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屋里,王慧疑惑地问:“就回来了?没听见你车响呵”打不火。“
“那……她就一个人走了?”王慧很吃惊的样子。王胡庆没作声,心里也忽然感到了一阵不安。可怎么办?追上去,人家大概也快到家了。“桂荣那样的,小流氓儿一个俩个的不当事。”他笑道,那语气倒更像自宽自慰。
如果王慧坚持要他撵上去送,他也就去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一扣松一点、一扣松一点……他们没有想到,为此他们将追悔莫及。
32
耿副局长上班到办公室坐下,看见桌上满满地堆放着报表清单之类。他分管“个体科”工作,这一摊儿油水大,但这些琐碎繁杂的报表清单却着实让人腻领透顶。他叉开五指像个耙子一样,把那些没用的乱纸一古脑搂过抽屉,胡乱地用肚皮一项关上了抽屉。一抬头,却发现局长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对面。由于意外,老耿显得有点吃惊,因为局长上任以来,这是第一次光顾他的办公室。
“老耿,有个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局长开门见山,“目前花市管理比较混乱;税收漏洞不小。有个王胡庆,知道么?”
“知道知道。”老耿心里打了一个闪晃,“哪能不知道他?
鲜花经营业,纳税额他算头一份,上月又再次主动提高了申报额。具体我这有数字—;—;“说着便上抽屉里翻找,没找着,抬头喊:“小叶,王胡庆税单拿来!拿给局长看看—;—;“
“不用看了,今年到目前为止他纳税额是两万三千零九十八元。”老耿又一次略略一惊,但不动声色,看着局长。局长并不看他,继续说,“税都是从花店营业额上来的。若仅就那间花店说,他该算模范纳税人了。可是问题是,他的所有花都在花店出售么?花店以外的买卖,会不会份额更大呢?据我所知,他暖棚、花窖、以及郊外鲜花种植园足有几十公顷,鲜花产量销量都相当的大。”
老耿脑子里飞快一转,马上笑道:“局长这算说到点子上啦!王胡庆好赖还有间花店,好些连花店也没有的呢?既然我们税务局不能每个专业户以及形形色色经营者、花贩子那儿都派一个稽核员去—;—;这一点显然根本无法办到—;—;那么这就只能是笔良心帐了。”
“工作是有难度,但良心帐我们不能认可。”
“是。那么局长看,我们该采取点……什么办法?”老耿想探探局长,看看他究竟本意何在。
“能不能这样呵你看,”局长说,“咱们试行一下商品登记,到家里去,到花窖花房去,逐房实行商品登记,然后不定期派人核查,根据进出情况,判断业主申报额有无太大出人。这也不一定能完全堵塞漏洞,但起码是个心理制约,迫使不法户不敢打太大埋伏。比全然听凭良心帐总能好得多。你说呢?—;—;”
“好办法!”老耿眼里闪露着不无恭维的赞许之光,“好,交给我,我们详细研究一下,争取局长这一设想尽早付诸实施。”
“为什么现在不呢?”局长起来,“既然王胡庆是全市最大花主,我看就先从他那儿开始,算个试点,咱们先模块石头,你看?—;—;老耿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在烟雾后面望着局长,这家伙到底打什么主意?怎么就算把王胡庆盯上了?他究竟想干吗?
