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他妈还少张口了?“自个儿养?……哎呀,你说给你一般的吧,万一你是有要紧用处……”
“霍局长跟我要,”楚电棍子恶狠狠地站起来,酒气直喷到王胡庆脸上,“我可是都说了,你掂兑着办吧。”
“早说呀!得,大局长跟你开一回口,豁死我也得成全你。
你等着,我给你取—;—;“
“等等!”老楚一把拉住他,“我跟你去。”一点不傻,他怕王胡庆调离他。王胡庆笑笑,作势犹豫一下。
“我那花室可是连我爹我老婆也不让进的。”
“得,得,”楚电棍子在后边推着他,“我记住啦,往后什么事都好说,还不行么?”
王胡庆就等着这句话,哈哈一笑:“说哪去了……”便引他上楼。
两道保险销,王胡庆逐一打开。一开开门,便听到一阵极细微的嗡嗡声,那是带有控制湿度功能的两个三千大卡高功率窗式空调机在通电工作。房间里空气清新异常,这自然又是两台负离子发生器的功效。
“红相公”粗壮的花草上,唯一还剩了两个籽包,每个籽包里大约四到六粒籽。每粒售价是五千元出如许价码,买主无疑无不生怕受到坑蒙。你用锡纸包出一粒来,他就要了?你说是“红相公”,谁看见了?人家笃定是要亲眼看见你从花上往下摘,才肯死心塌地掏钱的。当然,你既然想到了这一步,王胡庆就有更高的一步等着你,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他从其它花上掰下籽包来,用一种透明脏不露痕迹地将它粘到“红相公”花事空柱头上,粘得天衣无缝,任谁也根本无法加以分辨。你不是要当面看着吗?好,我就当面给你掰,咋吧一声掰下来,当面剥开,取出花籽。一手钱,一手货,五千元一粒,你照样买“杂种”回去。想得“红相公”?作美梦!五千元,卖花籽?自己养成大花,五万也不给,这点帐白痴也算得开。
现在的两个籽包就是“嫁接货”,但是它们逼真得就跟从来就一直长在上面一样。王胡庆捏着籽包,就像外科医生切血管似的倍加小心,“叶吧”一声,掰下一个,这口气才从嗓子眼掉进肚子里—;—;那情态同样也是逼真至极。他精细地剥开苞皮,四粒橙黄色花籽饱满地掉落出来。他拍起一片锡纸,包起一粒,发现老楚屏息站在身后,眼珠几乎就要掉落出来:“能不能……再包一个?”
“啊呀,你可太过分了!”王胡庆叫起来。楚电棍子也知道有点要求过奢了,眼珠子缩回去,小心翼翼接过纸包,王胡庆踌躇再三,终于又拈起一粒,“唉,长在上边是金豆,一掰下来真伪有疑就啥也不值了。既然这样,干脆吧—;—;”又包起一粒来,“反正给你一回。”
老楚大喜过望,接过去感激涕零都有点不知道往哪揣了。
这会儿大概就是叫他喊声爹他也是会喊的,王胡庆鄙夷地想。
当然,他心里又不能不猜测,巴结霍国泰,老楚除了有他自己的算盘,在他后面,会不会还有其它更大背景呢?花业中各种势力都在不遗余力拉拢收买权势部门、权势人物,正像你自己所干的一样。并且他也明白,像老楚这样的人,绝不会只为你王胡庆一个人效力。但是胃口这样大,把眼睛盯向了警察头子,这却显然不会是一般势力、一般人出于一种本能,他极想弄清这后面的背景,然而又知道老楚肯定什么也不会说。并且,你试探着企图打探,显然也是愚不可及之举。这样一想他便只得作罢。
