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居然梦里都不敢想的事情成了真的。
这女孩子满心喜欢,喜欢到害怕。外面极闹,屋里极静。萧观音一动不敢动,脚下觉得飘,心里也不踏实。总觉着这大喜的日子不像真的,动一动就会灰飞烟灭,眼前的美满就再也拼凑不起来。真正的屏住呼吸,大气儿也不能喘。就这么想着、盼着,怕着。直到月上西天,直到外面渐渐的安静下来,直到仿佛这世界都没了人了,只剩下房里的大钟滴滴答答的合着她的心,砰砰地跳。眼里莫名的含了泪,盈盈的不敢眨眼
23、战地情歌 。。。
,只怕一眨眼,这模糊的喜庆就碎了。
耳朵里仿佛听见了什么,门外渐渐地传来他的脚步声。虽然不是相处日久,她就是知道那是他在朝自己走来,就是知道!空气几乎都凝固住了,足步声声接近,每一下都像是深深地叩进了她的心底。
“噼啪”一声灯花暴涨,婚房里不兴点电灯。在一对银质长灯的映照下,红烛迸射出闪烁流光,有个长长的人影儿,站在她跟前。
停一停,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揭了她鲜红的盖头。
揭盖头的时候,章素节的手指头有点儿抖,说不清是喝多了酒还是心里慌了。烛火摇红,新房里忽忽闪闪的,等他认真看见新娘子的时候,新郎官儿就真慌了:她真好看。那么好看。好看的让他鼻子有点儿发酸。
红彤彤的帐子,红彤彤的床铺,红彤彤的烛火,红彤彤的衣裳。眼前一片血样鲜艳的铺天盖地颜色里,端坐着他的新娘子。墨玉色的头发,雪白的脸。
熔岩湖里开出来的睡莲花。
说什么出淤泥而不染。章素节莫名其妙的松了口气:谢天谢地,地狱的猛火没烧坏了她。如今她这样好端端的坐在自己跟前,精致漂亮到会发光,让人不敢直视。素节有过许多女朋友,从来不憷头跟姑娘们打交道。可是这一个不一样,她是他媳妇儿,他的妻。他看头一眼就想跟她一生一世的姑娘。她身上带着他姆妈的神韵。他知道:对她好,能补他一辈子的缺憾。越是珍视,就越心慌。站在她跟前,他心砰砰的跳。于是新郎官就这么站着,手里捻着人家的盖头,张了几次嘴,不知道说什么。
他傻乎乎的琢磨:她这样子好像我姆妈扮的凤还巢……
看他的新媳妇儿那样端庄贤淑的盘坐在婚床上,眉目如画,果真有几分观音相貌。
可是这观音是肉身的,会喘气儿,还散着淡淡的脂粉香味儿。
近在咫尺、活色生香。
看的人身上不知不觉的热了起来。
蜡烛噼啪的蹦着火星儿,屋子里静悄悄的,就听见大座钟滴滴答答的响。
等了良久,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萧观音纵然再好性儿,也实在受不得这个尴尬。好几斤的凤冠在脑袋上扛着,累得慌。况且你知道这位爷他站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新娘子微微抬了抬头,凤冠上的珠帘互撞,哗啦微响。
她说:“你……”这才敢撩起眼皮来看看自己爷们儿。可是抬眼对上他直勾勾的眼神儿,新娘子只说出一个字儿,就烧红了脸盘儿,再说不下去了。
瞧着她的模样,素节心里着了一把无名的火。他紧紧地揽住了萧观音的半个身子,怕她飞了一样,那样绵密地贴住了她,热辣辣的鼻息直在她的耳垂儿边儿转。左近全是他身上得酒味儿,醺得人身上软
23、战地情歌 。。。
绵绵的……萧观音万没想到这少爷发了半日呆,忽然又不管不顾起来。一时头上簪子、坠子齐齐跟头发搅合在一起,抓的人头皮生疼。偏偏他那边又不肯容一刻的功夫,七手八脚缠过来,只跟她的襟扣儿玩儿命。
她气急了推他:“你……这是……呀……好歹等我卸了头上这凤……”
外面轰然大笑,黄智权嘴快,捏着嗓子嚷嚷:“萧老板!三更天才敲开场锣啊!”
萧观音羞得几乎扎到地下去。
章素节如梦初醒:“谁?!”脖子都紫了,敢情有一帮缺德货正在听着小两口儿的窗根子!
气地章素节就要冲出去把他们抓出来打。唐妈急的站在厨房门口跳脚:“大喜的日子不好这么闹啊!”幸好屋子里萧观音死死地拽住章素节的衣服角儿:“别……别去!哎呀我的爷!你给我回来!”
红头涨脸的章素节哪里听得这样一句,旋即又折回来,揪着盖头在手里揉了两下儿,终究不好意思在动她:“你……”你了半天,才你出来:“你饿不饿啊?”
窗子外面传出来“咕咚”两声栽倒的动静儿,有人几乎笑疯了!
一说一闹也就不尴尬了。
一堆人热热闹闹的涌了进来。黄智权和周景林然后强压着新郎官和新娘子的脖子灌下去交杯酒。小伙子手底下没准儿,好玄撒了章素节一脖子。
唐妈在外面端了热腾腾的面条饺子进来,嘴里念念有词说是什么:“子孙饽饽长寿面。”
这类婚礼吃食一般都煮到还生就出锅,讨个生儿育女的好彩头。难为唐妈这一天忙地团团乱转,玛姬瞅眼看见夏克在厨房偷吃就顺手把煮面的活计派给了他们机杭长,谁知道就此闯了大祸。
看新婚小两口把饭碗端起来了,陈定睿把黄敬仪的儿子架在脖子上,教黄熙宁攒足了力气往里面喊:“生不生啊?”章素节正没好气儿,端着煮了一个钟头的糟面条子吼回来:“生什么生啊?都煮烂啦!”
