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定睛看时,双辕车已经随着山坳的起伏转了半个弯儿,哪里再见得他人?
后视镜里,只能看到青山、翠竹、潺潺溪水,黄土路上有花红马车得得而行。
章素节恍惚地想:来时怎不见此明秀山水?是否任何远离硝烟杀戮的地方都美丽得可以入画?
微风吹过草木的清香,他微微地勾起嘴角,想起来闲暇的时候萧观音曾细细地对他唱:“兄妹二人齐下山,吕纯阳调戏白牡丹,神仙还有思凡意,何况结拜女和男!”
她半坐在他腿上,揽着他的脖颈叙叙私语:“这出戏,叫做思凡……”
耳热心跳处
33、吉祥天女 。。。
,他的妻……恁地眉目如画……
章素节于是幻想:等将来不打仗了,四方太平,好不好就带着萧观音解甲归田?这里风光秀丽,买下几亩房子地约了陈定睿做邻居子岂不是好?旋又踌躇:他那丈母娘如此厉害,只是不知道邦德和玛姬肯不肯过来一起住?随即郁闷:不打仗了,邦德定然快马加鞭的忙着赚钱,怎么肯一下子放了自己和陈定睿一起出来闲晃?
青年心事,转瞬纠结。他是真心实意的苦恼,倒好像太平天下,就在眼前。
同是一处景致,落入坐在后座的黄敬仪副总经理眼里,可没有章大少爷这般闲情。巴蜀之地四面环山,历来易守难攻。昔日唐玄宗仓皇辞庙远避兵祸,是为幸蜀,也是这个道理。谁知道过了千年时光,重庆有幸又得了陪都的雅号。
究其原因,早有诗仙明示:噫吁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太阳底下永无新事,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原来这千多年来,煌煌中华只在原地踏步,纵使几多生灵涂炭,血流成河,所变换的也不过面孔和衣服。
身体欠佳加上旅途辛苦让黄敬仪苦楚晕眩,还是苦笑一声:如此说来我们国民政府迁延都城还算因循旧历。想那抵御外侮无能的大宋也曾迁都向南以图后算,即便是抗战无望,想那南明小朝廷还苟延残喘了二十多年。料想有美国人这么帮衬着,如今中国的抗日前景怎样也不能不如南明吧……再叹一声:国破山河,城春草木。终是我等子孙不肖,是我们做的不够好……
坐在副总身边的吴成宪就没这等感时花溅泪的感慨,他频频回头只为了那架被陈定睿摔惨了的飞机。众人去找机航长的时候,他去找了飞机,可怜簇新的一架C47改装型七零八落的散在山间,虽然曾经爆燃起火,但是由于没有燃油损失并不惨重。倒是这几日山间老乡会过日子,把飞机上能拆的家伙已经往家里搬走了大半儿。别说飞机上散落下来的食品被服早已被扫荡一空,蒙皮座椅也被人搬去充当家什,精钢脚轮让铁匠拣走了回炉,巨大的金属块都被老太太搬走去压了咸菜。
前后不过十天功夫,从天而降的庞然大物就被人为解体了个干干净净,什么有用的也没给中航剩下。看着这群面目质朴憨拙的老乡们,吴成宪无声地叹了口气:这算还好,美国第十四运输联队的一架飞机迫降深山,不会说中文的美国飞行员被土匪打劫,千难万险挣扎过珠峰的四个美国青年人殒命在盟国山民铁棒之下,身上财物被洗劫一空。二十岁的报务员罗纳德?杰恩临死手里还紧紧抓着美国政府配发的“血幅”,青天白日旗下鲜明大字:在华洋人,全民协助。
吴成宪再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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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气:这些美国人啊……当中国人个个都认得字?
不幸中的万幸,陈定睿还活着。虽说让人强招了姑爷吧,总还活着。
这就好,这就好。
陈定睿接过来董小鱼手里的茶碗,慢慢抿一口,居然还微微发烫。他回头看见董小鱼正细细地收拾茶壶的保温套子。董老太太总说陈定睿伤处没合口儿,饮食起居不该碰凉,免得日后落病。于是这傻闺女奉了圣旨一样千方百计,陈定睿一路上的吃喝俱是入口温热,着实难为了她一番心思。留日几年的经历其实在董小鱼身上还是有所痕迹的,她会不自觉地双膝跪坐在他身旁,温驯地低声问:“会不会很累?要不要……睡一会儿?”