19
送走老楚,王胡庆又在花室逗留了一会儿,逐棵察视架上的花。当然他首先察视的便是“皇冠”了,这棵“佛兰”真是他永远也看不够的。它的真正绝处就在于一个奇,当然奇到极致,便又有了无尽妙处。它最早作为一株野生兰,是生在佛教圣地峨嵋山的大峡幽谷之中,被深山老刹一个小和尚去溪边担水时信手采来,栽在一个泥罐里。那泥罐里同时栽着的还有另外好几棵叫不名的野花。后一药农采药于寺中歇脚乞水,端着个水瓢消消停停喝着水,眼睛余光便看见泥罐里山花野草间一株兰花开得别致,顺手剜出来丢到身后药篓子里,回家拣出来,弄个小瓦盆就栽上了。再一天,一群孩子趴在窗台上看花,忽然一个孩子就说:“咦?你们看,这花花芯怎么像个和尚头?”孩子们就都凑过去定睛细看,果然像!那朵花也就一厘米大小,而几毫米的花芯却生得又光又圆,前额圆润,鼻子眼惟妙惟肖、还有一张嘴!与人的五官酷似,而且笑眯眯的竟然还有表情!归家的药农见一群孩子在庭院里聒噪,就说去去去!没得啥子事莫要在这儿给老子添乱。孩子们说真的!不信你来看。药农过去伸头瞄了一眼,然后他笑了:“别说,还硬是有点像。”再凑近些细看,便愈发惊奇了,哦哟,这哪是什么花啊,分明是一尊神清气爽的弥勒佛坐在花芯里头嘛!消息不胫而走,后来就有一些游客不远百里专门拐过来钻进这深山沟里好奇看花。王胡庆去成都考查鲜花生意,无意间听路边一个刚从峨嵋山里钻出来的学生说起这花,那小伙子大概高校放假呆着没事,专门钻大山里野人般派游了半个多月,弄得破衣烂衫、足下露趾,一边在街边小摊满头冒汗喝一大碗“抄手”
(也就是北方的馄饨),一边天花乱坠地跟人摆话他的山野奇闻。王胡庆意识到这是一个难得的机运撞到他脑门上了。打听了地点路径,当天下午他就跑到了那个深山村舍。去的时候他专门买了一个大画夹子背到身上,冒充一个采风画家住到了村寨里。临走去对那药农说,你把这花卖我吧,我要回去照着画画,给你二十块钱怎么样?药农说二十块我能卖?前日一个重庆游客拿照相机换我都没换。王胡庆说那是傻瓜相机,怕还不值二十块钱呢。再说你个采药的要个相机做什么?这样吧,我今天既然开一回口—;—;五十!不过你得把窗台上另外两盆花也给我。药农寻思寻思,说你拿去吧!王胡庆一出村口就把另外两盆花扔到沟崖子里去了。他要那个做什么?他要人家饶两盆花,无非让人觉得你那花也并不比这两盆出奇多少,心理上的迷魂药罢了。
花拿回来细细品玩,他发现了奇中之奇:花芯下面的花舌上,有慈和淡雅的两瓣红色对村点缀,与安坐其上的佛身相映成趣,这下它不仅是尊活脱脱的袖珍弥勒佛,甚至连“莲花宝座”都有了!他在“花协”年会上将此花正式出示,东北三省花界一时沸然。省佛教协会副会长、中国佛教协会常务理事释本焕大师当时不知从何得知了讯息,即刻携放大镜前来专程观看。看罢不胜惊奇道,佛兰佛兰,普天之下,绝无仅有啊!花界奇事,佛界奇事。难怪《华严经》有云,“一花一如来”
……稀世奇珍,国宝国宝!
