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观音伸出洁白修长的手指,默默抚平他衣服上深深的皱褶,问:“会不会肚子饿?”
她有温热柔软的身体和春潭水一样的眼睛,浅浅的呼吸全数落在他脖颈处。
莫名的血热不可抑制,章素节一头扎进了她的怀里,生硬地把人扑倒在床上紧紧抱住。
萧观音只发了半生惊呼就住了口。她觉得:他今日是不对的。
果然,他只是紧紧搂着她,近乎贪婪的嗅着她的味道。
萧观音柔软的胸脯有细细的香气,梦里才有的香,姆妈的味道。把头埋到她胸口更深处,他偏执地询问:“观音!你是不是渡我的我的观音?你是不是我的菩萨?你会不会……也离开我?”
抱着这个发疯的少爷,萧观音怔怔愣了半晌,终于叹出一口缠绵悱恻的气。
她轻轻地抚着他的头,认真地许诺:“是。我是。我是你的观音。我是你的菩萨。我永远陪在你身边。”
他紧紧的抱着她,搏命一样死不撒手。
萧观音只好慢慢地摩挲他的发顶,问:“怎么啦?这是怎么啦?”
很久,萧观音听到怀里近似呜咽的声音:“夏克丢了……迷航
26、男儿落拓 。。。
……失踪……他们说他……死了……他死了……他们这么快就忘记他了……”
萧观音模糊地听着,飞快地思索:她还弄不清楚哪个洋人才是夏克,她也不知道什么是迷航。他们飞跃的天地太大,她生活世界的太小。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存于乱世,不外乎生离死别。
她慢慢地挣扎起来,搂住素节的肩膀,慢慢摇着怀里这个看起来孬种的男人,用哄孩子的声音宽慰他:“他没丢,兴许他是飞到什么他更喜欢的地方去了。贾宝玉去了太虚境,武陵人入了桃花源。这有福之人去了更好的地方。你这样想,他知道你想念他的,他只是还没回来……他只是还没回来而已……”念叨了许久,她怀里的人微微点了点头。
冬夜开始下雨,雨水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窗棂,让人听着就有透骨的凉意。
拉过软缎锦被,萧观音搂着她倒了架子的男人轻轻地摇晃,像个妈妈一样念念有词地轻轻哼唱,慢慢地拍着他的背。过了好一会儿,那人终于不再躁动。
萧观音低下头,看见章素节已合上了眼,如孩童一般伏在她身上深沉盹睡。清秀少年,梦中尤湿透了漆黑睫毛,此刻乖巧安静地呼吸,淡淡皱着眉头。
扶着他慢慢睡倒在枕头上,盖好了被子。萧观音觉得自己有时候更像章素节的娘。她没做过别人的娘,但做娘这事仿佛女人天生就会。萧观音演了那样多的戏,知道那样多的典故,扮起来格外得心应手。何况只看着他,心里的柔情就会慢慢满溢出来。
明明是他搭救她于水深火热,可是萧观音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怜惜这个傻少爷。倒仿佛他才是她从路边拾回来的小可怜儿。要她疼爱呵护才能过地好。
在这寂寥冰冷的雨夜,她慢慢揉开他熟睡中紧皱的眉头,任凭他拱进自己怀里压麻了她半边膀子。萧观音动也不动,她实不忍心坏了他梦里心满意足的样子。
萧观音深信历来好女子定然都是贤淑柔顺的。
小乔定然如此温存过周郎,虞姬定然这样慰勉过霸王。
这世道逼他太过,所以她要份外的待他好。
但只要她柔情似水,就定然有佳期如梦。
经过这一夜冰凉的苦雨,明日必有火红的太阳。
亲亲他的额角,愿我郎君一夜好眠。
其实邦德夫妇并没有睡。两口子黑沉沉的夜里对坐,心惊肉跳地看着时钟滴答的响。他们在等时差,等着纽约那边鸡鸣天亮展开新的一天,等着大洋彼岸一位年轻的夫人睡饱起床梳洗打扮吃好早餐。这对儿善心的夫妇想等夏克的老婆准备好,再告诉一个无辜女士她至亲的丈夫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且尸骨无存。
看着时钟滴滴答答地向前走,邦德全无平日的尊严体面,只想开门像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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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一样逃出去。
十一点的钟声响起来,邦德强迫自己拨通一串复杂的号码。他提心吊胆的等待,直到对面一个明快的女声接起电话。谁也想不到敢跟史迪威对打对骂的中航老大此刻孬种地哆嗦着嘴唇,对着听筒什么也说不出。
尴尬的安静里,玛姬夫人勇敢地接过了听筒。
邦德终于如愿以偿地逃了出去。
但是逃地还不够快,他听到了电话那边的哭泣。他听了太多遍的哭泣。
凄厉嚎啕穿过千山万水,穿过幽深大洋,直直刺入邦德的耳膜。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邦德一瞬间觉得古往今来的大英雄政治家都是蠢货,有多少可笑的界碑能偿付母亲、妻子和孩童的热泪?金银珠宝,人造价值不能抵挡真实的痛苦。
邦德心惊胆战地设想:也许纳粹真的会统治世界几百年创造出希特勒梦想中的理想国,也许盟国只会是史书里最冥顽不灵的笑柄,也许那样多人的死去根本毫无价值,也许他们从头就错了……
霹雳划过黑夜不能给照见迷茫的路途,邦德在呻吟流泪:“上帝啊,你在哪里?”