莫非他是在这儿项庄舞剑?……这就更不能让他把王胡庆按住了!按着王胡庆,那小子一急以为我成心不给他包着,别的事也许就得漏兜子……这样想着老耿脸上已谱出一把秋庄稼般的笑容来:“很好很好,我看完全可行。小叶,马上派车,咱俩陪局长一道去。”
局长离开后,老耿小叶分头准备。老耿关上门拨了一个电话,然后便夹个本到大门口等着。不一会儿,车来了,他们上车出发。
车行十分分钟,远远的快到那个漫坡了,一辆解放牌卡车正刚刚翻过坡项消失。老耿看见,那车上,满满地拉着一车名贵盆花。
33
把怀孕的消息告诉了王慧,或说从王慧那里讨得了确证,桂荣心里滋滋润润地感到了一种踏实的甜蜜。这样说来今天晚上就可以告诉丈夫了,她一直还没告诉大宅,害怕没弄准,猫咬尿泡空欢喜一场。现在可以告诉他了,并且从今晚起一直到四个月,不能让他再做那事了,自己也不能再想了,实在想了……不行,实在想了也不行,最好跟他暂时分床,好不容易怀上一个,不要再弄掉了。她这样想着,不觉有点心族摇曳。这时她已走进了一个窄窄的小巷,没有路灯。她停了一下,顺大马路走要绕点远,从这小胡同穿过去近是近,可是没灯,挺黑。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往前走了,小胡同毕竟不长,不远就能上大道,路灯都可以看见。况且拎秤杆卖豆芽,在市场上泡惯了,什么人没见过?什么场面没经过?已经没什么事能让她害怕,大咧咧她底气很足。
然而,她却没有发现,黑幽幽前边一个大垃圾桶后面,此时正隐伏着一个伺机作案的歹徒。
当然,也许对垃圾桶后面那人来说,“歹徒”这顶帽子可能有点太大了。他蜷缩着隐蔽在那儿,两只眼珠猫一样莹莹闪光。其实这只不过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去年连普通高中都没考上,闲散在家。也难怪他考不上高中,落了个后妈,而父亲每晚一顿酒儿下去,电视一开,晕乎乎往被摞上一靠,一直看到“再见”。只这一间屋,至于儿子干什么他是不管的。直到期末考试拿回成绩单(那数字显然不会让人喜出望外),他才想起为父的责任。至于那“责任感”如何热烈地集中体现一下,自又可想而知。
没考上高中,学校再无聊吧,毕竟也还是个去处。现在呢,闲荡街头,世界整个成了个“没意思”。一天他靠着公共汽车站牌柱子卖呆儿,一辆车进站了,车尾部窗子没玻璃,空空的让人感到一幢房子塌了后墙。最后排座正对窗子,坐着个复员大兵,一付土包子祥地,却戴了顶簇新的“乔丹”帽,(社会上半大小子们都很眼热的那种)。车开出不到十米,只见一个半大小子从人行道撵上去,只一蹿,便从后窗上摘下了那顶棒球帽。复员大兵火烧了屁股般蹿起来,脑瓜地锃亮是个光头,转来转去大喊着:“停车!帽子,帽子……”逗引得马路上行人哈哈大笑。自然没人给他停车。那抢得帽子的小流氓笑嘻嘻朝车上挥手致意:“白白吧您哪!”掸了掸帽子,得意地戴在头上,像个二号锅。行人们又好笑地看他……这个轻松得如同儿戏的场面,深深留在了他印象里,原来抢点什么并不是不很便当的事。后来看见哄抢赛鸽,他一溜小跑扎进去,趁乱捞了两只出来。刚挤出人堆,忽然被一个凶悍的汉子一把攥住,伸手便夺了一只去。他看见被掠去的那只鸽子雪白雪白,胸前布满红斑。他知道那只比他剩下的这只好,但他没敢吱声。剩下这只他也没养住,养了两天就飞了。然而没想到,过了好久他把这码事都忘了,这天却查到他头上来,拘留。罚款,放他那天就通知了他家里,得交二百元钱罚金。父亲拳脚相加把他一溜跟头端出门外:“我他妈给你掏这钱!爱上哪弄你上哪弄去!”……完了,家里不给拿钱,拒不交款他不还得二次进去?
