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感觉挺尴尬,陈氏天子随便一扭脖子,就有十来位眼神儿迫切追着他看。
都是无声恳求:“机长,带我飞吧!”
放眼四下,皆是同事。都有拳拳一片报国心,扔下谁合适?
陈定睿挺为难。
章素节闲闲坐在副驾驶堆儿里双腿交叠,不掩妒恨地冷眼旁观。看一会儿,少爷鼻子里不咸不淡地“哼”一声。
陈定睿的脸“腾”就红了。
人家章大少多大脾气啊?
打七岁以后寒暑假就在飞机上长着,从学飞行那一天,所有教官都一路给优秀成绩混过来的。
来了中航,首席飞行员抓着他不撒手。
如今陈定睿选秀打个沉儿,就是不给他章大少面子。
林伟成总经理军人出身,眼睛雪亮,办事也果断。
他呵呵一笑,当即拍板:“自今日起,中航公司升任章素节先生为正驾驶暨机长之职。”总经理握住新机长的手:“国家危难,热血男儿,报国趁早啊。”
于是章素节也可以挑了。
难兄难弟肩并肩地站着,瞅着那一堆儿同事,一块儿尴尬。
章素节很不仗义地捅陈定睿:“那什么……你先挑……”
陈定睿先挑了,不过他把跟惯了自己的报务员华童派给了章素节。
华童虽然岁数不大,但是业务精通,脑袋清楚眼神儿又活络,能算的上是中方首席报务员。
章素节也不跟陈定睿客气,点点头:“谢谢定睿哥。”
陈定睿略一沉吟:要了周景林当副驾驶,周景林熟香港—重庆航线;章素节要了有空军背景的黄智权,他现在比较信服空军。
剩下一个副驾驶宋元恩让黄敬仪当备用副驾驶,跟着两个机长到处跑,谁忙替谁。
陈定睿飞香港…昆明…重庆航线;章素节飞香港…南雄航线。
大鹏展翅,雏鹰翱翔!
两架飞机,如山物资:里面有加急信件、有进口设备,还有红十字会送来的药品和X光机。
国内的各个部门望眼欲穿,移到内地的工厂等米下炊,抗战的队伍缺少弹药简直就如是嗷嗷待哺的婴孩。
黄敬仪斟酌再三,试图把这些加急物资再分出来个先后,再根据舱位合理搭配,试图做到运力最大。
6、雏鹰展翅 。。。
这差事又得罪人又不讨好。
那阵子中航仓库时时爆满。
启德机场调度云行远先生才情不凡,书对联一副赠与中航。
上联是:为难处且看精卫填海
下联是:泄气时多想愚公移山
横批:运点儿是点儿
林伟成经理脾气火爆,几乎把对联团吧团吧扔出去。
黄敬仪主任笑呵呵地把对子收了起来。
这故事不胫而走,陈定睿那阵子飞山城重庆,想着有趣,给自己的座驾起名:愚公号。
章素节飞跃海峡从香港到南雄,这家伙更是从善如流,说自己开的飞机大名是精卫号。
颇是相映成趣。
林伟成总经理本待发作,想一想又咽了回去。
用人之际,容让三分。
华童笑嘻嘻:“陈哥,小章,你们俩现在大概杀人放火也没人追究。”
陈定睿脸色严峻:“胡说八道。国难当头,奉公守法尚且不及,怎么能杀人放火?!”
华童一伸舌头。
章素节机长上任没多久,也学着护犊子的毛病:“杀人放火?哪儿有那功夫儿?一天到晚脚丫子不落地的,放火烧了飞机我得跳伞!杀人?我杀谁?”指着华童的脑门子:“身边儿就这俩半人,杀了他我怎么降落?”
一帮人窝在旮旯偷偷笑。
陈定睿琢磨琢磨:“可也是。”
摁住脑门子,的确是忙昏了头。
他们并非固定开一架飞机,中航十架飞机、三个副驾驶、十四个报务员所有中国地勤专供两名飞行员使用。
精疲力竭的时候有总经理亲自开车恭送回宿舍。
伙食营养皆有大厨操心伺候,实在富裕的报务员管内勤,战战兢兢只怕机组胃口不好。
虽然诸多艰险,飞行员风光莫过于此!