玛姬用一个支持的姿势从背后深深地抱住了他,她只能用亲吻来安慰这个悲伤的男人。
穿林打叶的风雨声里,迷梦中的萧观音仿佛听到了远处一两声沉闷压抑的男人啜泣。
她再凝神听时,那哭声又没了。
次日清晨。
邦德和章素节照旧黎明即起,衣冠整齐。用过早饭后,男人们眉目清朗地回去上班。父子俩心照不宣地装作昨日的万箭攒心其实和他们并没有关系。
邦德和素节走了,屋子就静悄悄的。大厅里血统迥异的婆媳相顾无言,叹出一口同样百转千回的气……
转眼间就到了1944年。
一月份,消息传来,说是孙立人和廖耀湘两位将军要反攻缅北。
所有飞跃驼峰的飞行员精神都为之一振。
也许我们能夺回密支那!
或者我们还能夺回滇缅公路!
那样我们就不必再飞跃驼峰,我们就有机会看着战争结束。
这该死的仗,已经打了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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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天之骄子 。。。
这年的新春,炮火隆隆。
重庆天色阴霾,湿冷潮寒。
话匣子里的人有板有眼地播着战报,说是盟军形势一片大好,那些苏联人终于守住了列宁格勒。
萧观音端坐在樱桃木的美式沙发上,如听天书一般。饶她聪明绝顶,话匣子里的话也再学不上来第二遍。
苏联,列宁格勒?这都是哪儿啊?
黄智权告诉她:“您就别找了,那比西天还远。孙悟空翻几个跟头都到不了的地方。”可如今这比西天还远的地方,居然跟她深闺里的小娘们儿有了相干。
萧观音记性好,依稀记得去年章素节教给她:“苏联就是老人们说的罗刹,红军就是罗刹兵。”吓得萧老板张大了樱桃口:“那苏联人不就是罗刹鬼?听老祖宗说他们吃人。康熙爷那阵子咱们和他们不是见过仗?难不成他们也反了?”
章素节于这一段陈年故事倒不十分内行,还是依依的告诉他媳妇儿:“如今罗刹人,啊,如今是苏联人和我们是盟友,德国人向着日本人不是好东西。你记得这个就行了。”
萧观音点点头,这个好懂:小时候听奶娘讲起来火烧圆明园的故事,八国联军又有哪一国是好人了?
萧观音暗自念个佛,她心里总觉得和罗刹人结交也不十分保险。于这一点上,她那洋公公邦德老先生倒是跟她英雄所见略同。至于个中缘由,自然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如今天下烽烟滚滚,大敌当前的是日本人。
其实可怜萧观音对日本也没什么概念。依稀记得小时候读书,韦庄有诗:扶桑已在渺茫中,家在扶桑东更东。 此去与师谁共到?一船明月一帆风。
萧老板这会儿脑子里绝对不止一帆风。她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那么远道儿的人怎么说话就打到眼跟前儿了?成亲小半年了,萧观音的日子过得还如云里雾里。
萧观音自信当世女子里她不算最糊涂的,昆腔二黄的本事不说。那年头儿如她这般识文断字知道三皇五帝的女子并不多见。家道未败落的时候她也是按知书达礼的小姐派头教出来的。可在偏偏她嫁过来的这户人家,德言容功通通无用武之地。他们忙的和她会的压根儿不对茬子。
黄头发的公公,蓝眼睛的婆婆信誓旦旦地告诉她:地是圆的,天是没边儿的。
萧观音这辈子还没听过这么没边儿的话呢。迷茫过后,她小女子的心思,忽而又愁肠百转:那天要是没边儿,自己爷们儿会不会这一飞就回不来了?