这一来“佛兰”奇事愈发争相传诵,简直半壁中国都沸沸扬扬了。花中为何会现梯形?是佛显灵了、还是花修炼成了佛?一些“花痴”,一些“佛痴”,当然更主要的还是那些身兼二职、痴花又痴佛的人,把个事情传得神乎其神。王胡庆家门外每天都可谓门庭若市,均是些高“迷”档的发烧友,渴望一睹为快的那种。当然王胡庆是绝不会让人敞开进的,他竟将大门紧锁,只把几张“佛兰”的大特写彩照技出去供人瞻仰,让大家一睹“世珍”风采。
若打听此花来处,王胡庆只是说出自南国深山。具体产地无可奉告。私下里他却带了胡岩专门秘访峨嵋、寻幽探秘,找到古刹小和尚担水的那深谷、那壑峡,蓖头发一般把丛丛茂草蓖了一遍。将所有兰花或是类似兰花的植株统统连根拔下、除毁净尽。野生奇花之奇,就奇在它只长在某一处范围极小的地片内,有时你将它仅仅移栽出一尺它便不是不能成活、就是变种失奇。王胡庆连续两年去做这个事情,直至确信天下已不再有第二棵“佛兰”,心里才最终踏实下来。两次去,每次他都带回峡谷富含腐殖质的土壤,用来培植珍品“佛兰”。他要冒着风险至少三年不打它的金钱主意,搞一个全封闭培植试验,看看究竟是偶然变异,还是确系新种。若是偶然变异那么培植后“正常化‘”的佛兰将不成“佛兰”,美梦不再,等于坐将巨数金钱打了水漂。而若确系新种,那就妥了!他就等于把个下金蛋的母鸡抱家来了,往后鸡生蛋、蛋生鸡,子子孙孙无穷尽,王胡庆什么也不用再干,坐家里干剩下数钱了。为什么日商出巨价求购他不允?因为他明白,一旦培植成功,老鬼子出的那几个大子儿,简直就跟白拿了一样。东瀛是个佛徒甚众的国家,尤其是个“有钱的”佛徒甚众的国家,闭上眼睛稍加一想,那该是怎样个无可限量的“佛兰”市场便可想而知。购花不成,那东祥老好商又另外设了个套让他钻,说整株不能割爱,那么可否赐一芽苞以聊老朽之心?王胡庆笑说免了吧,心里道你个老朽也太老奸巨猾了,你们小日本无性繁殖技术已经成熟到一个细胞就能育出完整株体的地步,还当中国人一色儿挺大个脑袋谁也不知道?封闭培植如今已是第四年。头一年刚下山时,花中呈现的佛像容颜慈祥;第二年开花,再次现佛,令人欢欣鼓舞;第三年“小年儿”,植株歇息休花;今年冒出三个花芽,死掉一个,存活两个,上月对日两花同放,两尊惟妙惟肖的弥勒佛并肩共现、妙趣天成。花朵一如失一年初放时情状,只是面目清瘦些,不那么慈眉笑限略显严肃,而情态却依然神采奕奕。开花现佛,三次如一,可是确是稳定品系。
他准备下一步把“佛兰”的研究、培植、营销整个拿到日本去发展,他相信那个市场是不会让他失望的。
看了一会儿“佛兰”,略调一下湿度,他又去看“红相公”。“红相公”另外一些花籽再有几个月就能成熟,花季上密匝匝挤着几十个半青的椭圆籽苞,鼓胀饱满,成色沉实。每个籽苞里将来都能剥出上百粒花籽。这可是货真价实原装正货,不说别的,过些天掰下来光卖籽,它也是几十万。这是王胡庆的心尖,用纱布蘸水,逐片为它擦了一遍叶片,便信步踱到另一棵花前。这是一棵君子兰。君子兰?多少年前君子兰倒红过一阵儿,现在不是早过景儿了吗?那倒是,不过这棵君子兰绝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君子兰,否则王胡庆怎会养着它而且养在珍花室里?这是一棵百年不遇的“缟兰”—;—;它淡绿的叶脉间有着条理清晰,极为罕见的纵向金纹。不知它是否果真能开出金花来,真正“搞兰”都开金花,花色澄黄,透着金红,富丽堂皇,观赏价值极高。“缟兰”只有日本曾出现过极少几棵,我国至今尚仅只国家植物园育有一棵,花色还不是十分纯正。
他这若出息成真正“缟兰”,那么它便将在中国花界独占一绝。
日本花商上次来是没见到这棵花,否则怕还不止出两辆“皇冠”的价。所以王胡庆对这花一直莳弄得格外精心。他用木铲为它松了松土,望着花上,他又犹豫起来,究竟该不该……上金粉呢?几个养花资历颇深的花界前辈都跟他讲过,听说日本那几棵缟兰是都要定期施点金粉的。自然不是化工商店出售的那种粉刷装饰用的金粉,而是纯金研磨的金粉。上上金粉,既可保证搞兰不再褪化变种,又会使“花序”色泽纯正,阳光下有灿灿金光可见……这样想着,他忽然间便决定了不妨也试试!然而,哪有金子呢?他回想着,好像在家里什么地方见过一只戒指的,卧室里?对,五斗橱,好像是最底下一层抽屉……