饶是这样,仅仅一个星期,陈定睿和章素节就因为疲惫而迅速削瘦。
累也不能停,他们飞的都是救命线。
实在疲惫的时候,机长负责起飞降落。
飞机起飞改平之后副驾驶把杆儿,给机长腾出功夫儿来歇一会儿神。
其实也帮不上多少:重庆多山,稍有不慎飞机可能坠毁,陈定睿根本歇不了多久;南雄航线上神出鬼没着日本人,如今美国人走了,日军更加肆无忌惮,章素节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就这样全力以赴,全中航也是勉强应付他们两个机组起降,缺少了美方机械师,飞机维修不善,耗损配件短缺。
好在也就两个机组起降,航油还不算缺。
中国技师们拆了东墙补西墙,就算把全公司能用的零件都使唤上也只能落个维持。
就这点儿运力,就算不停地飞,放置中华大地无异于杯水车薪,只算聊胜于无。
彼时香港南雄航线时刻被日军骚扰,所以章素节只能飞夜航。
就这么着,那阵子陈定睿和
6、雏鹰展翅 。。。
章素节同住一房,不过彼此起飞降落时间错落,居然有两天谁也没碰见谁。
歇机不歇人的飞!
这俩人就是救火大队长!
无论军事民航,随手一招呼,提起飞行背囊就走。
即便如此,中航的绝大多数航线还是停滞了。
黄敬仪主任的桌子上铺满了任务单,交通部时不时劈头盖脸对林伟成总经理骂过来。
林伟成万般无奈,想再从空军调两个飞行员过来,无奈中国空军不适应双引擎飞机,纵然调过来也只能先从副驾驶干起,火烧眉毛,于事无补。
趁着装货的空档,章素节问黄敬仪:“就……不能把美国人叫回来么?”
黄敬仪心里一动:素节不傻,这事情如果同林伟成经理商议,无异于引火烧身。
他神色份外沉重:“应该请副总回来了……”
那天半夜,章素节在起飞前给邦德打电话:“你和妈什么时候回来?”
语声艾艾,一如奄奄一息的中航。
电话那边邦德气急败坏:“再坚持几天!”
林伟成总经理脸色不善,无奈人家是父子,总不得干预。
交通部着急,中航公司着急,邦德更加着急。
十架飞机全部被林伟成总经理扣押,等于中航投资血本无归!
如果说中国抗战需要中航,那么美国人怎么能放弃白花花的投资款项?
事情已经做绝!
邦德想回来,就得撤换了林伟成才能办到。
无奈林伟成总经理树大根深,身后有蒋中正先生提拔信任。
你总不能指望着委员长拉下来脸子去求美国人回来帮忙。
一口气憋在那里,这事情就僵住了!
那阵子黄敬仪主任时常发呆,手里的派克金笔一圈儿一圈儿的转着,心里别有一番天人交战……
邦德咬牙切齿:“林伟成!官司我们打定了!”
一封封的信件呈交中华民国交通部要求协调,无奈信函皆如泥牛入海。
黄敬仪沉吟良久,跟章素节附耳几句:如此这般。
再抬眼看看林伟成总经理,长叹一声。
章素节给邦德电话:“爸,不如去求求宋美龄女士。她可是航空委员会秘书长。”
回想当初风声停滞香港航线,黄敬仪第一反映是孔夫人下落!
邦德茅塞顿开:怪不得我要向蒋委员长推荐黄敬仪,这家伙就是不肯!
原来他和宋家要好。
次日邦德送一纸言辞恳切的书信递交外交部长宋子文先生,并抄送蒋夫人。
十日之后,林伟成总经理被政府解职,蒋夫人亲点黄敬仪为中航总经理。
邦德率美方雇员慨然回归,威风八面。
章素节开着吉普一路迎接邦德到停机坪,他喊:“爸!”
邦德张开双臂:“儿子!”
素节热泪盈眶:“爹,你可回来了,不行!我得
6、雏鹰展翅 。。。
先睡两天再说。”
夏克盯着素节嚷嚷:“上帝啊,你苍白的像个白种人!”
这边亲热热父子重逢。
那厢林伟成黯然下台。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
陈定睿等人念旧,一路送总经理至公司大门。
林伟成脾气火爆,手指西窗破口大骂:“黄敬仪招惹裙带!巴结总统内眷争权!小人行径!仁人君子个个唾弃!”