万幸章素节有这般耐性,给她讲这世道上还有一回事叫航线、导航台,还有那看不见摸不到的无线电。
她依旧似懂非懂,平白急出一头的汗。
回头看那没心肝的冤家只会闷头笑起来,抱着她香一口,说:“你真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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狠狠地推开他,萧老板咬碎了银牙:“真真前世的冤孽。”
她纵可爱也还是听不明白。
萧观音是个要强的女子,可这哪里是一天两天补得上的?即使很努力地听书看报,还是会听着公爹和丈夫满嘴的风云变幻一头雾水。
邦德那回说:“素节,其实你老婆很像如今蒙昧未开的中国。古典、美丽、与现代世界格格不入的逻辑混乱。”
于是章素节喜眉笑眼地抱住萧观音亲一口:“所以我不能离开她。”
萧观音想不明白,怎么她就像了中国呢?她觉得自己总是笨手笨脚,不知该如何是好。可怜她满肚子的经史典籍诗词歌赋怎么应酬得了一个烧石油的发动机世界?
邦德家早早点了一壁炉的火。玛姬夫人梳洗完毕,正打算惬意地坐在炉火边读一段《傲慢与偏见》。谁知道唐妈过日子的女人出身,永远见不得火闲着,转眼不见功夫,温馨壁炉上已经架了炒锅焖栗子。不多时起居室里烟雾蒸腾,宁静的房间里就听到锅里的栗子噼啪作响。焚琴煮鹤,可把当家太太恼到肚肠烂,叽里咕噜地数落了出来。
唐妈满脸委屈地嘟囔着:“难不成白费了那火?”
萧观音左右不是人地站在地中央。
前来邦德家商量公务的黄敬仪总经理见了如此场景,不由觉得萧氏小娘子异样地楚楚可怜,兔死狐悲加上悲从中来。要说受这中美双方的夹板气,他黄先生原本是行家里手。
经黄经理一番调停,两下居中。
不久,就有桔红色的火焰舔舐着八宝粥的锅底。这个挂了砂锅的壁炉看着好像战地篝火,把邦德家偌大客厅弄得不伦不类。
好歹没了烟气,怪不得人都说:洋人的东西一到中国就变味。果然如此。
章素节依旧飞在蓝天上,过年也不歇。
据说因为日本人也不歇,美国人也不歇,所以中国人也不能歇。
萧观音愁苦地坐在炉子边儿,看着里面翻个儿的红枣儿,心里乱七八糟的想:咱这是招谁惹谁了?哎,我怎么还没个孩子?
客厅里弥漫着咖啡的苦香味,邦德觉得他和黄敬仪坐困愁城:咱们怎么才能多弄几个飞行员?