他果然在那儿找到了它。装在一个盛生肖纪念币的小盒里。他拿着它,到盛杂物的库房里翻出一块细砂轮。他磨起来,粉屑刷刷往下下,很细,很好。磨到最后剩下一个细把,捏不住了,便把它放在一块铁砧板上,试着一敲,便碎成了几瓣,正准备继续把它完全敲成粉末,忽然听见女儿在楼上叫他,声音似乎很兴奋的。怎么了,这么高兴?他抬脸往楼梯上一瞅,脸刷地一下变白了……
楼梯顶上,女儿兴高采烈地站着,小衣裳前襟口袋里鼓鼓地塞满着什么,胖胖的小手心里还满登登摸着一把,高高伸着让他看,显然她为自己发现了大人们居然一直没有发现的稀罕的好玩物什而得意非常—;—;她手心里读的,是一把半青的椭圆形籽苞。
如五雷轰顶,王胡庆脑袋嗡一下就大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上楼的,站在“红相公”那空空如也的花事前,他一霎时万念俱灰。全身血液似已骤然消失,紧接着,血流又喷射一样涌回他的心室,并轰轰然喷燃起熊熊火苗。他冲到楼梯口,朝吓呆了的杨扬一脚踢去……什么也没看见,只听见楼梯上一阵断断续续的滚落闷响……待视线恢复的时候,他的心倏地抽紧了,犹如被一只利爪狠捏了一下,心尖尖那儿蓦地淤起一层万世难消的紫痧。
女儿昏昏沉沉躺在楼梯底下,面色苍白,不省人事。他扑下楼梯抱起女儿,神经质般察看着女儿的头、脸、胳膊、腿……都还健全,谢天谢他好像并没有什么骨折一类创伤。“杨杨,杨杨!”他叫着。怀里女儿动了一下,醒过梦魔般睁开眼来,软软地张开手。看见了手里的东西,脸蛋上的血色又倏然褪去,满面顿现骇惧之色,浑身一哆嗦,抓在手里的籽苞噼噼叭叭散落在地。她躲开他的怀抱,缩进楼梯尽角上,望着他,嘴唇微微颤抖着,眼里蓦然涌起一层委屈的泪花。
他只觉胸中铅汁滚沸。猛然站起,一阵凶猛踏跺,满地籽苞眨眼间尽成一片绿色粘浆。他渐渐踏得软了,最后停住,眼里热热地涌上一阵潮湿。他在女儿跟前蹲下,伸出手,想把女儿脸庞揽在自己胸前。女儿又往墙角缩了缩,从这下意识的极小动作里,他却看见了一片大陆的漂移,看见了他与女儿之间蓦然绽现的深深裂谷。女儿含泪目光里的那疏陌、那遥远,使他痛苦地意识到,这裂谷也许永生永世、再难弥合。他蹲在那片绿色稠浆里,两手撑住额头,泪水不觉扑簌簌、扑簌簌滴落下来……
把女儿送上楼安顿看在床上躺下,他下楼打扫地上的籽苞残渍时,才发现研磨金粉的盘子还在厨房地上放着。他用纸片将金粉收集起来,又将铁砧板上的碎屑撮在一起。正拾掇着,王慧回家来了。看见砧板上残留的的碎屑,她怔了一下:“你这是……砸了什么?”
“唔,没什么,给花弄点金粉。”他这时才有了一种预感,预感到事情做得有点不妥。
果然,王慧急忙到卧室里走了一遭,旋即便转回来,脸上已经变色了:“你砸了戒指?”
“对呀,是个戒指。”他极力说得无所谓,包好纸包便欲抽身上楼,王慧一把拉住了他,那种冷冷的沉静使他有点慌乱起来。
“你知道那是……什么戒指?”
“金戒指呀……”他还想打马虎眼,一看不行了,便搪塞道,“不知道,反正不是我给你买的……”
吱唔中他想起来了,恍惚记得妻子告诉过他,那是她妈妈临终前送给她的,说让她结婚那天戴上。那天她戴了……现在想起,可是什么都为时已晚。妻子默默地站在对面,脸色苍白,两眼空空,让人觉得那里面隐抑着的幽怨、愤怒与无尽的悲哀,深不可测。
他悄悄把纸包掖进裤兜,走过去两手揽住妻子的肩。
“我不知道……以后,再买吧,买最好的,最贵的……”
他还没说完立刻就后悔了,后悔说什么“再买”,更不该说什么“最贵的”。可是话已出口,无法收回,正像他毁了戒指无法使之复原一样。他心里揣惴的,十分内疚地收拢两手,想把妻子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