微风吹过,她的头发便软软地拂过他的耳垂,痒痒的。
平心而论,董小鱼并非萧观音那般晶莹璀璨绝色女子,唯其润泽面相和温婉声音拼凑起来才鲜活可人。这女子如同文火慢炖的一碗素粥,虽非珍馐玉食,然绵密妥帖,慢慢喝下去保暖肠胃一般让人通体舒泰。
也不是全然没有脾气,她是执意送了他回去,只是说他伤重,一路上不能没个看护服侍,并不提什么名分夫妻。平白气绿了董老太太一张脸。
章素节开玩笑说这是《赵匡胤千里送京娘》。
陈定睿笑骂一句:“你老婆才上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董小鱼默默地红了脸,想一想,又叹口气。
陈定睿便想起来:那天晚上,他是怎样莫名安定地靠着这女子应对火冒三丈地章素节。他自己都不明白怎么能这样?被人指责痛骂,反而不急不气甚至懒得开口。
大吼一声好像已经是陈定睿的极限。他再也懒得做什么,好像也再做不来什么。断掉的腿骨隐隐作痛,被雨水打湿,身上几处没有愈合的伤口灼热泛疼。有风吹到身上,陈定睿打一个寒战,眼皮都有千斤重,前所未有的疲惫铺天盖地。怎么到处都是湿湿冷冷的?唯藏在他身后的董小鱼,柔软的身体散发着温热的香气。
那处热源是他不能拒绝的诱惑。于是就不由自主地向后依靠,单靠着她,便觉得温香软玉,销魂蚀骨。看着眼前剑拔弩张的两群人,陈定睿觉得头痛无比。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一个过热的发动机一样散着滚滚热气;漏油似的,力量从每一个毛孔迅速逃逸。于是人就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这架飞机表面风光,内里早已千疮百孔。按照哪国标准都当回厂大修。病眼迷离处,陈定睿看到无数任务排单雪片似的从天花板纷纷飞落,几乎将他彻底埋没。仔细看时,那些雪白纸张,鲜红字体。一笔一划仿佛鲜血写就,让人看了就焦躁不宁,晕眩欲呕。
浑身的力气早已用尽,陈定睿颓然地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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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他很想就这样安适睡去,睡一万年。
章素节终于看出对面的不对劲,他试探着问:“陈定睿……陈定睿……你怎么了……”
黄敬仪处事果断,他扭头问董小鱼:“他伤得很重么?你是怎么治疗的?可有用药记录?你是哪里毕业的大夫?有行医资格么?”
想起自己的学历出身,董小鱼脸色发白。这才懂得后怕:真要是此人死在此处,她更有通敌嫌疑,那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那时候别说婚姻,就是性命也难保。
她几乎垂下泪来。
迷茫中的陈定睿勉强睁开眼,他挣扎着先董小鱼开口说话:“我摔断了腿。”微微抿抿嘴角:“身上有几处皮肉伤。都是……都是……是不碍事的……”
董家人看出厉害,纷纷附和:“可不,姑老爷么,我们自然好好待承,怎么会有事?”
章素节颇不以为然:“没事你怎么不回来?”他是深深恼恨陈定睿这杳无音信的做派,怎么着,大难不死也得当即捎只言片语回公司报平安啊。
陈定睿顿一顿,这倒是应该好好解释的。他不太确定地回头看董小鱼:“我昏迷了大概四天?”
董小鱼点点头,纠正:“四天半。”
“哦”一声,陈定睿慢慢地转回来,看向黄敬仪和章素节。看着几日不见的上级和兄弟,陈定睿忽然觉得与他们恍若已经隔了世。莫名怨怼:我不过几天不飞,你们何至于如此?
