四敞大开……
7
画院院长龚尚元家,地地道道一派书香气。不过祝大宅进门时,老先生可并没在作画,像个瓦匠似的,正和泥呢。说他跟个瓦匠似的,其实连瓦匠也还不如,瓦匠总还有个瓦刀之类家什,他,干脆两手插过去,捞起来看。自然他和的不是泥,而是花土。阔叶腐殖土、针叶腐殖土,猪粪,河沙,四合一。
再兑上一点严格按配方配制的微量元素营养液,此外自然也少不了葵花杆烧制的草木灰。旁边放着两只玻璃塞的大号广口瓶,一瓶里面泡着臭豆子,一瓶是泡着发了酵的淡水鱼。瓶口全敞着,整个屋子里奇酸奇臭,气味薰天,大宅一点也没觉得黛着,甚至一闻见这味儿还会有种特殊的亲切感。不过龚老先生老伴儿跟他的感觉一定大相径庭。她那模样简直像要背过气去,而且她冒着随时都会晕过去的危险,方才一定在这儿跟老头儿着实戗戗了一番。他进时,看见她正深恶痛绝地把窗子搡开,仿佛不是要把臭鱼臭豆子就是要把自个儿老头从那儿扔出去。龚老先生叹息一声,站起来,和风细雨又过去把窗子关起来。回来刚坐下,砰!—;—;那边又传来一声,他便拍拍手再次站起。
“忙哪,龚老师—;—;”大宅招呼道。
“啊,啊,都没闲着。”关完盲老先生回门厅坐下,“没看见么?我整天的营生就是不断地把窗子关起来,而她整天的事情就是把它们不断打开。我需要保持室内温度,指望我的‘大霓裳’月内开花呢。而她需要的是新鲜空气,她说这屋里的空气都把她亲老了。她是话剧演员出身,她的道白‘共鸣”很好,而且穿透力强,在剧场不用麦克风最后一排也能听到。在这家里,充当她听众的,很不幸,只有我一个,而且必须是在比第一排还近的距离上……“
“怎么啦怎么啦你还烦啦!保持温度?你是温度吗?是浓度!简直是猪圈马圈大粪坑!我受不了,受不了!在这家里我真受不了!”仿佛为了证实她的‘受不了“,她难受地揪扯着领口,摔门走了出去。摔上门的时候,还恰到好处地摇晃了一下。
大宅不能不承认,她的表演功夫比较娴熟。并且两耳嗡嗡作响,着实也证明着她的“共鸣”与“穿透力”的货真价实。
他尴尬地望着老头儿,脸上腔着酸菜帮子似的笑容。只有同病相怜者,彼此才会有这样的笑容。
“月内开花?那现在得坐蕾才行。”大宅往前凑凑,没话找话呗。
老头立刻活起来,紧紧抓住大宅的白衬衫袖子:“坐蕾了,坐蕾了,你来看,来看看—;—;”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一手黑乎乎的猪屎干,一提起花,他便出神入化了,目光消失在一片纯真的、只有儿童才会有的热情之中。每次来,大宅都不能不为老人这种热情深深打动。
是的,只要看见那盆花,他便理解老人的钟情了。
“大霓裳”,原名“伏和平”—;—;的确是盆稀世珍花。
对本市所有名花的出处,大宅是深有研究的。
—;—;“和平”,现代最著名的月季花,1939年由法国著名园艺师弗兰西斯。梅朗培育成功。1945年4月四早日二战结束前夕被命名为“和平”。曾于1942年获英国皇家月季协会金质奖章,1945年获美国全美月季评选协会金质奖章,1972年美国月季协会评以9。4分的最高分,1975年被世界月季协会联合会选举为世界最佳月季中的第一名。为单花大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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