陈定睿回首总经理办公室,黄敬仪负手窗前,面沉似水,无语伫立。
美籍员工回归,中航各个航线陆续开航。
邦德得知素节升任机长,倒没说什么,拍他肩膀,这是早晚的事情。真正让邦德不悦的是素节重新加入中国国籍。
倒是夏克黯然神伤了很久:“我的小男孩长大了……”
章素节抱着肚子笑了半天。
一番接触之后,宋子文开始与美国积极接触,商洽购买飞机事宜。
邦德经理亦不少建言,黄敬仪经理雅谙中国行事规则,新飞机采购列入日程,中美双方相处渐入佳境。
那条充满了风险的新航线暂时不列入考虑范围。
1941年12月8日,日本偷袭珍珠港。
同日,日军向香港发动进攻。
1941年12月25日17时50分,英国守军指挥部挂起了白旗,香港坚守了17天之后,终告陷落。
在全中国的有识之士欢庆美国对日宣战同时,中航公司失去启德机场。
中华民国失去对外航空通道。
漫漫抗战,征途尚远。
7
7、香港撤退 。。。
1941年12月是在慵懒和热闹中开始的,所有人都觉得它也将在平和热闹中结束。
英统区过圣诞节,一进十二月,街道周围的店铺就开始披红挂绿,灯泡闪闪。
中国人脑子快,洋风俗学起来头头是道。
香港不下雪,有聪明人扯足了白白的棉花充做皑皑白雪,朱红衣裳的洋人老头子驾着驯鹿做招贴。
美国人回来了,机组充足。
“愚公号”和“精卫号”不用那么繁忙。
章素节爱玩,没事就开着吉普车拽上陈定睿和华童、黄智权到处逛。
黄智权初来香港不久,看什么都新鲜,对着圣诞老人也能啧啧:“骑着鹿啊,乖乖。机长,这老东西是谁?”
章素节一本正经:“洋人的南极仙翁!”
华童一口把可口可乐喷到大街上。
陈定睿忍俊不禁,一个脖拐捶他们俩的肩膀。
哈哈大笑声中,吉普车一路飙过闹市,卷起些许烟尘。
喜乐热闹。
乱世孤岛的熙攘繁华。
偶尔会有凄厉的防空警报,市民依旧按部就班地生活,坊间的阿婆都知道:“打仗!打大仗咯!”
可是关香港人什么事?这里一早割让给英国。
香港人见过世面:什么阵仗都见过咯……
中国人爱说:有什么了不起?这故事我们唐汉年间就出过。
只是说话的人忘记了,唐汉也亡了近千年了。
有两千年文明历史的国度积累了太多的经验,目睹了太多的愁苦。
人即是如此:见得多了,心就麻了。
事后想想:淡定跟迟钝之间,有时只差一线。
是以虽有防空警报响起来,年轻人照样还是要去郊游的,也没见耽搁了哪位婆婆买菜。
中航运营正常。
新上任的黄敬仪总经理业务娴熟,把一切打理地井井有条,各条航线运行平稳。
宋子文都挑个大指:“黄总经理真宰相之才!”
然公司内部有中国人窃窃私语:“黄敬仪弄权窃职,挤兑上级。纵有本事,也是人品下流。哪里有林总经理刚直不阿?”
林伟成经理人虽下野,留得清名在人间,此后诸年为业内同行十分敬重怀念。
可见人世间自有天理,公道自在人心。
林伟成转回军界,纵官运不甚通达,也有一番心里安慰。
唯黄敬仪总经理,一如既往地面沉似水、行端步正,对那些窃窃私语,恍若未闻。
邦德才不管这段闲事,以他对中国人的了解:中国人……甚至黄种人之间总会有古怪厮杀。
美国人觉得那是他们的生活乐趣之一,不忍剥夺。
小到邦德看林伟成与黄敬仪的博弈较力;大如美利坚合众国藐视中日之间的血腥战争。
要不是这类厮杀会影响美国人的既得利益,蓝眼珠子的家伙才懒得搭理黄种
7、香港撤退 。。。
人之间的纠纷。
譬如美国政府长袖善舞、脑筋灵活:自日本人开进东北之日起就有源源不断地橡胶、石油和钢铁运入岛国牟利。
反正战争与己无关,自然乐得大发横财。
以至于日后珍珠港炸了个热火朝天,多少盟国暗自“呸”一声:活该!