一点点憋屈慢慢地涌上心头,他用上了些微抱怨的口吻:“我不是也托付人去中航给你们送信?我怎么不做神仙做妖精了?我在驼峰上歇飞机不歇人地飞了两年多,飞行小时数恐怕也快上了万。哦,我还当过两年空军。这些年我在天上的时候比在地上的时候长许多。这飞行时间长到我亲眼看着那么人……那么人……我看着他们掉下去,坠毁或者被击落……开始我看着心里又难过又害怕……可是现在……”陈定睿慢慢的低下头,用手掌捂住脸,好像喃喃自语又好像在跟谁解释着什么:“最近我不害怕了,我也想摔。太累了。每次起飞的时候都想死了也行,死了就不累了。从飞机上看到雪峰我都想扑上去,费好大力气才能把自己拉回来。可是拉回来干什么呢?死了活着的指不定谁更有福气呢……死了也就是我为国尽忠了。交通部也不能再埋怨我这当机航长的调动不利。我就千秋英烈了。文天祥、史可法临时一死报君王。他们也只是临时而已,可是我已经熬了七年了。七年,人油灯也熬干了。我不想看了,举国沦陷也罢,抗日成功也行,最好统统跟我没关系。也许几十年后日本人就成了满清那样呢?这些咱们中航在驼峰上出人命又该怎么算?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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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些念头压不住地跑出来……”他缓一口气:“所以我醒了也不想主动联系你们。这村子里的孩子是不是找到你们我也不想知道。我已经死了一遍了。我想,要不然就随它去……”陈定睿抬起头,期期艾艾地说:“可是如今你们又找到我了,所以你们别打了。更别责备这村子里的人。是我,是我不想回去的。这些事情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我知道我这想头大逆不道,可是跟董家上下没有关系。是我要耽搁消息的。副总、素节,这里都是好人,不要为难他们,好不好?”
有风吹过,一点点水珠滴从陈定睿苍白的脸颊滑落下来。
晶莹剔透,如此稀罕。
无根之水一般不明来处,缓缓滴入脖颈,最后不知所踪。
也许那不是眼泪,也许那本就是凌空飘落的天雨。本为水汽,腾跃九霄、飞度千里、聚散为云、旦夕为霞。点点滴滴,落入尘世。
只是因缘际会,凑巧打在一个疲惫青年的脸颊上,转瞬干涸,恍若无物,如此而已。
黄敬仪和章素节面面相觑,都有点不知所措,他们没见过这么孬的陈定睿。
唯董小鱼轻轻地蹭了蹭陈定睿的额,扭身说:“他发烧,说胡话。你们别当真。”快手快脚地扶着病人躺下,她温声哄劝:“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能睡就再睡一会儿,好不好?”手指过处,那人眼角点点水珠都被拂去,了无痕迹。
她回过头,神色十分的哀肯:“有话明天再说,就让他再好好的,好好的睡一夜,行不行?他……毕竟还是病人……”深深吸气,有泪盈盈:“你们就是要带他走,好歹也要明天他退了烧……”
中航公司的人被安排住在了厢房,大家都睡的不好。
窗外瓢泼一般的雨,一直下到天明。
黄敬仪辗转了一夜不曾入眠。
章素节也睡不踏实,半夜几次醒来,都看见新房里红烛摇摇,一个女子的窈窕剪影映上窗纸,想是新娘子正专心致志地守候服侍着她伤痛发热的夫婿。
目不交睫,衣不解带。
那般纤纤弱质的身量,那般不动如山的姿势。
章素节痴痴地看着那窗纸上的人形,觉得萧观音日日盼着自己回家,依稀与这女子十分相似。
黄敬仪艰难地翻个身,低低的念出一句话:“素节你知道么?天下女子,唯汉武帝皇后的名字起的最好卫子夫。我中国女子贞洁娴静,一生勤勉,不就是,不就是在这三个字上么?”