实在没咒念了,于是忽然他想起了那个抢帽子的情景,看看天黑定了,便抽了一桶水果刀转悠进了这条黑胡同……
桂荣急匆匆在小巷里走着,越走越黑。前面一处破败的空房子里,有几只猫忽然一齐凄厉地爆叫,她一哆嗦,这才觉得有点害怕起来,警觉着那残破的空房子,不知不觉中贴在了巷子的这一侧上。
墓地撞上垃圾桶,悚然一惊,她全身立时炸出一层冷汗来。可是当她明白了自己是撞上了什么,浑身一软,定下神来。可是就在这时,她看见了那个孩子。她微微一怔,不明白他躲在这儿干什么。然而,不容她再想,那孩子已一把伸出手来抓住了她的拎包。
她下意识地一下揽紧了拎包,有点吃惊,干什么?她感到了他慌急的抢夺,这慌急让她一下子自信起来,同时也感觉出了那孩子的力气远远不如自己。她的紧张畏惧已全部烟消云散了,一手护着拎包,她甚至腾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了对方的胳膊。哪曾想这一来把那孩子吓坏了,又急又怕,没被抓住的那只手张模无主地胡乱前她捅过来。等到她看见了他手里拿的是什么,她便立刻松了手。那孩子眨眼间就跑掉了,跑出几步才发现,拎兜的带儿正挂在他胳膊上,他边跑边把小包抓在手里,惊枪的鬼子一样消失了。
她呆怔怔地站着,觉得大腿根部隐隐作痛。用手一摸,粘乎乎地粘了一手腔热,看来她是被他刺伤了,她想。但是痛得并不很要紧,伤得不算太重。她走了几步,觉得还不碍,只是有点心慌气短、胸口发闷,也计是辞受惊吓、全身紧张的缘故,便扶着墙慢慢往前走,然而走了没多远她就再也走不动了,浑身像有种饥饿过度的虚乏感。但她感到的只是渴,如果身边有点水,哪怕是条脏水沟,她也会伏下去喝上几口的。又吃力地挪了几步,摸到了一扇门。她想敲开门,要点水喝,可是脚下却绊到台阶上。她下意识地用手护住了腹部,然而,她并没有觉得自己是摔下去了,而是浮起来,飘起来,恍若梦中情报一样,眼前愈来愈浑饨,乏,好乏,困,好困啊。她努力想要睁睁眼睛,可是不行,困乏像个黑罩子似地罩上来,从头、到脚,覆没了她……
当王胡庆夫妻在医院急救室看见桂荣的时候,她正躺在雪白的病床上,生死不明。鼻孔里插着输氧管,床边吊着输液瓶、输血瓶,衣襟敞开、背心撩起、胸前安放的心脏起搏器,正在麻木不仁地工作着。杨杨不知大妈这是怎么了,她感到十分惊煌,不知所措地紧紧偎进妈妈怀里,王慧抚着头揽着她。
“呼吸已经停止,脉搏也摸不到了。”医生说,“院方将尽力作最后抢救,但看来……希望渺茫。”
王胡庆两眼立时被一层泪水模糊了。对于桂荣的惨祸,最为负疚、最感痛心的,自然是他。他在走廊里失态地抓着医生的手:“你们救活她!一定教活她!……”
金强和两名警察一起,无聊地站在医院大门外。现场他们已经看过了,股动脉刺穿,凌晨她被人发现时,体内血液已几乎失尽。现场没有什么扑打痕迹,看来不像流氓犯罪。而她口袋里的钱包、腕上手表也都安在,又不像是抢劫。看来案子将很棘手。他们想找当事者亲属谈谈,可是根据祝大宅现在的情绪,谈话显然无法进行。他们想等他情绪安定一些以后,再找他谈谈。
大宅痴痴地单膝跪在床前,失魂落魄,面容樵淬。他手指抚在桂荣冰凉的脸颊上,把她一绺散发轻轻持到耳后。这个动作让王慧心里紧紧地颤了一下,不由得热泪陡然模糊了双眼。
桂荣告诉她,怀孕的事大宅还不知道,她还没跟他说。可是现在,她却已经不大再有可能伏在丈夫肩上,轻轻切切、俯耳相告…她望着桂荣冥然的面容,第一次感到了人生的脆弱,世界在她忽然有了一种不真实感,让她觉得人生在世,只若一梦又来了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其中一位是科主任,说急救室不能总占着床,病人得转到另外一间特护病房去,大宅木木地望着他们,目光果钝而又遥远。护士略略搀开他,把带轮的铁床便推起走了。大宅一个前倾蓦然醒过梦来,知道那“特护病房”实质上会是个什么地方,分明的,这已到了生离死别之剑,他嘴里发出一声非人声的嘶喊,猛然扑了上去。王胡庆抢上去抱住了他,身后胡岩和二老朋也一齐上手,大宅在他们怀里挣扎着,啤叫着,吓得小杨扬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撕心裂肺,这一声哭叫实在真是令人断肠!大宅蓦然瘫软下去,身心涣散,神志昏迷。无泪的呆怔中只余呢喃昨唤:“……桂荣……桂荣……”
几个警察正欲坐过三轮摩托车,王胡庆叫住了他们。
“是……金强吧。王胡庆。”
“哦,知道知道。”金强同他握了手。他们虽从未有过直接交往,但通过小雯,亦是早已认识了。
“昨晚……桂荣是在我家作客的。”王胡庆脸色黯淡下来。
想起昨晚的事,他又一次感到了深深的内疚。
“噢—;—;”金强简单介绍了一下现场情况。没等他说完,王胡庆便问:“你们没发现……她身上有个小肩包么?”