也不是完全没有好消息:最近在驼峰拦截的日军飞机有所减少,说明日军急缺飞行员。坏消息是中航更缺飞行员。
黄敬仪抖着手里哗啦啦几页薄薄的纸,美国盟友又有飞机奉送,这番善举让中航飞行员数字更加相形见绌。自从夏克阵亡了之后,他们又掉了两架飞机。阵亡了一个机组;另外一个机组大难不死,结果机长摔断了腿回美国治伤去了。
现在中航的飞行员两个巴掌都能数过来了。但凡能飞的都在天上挂着呢,实在是人手不够,歇飞机不歇人的飞。所以事故率居高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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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是活人,就是灯笼天天这么挂在上面也得毁在雨打风吹上。
邦德坐在客厅里黄眼珠转了好几圈,终于口吐人言:“那就去市面上招聘吧。”
黄敬仪一口咖啡呛了出来。
大年初一,密集飞了两个来回的章素节晃晃悠悠地踩着云回来了,绝对不是喝高了。大少爷冲进家门直奔卧房,一脑袋扎到床上再不起身。这厢他媳妇儿没帮他把衣服扒下来,那边儿已经响起来胡噜了。
章素节终于不再好色无度,听任他的如花美眷在幽闺自怜。
萧观音也没工夫自嗟自叹,手忙脚乱的帮他脱衣服盖被子。顺便拧个热手巾帮他擦脸擦脚。这么折腾都不带醒的。实在是太累了,加尔各答到汀江到昆明来回两趟,要不是得再带一个从昆明到重庆的客运航班,章素节直接就在机场当倒卧了。陈定睿他们借口章素节得回家所以坚决不带昆明到重庆的航班,这会儿已经在昆明睡得不知道今夕何夕。
兄弟们这也是良心丧于困地。
可不是困地么?太困了。
这一回大梦谁先觉,平生我不知。
章素节黄粱一梦,仿佛听见他媳妇儿跟他说:“爹跟黄经理商量好要上街去招飞行员了。”
实在太荒唐了。章素节醒来之后尚且觉得好笑。这怎么可能?飞行员又不是挑夫?
他的妻恁贤德,看人醒过来,纵使半夜也立刻端上茶水点心。
实在是饿了,章素节拥被高枕,坐月子一般躺在床上大吃大喝。填饱了肚子之后,喝着咖啡,尤对萧观音唏嘘:“我真是累糊涂了。我居然梦见你跟我说爹要上街去找飞行员。”
萧观音恍惚了一下儿,说:“可是爹真的要上街去找飞行员啊。”
章素节屏住呼吸到满脸呆滞,想了好一会儿,他说:“那什么,有点儿晕,我得再睡一会儿。”
萧观音只来得及“哎”一声,就看见她爷们儿又昏昏睡去。
他爱睡,便睡吧。
屋子里极安静,萧观音慢慢地蹭着章素节的额头,试图把自己的呼吸调整到和他一个频率上。绵长而悠远的吐纳之道,也许真的可以持续到地久天长。
过了好一会儿,巷子里传来“噼里啪啦”鞭炮爆响。
萧观音摩挲着章素节的肩头,默想:这便又是一年了。
1944年是农历甲申年。
后来有个大学问家叫做郭沫若的写了篇意味深长的文章,叫做《甲申三百年祭》说大明朝已经亡了三百年了。
萧观音在送子娘娘的神龛前虔诚地喝下又一碗浓黑稠苦的补药。
这小女子一厢情愿地相信:改朝换代和自己并没有什么关系。
中航当真开始招飞行员了,轰轰烈烈:登报、设立办公室,四面八方广放风声。彼时国统区面积日渐缩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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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区各知名大学不乏爱国学生迁徙来大后方。有意献身救亡的不在少数。中航公司这是明车明马的意图抢人,架势拉的很开。
陈定睿和章素节等一干主力只当邦德暨黄敬仪痰迷心窍,糊涂找不到地方。无奈他们苦口婆心劝了良久都不见效,陈定睿干脆让邦德一扫帚都轰到了天上。
萧观音旁观者清加上童言无忌:“这个倒是跟唱戏揽客路子不差许多。无外乎招呼来人流才有买卖。”
一边儿听着的章素节就欠翻白眼了。
邦德如觅知音:“这姑娘有见识!”老头子不耻下问:“你们还有什么揽客的手段?”
可怜萧观音一辈子也没想到过自己还能被公公这么高看,忙不迭出主意:“贴告示、敲锣打鼓……”想一想:“你们是国事,还好张榜招贤的啊……”
邦德一拍大腿:“就这么办!”
章素节起身就走:“我还是陪我妈祈祷去吧。”
次日,中航公司、机场、车站、甚至邦德家大门口都张贴极醒目的硕大黑字招贴。
热血男儿,航空报国!
下面是极简单英文书写的要求:18…25岁学识优良之健康男子。
这大概是有航空史以来最低的飞行员招聘要求了。
过了正月十五,重庆飞行员招考轰轰烈烈的开了张。事实证明章素节纯属瞎操心。虽然报纸上登了招贴告示,应聘的其实寥寥无几。中华大陆其实会说英语的小伙子并不多。
邦德总经理亲自主持的所谓入职考试更加扯淡: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