副总语调艰涩,虽然不大明白他什么意思,章素节还是听得心里一阵难过。
这难过不是为了陈定睿。
他们都相信陈定睿真的只是发烧昏头了才会把外侮入侵,将亡天下的当务之急抛诸脑后。
他们都相信陈定睿睡醒一觉就会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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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回去继续当他无可挑剔的机航长,无可争议地做众人楷模。
他们都相信无论董老太太还是那个白皙女子都已经认命怕了政府衙门的权势不会再加以阻拦。
可是章素节就是觉得那女子风里雨里,诸多可怜。
那雨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夜,风吹草木瑟瑟作响,直到清晨。即便是亮了天光也不见天气转晴,这情景落在新娘子董小鱼眼里,自然又是一番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感慨。她目不交睫地在新房里守了新郎官一夜,十分古怪的洞房花烛,一直到次日清早董小鱼还觉得这事情不真。这哪里像再嫁?不过是一场她自说自话的尴尬故事。这人不是她的人。
果然,天光刚刚放亮,就有中航来人探视他们机航长的病情。人家是不介意直闯洞房的,抑或人家就没拿这里做洞房。董小鱼十分局促的侍立床边,默默地看着。
饶是董家老太太厉害,手底下惯能排兵布阵,昨天见这一帮官面儿的亮了手枪也自萎了三分。
黄敬仪到底有涵养,在床边坐下,不忘朝她们点点头,算打个招呼。然而并没有称呼什么,黄副总从来谨言慎行,名分不定,这招呼也是不好乱打的。
陈定睿已经退了烧,一夜熟睡,让他苍白的脸上渐渐透出血色。相处三年有余,这是黄敬仪第一次见到陈定睿熟睡的模样:红花夹被下颀长的身体显得有些单薄,睡着了的陈定睿五官平和,眉峰舒展,嘴唇放松地微微开启,如同幼儿。没有清醒时那样多的重重心事,这样的陈定睿看起来几乎是稚气且清秀的。
生逢乱世,能有如此酣然的香甜一梦,实属福气,让人不忍打扰。
人都有见面之情,黄敬仪有一瞬间甚至萌生荒诞念头:不如放定睿远走,当我没来过……
陈定睿解了他的为难。
许是入内探视的人扰了屋子里的静谧的氛围,许是那熟悉的芳香味道远离了鼻端。
陈定睿慢慢睁开了眼睛,他迷茫地看着床顶的帐幕,微微皱起眉头,好像在困惑中冥想。几秒钟之后,黄敬仪发现陈定睿目光散乱地略过自己,准确地找到了董小鱼,然后露出孩子气的微笑。
认真地看到黄敬仪后,陈定睿下意识地皱皱眉头,仿佛失落的魂魄慢慢归入躯体,惨苦的记忆渐渐自脑海中清晰。随着他目光的聚拢,黄敬仪眼看着陈定睿在几秒钟内从十三岁变成了三十岁。
他努力地自枕头上欠起身,恭敬地叫一声:“副总经理……”
陈定睿说:“副总,我愿意跟你们回去。”
黄敬仪点点头,说:“好。”心里一点点遗憾的感觉。
下意识里,黄敬仪觉得自己干了件造孽的事情,一如当初他逼迫章素节飞上驼峰。
那厢里,董小鱼默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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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陈定睿打点着行装,她说:“我知道,你早晚需走的。”
陈定睿低低的声音说:“你要知道,我是飞行员。日日在天上挂着,哪天摔下来,还真是说不定。”顿一顿,他笑出来:“也不是每次都运气这么好,能碰到你……”沉一沉,陈定睿艰难地开口:“如果他们不来找我,我留下了。既然他们来了……我也是……怕耽误了你……”
董小鱼咬住嘴唇,“嗯”一声,分明有泪坠下,在她水红色的衣服上,打湿一个不规则的圆点儿。
踌躇良久,陈定睿问:“要是不怕我随时阵亡的话……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
大伙儿都满以为立志要招个养老女婿的董老太太听说女儿要走,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其实没有,知道他们要走,董老太太只是点了点头,让使唤人给陈定睿预备了舒服得能在里头坐月子的马车。吃的喝的用的,没少往里面敛,简直恨不得把家给闺女姑爷塞进去。
动身的时候,董老太太并没有嘱咐女儿什么。自从抽签算卦,老太太就相信这是命定的姻缘。用她的话说:“人家儿我都给你找了两回,是好是坏,就单看你个人的福气造化了。”
董小鱼低着头,说:“是。”
董老太太只“哼”一声。
临动车轱辘的时候,她倒是一把拽住了陈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