那也不是全无道理。
自然这都是后话,不方便放在台面上讲。
从美国回来的邦德先生那些日子过的十分顺心。
周末无事,唐妈送上来蒸煮得益的咖啡。
邦德满意地点头:还好他们不在的日子,素节没把家里挑了房盖儿。
他其实不是很清楚自从自己离开香港,养子基本上就没什么机会回家。
看一看日历:12月7日。
邦德寻思着:可以把玛姬接来了,大家一起过圣诞节。不晓得汉克有没有假期?
看看汉克的照片:年轻的海军在亚利桑那号前笑地那样可爱。
大门“碰”地一声响,养子一头撞了进来。素节一手拎着着巨大号码的圣诞袜子,想来是预备过节。
邦德盘算:家里还缺棵圣诞树玛姬才能高兴。
邦德没盘算到:到了圣诞节,他家已经归了日本人。
香港人想不到日本人会进攻香港;英国人想到了可有心没力。
谁不知道大英帝国当时正鱼死网破地跟德国人死磕?
中航公司眼观六路,隐约听说了香港危殆。
邦德和黄敬仪提是否应该先做点儿准备?
可是怎么准备?两个人心里都没谱儿。
香港航线是国民政府出境之唯一通路,为中航公司甚至中华民国最重要的空中枢纽。
香港这边儿的航运如果停了,那就什么也别干了。
只好指望英国人争气。
那阵子夏克把脚丫子翘在桌沿儿上,口吐白沫地白话:“知道么?英国佬儿没功夫喝下午茶啦。他们伊丽莎白公主都跟着开探照灯照德国飞机去了!啧啧……希特勒厉害。”
他身边一帮中国小伙子眼珠子瞪的溜圆:“公主开探照灯?英国没人了吗?这公主也真够不靠谱。金枝玉叶呢……”
说是说,愁是愁。
只是谁想得到?香港居然沦陷得这么快。
中航没想到、英国人没想到、看来委员长也没想到。
就在日军进攻香港的当天,孔祥熙夫人还施施然从重庆飞到香港与孙中山夫人小聚。
哦,她坐的也是中航航班。
12月8日黎明,香港上空机群隆隆。
熟睡的邦德立刻翻身而起:跟飞机打了一辈子交到,听也知道这是战斗机群。
凄厉的防空警报乍然大响。
炸弹倾泻,地动山摇。
客厅里电话铃声大作。
邦德披着睡衣奔到客厅,看见素节赤着脚正在接听电话。
年轻人脸色苍白,他扭过头来:“爸!
7、香港撤退 。。。
日本人轰炸了启德机场!”
等邦德抢过电话,香港的通讯已告断绝。
没功夫搭理唐妈他们这些仆役的哭天喊地,邦德穿上衣服就走:“素节!我们去机场。”
章素节瞠目:“爹!空袭还没有结束!”
邦德已经开门出去了。
章素节一跺脚,追了出去。出门之前顿一顿,他塞给唐妈二百块钱:“唐妈,要是我和先生……唉……这钱你拿着……”
车库里有吉普车咆哮着发动,那两个不要命的绝尘而去,唐妈嚎啕大哭:“这可怎么好啊?”
启德机场已经沸反盈天。
这是章素节这辈子看见过最热闹的一个机场:浓烟滚滚遮天蔽日延缓了黎明,昔日威风凛凛的塔台如今已经塌了一半儿,有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但是不知道车在哪里,什么打扮都有的人拥在停机坪上忙乱着,救火车左支右绌地被支使的团团乱转,草坪上炸出了几个大洞……很多人在呻吟……甚至惨叫……哦,还有血……
空袭已经停止,爆炸仍然在继续。
每爆炸一声,人心里就是一哆嗦:那不是起火的飞机就是被殃及的汽车。
一帮由中国人、印度人和英国人组成的救火队正面目狰狞、舍死忘生地保卫着燃油仓库。
感谢上帝这个地方没被日军洞穿,否则别说飞机,就连启德机场都要上天逛逛了。
邦德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