“肩包?”金强同另两位警察对视了一下,“你不是说……
钱包吧,她身上有个钱包。“
“不,是肩包,女式肩包。羊皮的,银灰色,这么大—;—;”
他用手比量了一下。从警察们的神情里他肯定地知道了,他们都没见过那个肩包。啊,天!肩包……就为那么个小兜子,桂荣就……他蓦地俯下头,死死掐住了太阳穴。
“包里……都有什么,知道么?”金强问。
“彩票。”王慧见丈夫痛苦万分已然神色昏沉,便扶着他代答道,“……她刚买的,有二十多张。说是三天以后摇奖。”
“哪儿发行的彩票?”一个警察问。
金强低着头没作声。同的愚蠢已经不再能使他惊奇,他也不会再为之脸红,他有的只是沮丧。三天后摇奖,哪儿发行的彩票还不好查么?现在的问题是彩票号码。如果能知道彩票的号码,一切就都好办了。但那显然是王胡庆夫妻不可能知道的,就连当事者本人也未必会去记它。不过有枣没枣打一竿,问一下,万一呢?一问,王胡庆蓦地抓住王慧肩膀:“对了!
她说过……她的生日……“
“对,对,她生日!多少来着?……”
34
把摩托车在展厅存车场停放好,王胡庆感到有点口渴,便停步走到展厅不远一家咖啡厅,楼下是中式快餐,上楼,楼上相比之下清静我了,备有西式点心以及咖啡可可等冷热饮。他正要找个地方坐下,听见有人招呼他。
“胡庆,来,这儿坐—;—;”
是刘贯章。一面之交,他们见面点头,从没打过正儿八经交道。但王胡庆知道那是个十分神秘的人物,市面上三教九流他都有明暗过从,五行六业他都密切交往,到处都能感觉到他的影响、他的存在。但他却又像个影子,在哪儿又都并不真实存在。当然,眼下社会上迷类诡秘莫测、行踪无定的人很多,大倒小倒、买空卖空、投机钻营、经商走私、对缝拉皮条……
但王胡庆知道刘贯章不是那个世界的人,或是冥冥遥遥、他是处于那个世界之上的。冷眼一看,这人飘逸超然、好似全然一个不间俗事的散失者。可是眨了眼再看,你又会莫名地感觉他老到练达、人世极深。总之这个人的背景、来历、社会面目没有知道,因此尽管有着一派书生学上般的儒雅风度,但他仍然显得高深可畏。
王胡庆走过去,与他一桌坐了。刘贯章问:“喝点什么?”
王胡庆自己叫了一杯可可牛姐,刘贯者笑笑,也就作罢,递上一支万宝路香烟,王胡庆接了。刘贯章道:“花展我看了。‘皇冠’‘小霓裳’,风光得很哪。
王胡庆吹吹奶沫:“就那么回事吧。”
“谦虚是优越的副产品,说实话,你真令人羡慕。”
“能有你这样一个洒脱的人羡慕我,看来我可能真有点什么值得羡慕的了,我很荣幸。可是说老实话,我不过是个充满铜臭的花商罢了。”
“花商与花商不一样,有的花商像持秤杆卖韭菜的下等小贩,有的花商却可以成为一方圣来,某种象征。你的鲜花业蒸蒸日上,说心里话,我看着你,感觉真有点像看着一艘超级战舰正在破浪远航呢!”
“汗颜汗颜,很受鼓舞,很受鼓舞。”王胡庆放下杯站起来,“谢谢了,我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