新娘子“咳”的一声把面呛出来,把唐妈好玄没背过气去。
闹洞房的笑地是东倒西歪,死皮赖脸的不肯走。
看天不早了,唐妈拿擀面杖把闹房的统统撵了出去。
老太太比谁都着急,把新房的大门一锁,往里面喊:“少爷少奶奶百年好合。来年添个小少爷!”顺手提溜走了两个听窗户根儿的。
林宇中调皮,临走的时候还回头学一句:“生什么生啊?都烂啦!”脑门上让唐妈好好的赏了两个爆栗。
后来新郎官打窗子里伸出脑袋来,心急火燎地问:“唐妈!那凤冠怎么卸?”
一转眼的功夫,他就让双纤纤素手给拽了回去……
良久……听见屋子里面新娘子“噗哧儿”一声乐……
然后啊,这灯……就熄了……
那天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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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阴历十八、九的样子。月亮已经是满过则亏了,光也不那么明。唯院子里的月季花娇艳欲滴,香的动生动色。
一阵风吹过来,些许的冷。负责开车送人的陈定睿紧了紧衣襟,忽然就想起来那年带着素节和华童缩在飞机里的样子。心里忽然冒上来一段儿五味杂陈,回头看看素节黑黢黢的窗棂子,他笑着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华童现在怎么样了……”
华童过的好着呢!
云南驿在深山里。
华童到了深山里就明白了,为什么自古以来的隐士才住深山:这地方真清净。
茅屋、山涧、溪水、晨雾、鸟鸣,再没别的了。唯一和外界联系的工具就是他滴滴答答的发报机。老天拨地,只有他华童出的声儿是人话,别的活物儿只会叫唤。自然也就每人跟他说话,华童那么爱说话个人,撞了好多天的笼子。可是撞笼子有什么用那?才知道这充军发配的苦楚,挨打挨骂不是最苦的,最苦的是与世隔绝。他嚼着夏克给的罐头寻思:要是这样活到战后,还不如死了呢。心里想着,委屈着,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着。反正这儿就他一个人,没人笑话。别说哭,他就是光着屁股也没人管。这里的活物儿不是狐狸就是兔子,个顶个不怕人,歪着脑袋打量着他玩儿。不穿衣服算是什么啊?人家畜生还笑话他穿衣服呢。
甭管带多少罐头,都有吃快完的那一天。天知道华童是多盼着这一天。电台里噼里啪啦的汇报:我已经弹尽粮绝。实指望重庆中航能给他派人送点儿吃的,最好是让他回去休个假。其实也不为吃的。有个人说说话也是好的。中航公司好一阵子沉默,回了他俩字:等着。
于是就等着,等着这点儿念想儿的等着。
谁知道等来的不是接他的汽车。神通广大的黄敬仪总经理不知道从哪里给他弄了个藏族闺女来给他送饭。一天两遍,送吃送喝。那闺女怯生生的看着华童,用手比划着:她不会说汉语。
华童叹口气,没聊天儿的,连屁股也光不得了。日日起身还得穿裤子,好不麻烦。
没休假,也没个聊天儿的,日子在恒久的安静里过,昨天跟今天一样,今天跟明天一样。有的时候华童怀疑:别说自己人,横许日本人都把他忘记了。这世界都把他忘记了。
没人说得好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也许三年?也许五年?也许……打一辈子仗?天知道。
说起来天,战友们日日在天上玩儿命,他在地上有吃有喝还闹什么呢?华童有良心,他实在不忍心再打扰黄经理的心思。后来他拿了把斧子,把茅屋前面的小树砍倒了好几根,做了个小小的空地,图个良好视野。没事儿的时候,他就坐在个树墩子上往天上看。看一架架的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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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头顶上飞过去,再飞回来,也许再也不飞回来。
每次有飞机飞过,他都用电台跟他们打招呼,说:一路平安。
飞行员们会朝他摇摇翅膀。
看见熟悉的飞行员在上面飞过,华童会乐半天,嘴里嘀咕着自言自语。然后目送着他们远去,再怅然若失地坐回去,接着呆着。
呆着,就是发呆的活着。
直到有一天,他发呆的时候手里一热。回头一看,原来那藏族闺女塞给他一杯水。第一次仔细看她的样子:她有一张红扑扑的脸,黑黢黢的眼睛清澈的像山里最深的泉。
藏族闺女比汉族女子胆子大,她用手指抹开了华童紧皱的眉头,朝他笑。
温温热热的触感,她的手指尖很嫩,嫩得像山里最嫩笋子的芽儿。
于是华童也朝她笑,然后叹出一口气。
时间长了,两个人比比划划的说两句。
那姑娘指着自己的鼻子发出两个音:“丹珠。”
华童想:她大约……叫丹珠吧。华童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华童。”丹珠叫不好华童的名字,总是阿童阿童的叫。华童教她多少遍都学不清,干脆就由她去了。华童、阿童差不多。华童觉得:如果国亡了,他反正也不需要有姓。
丹珠爱笑、手也巧。会唱着华童听不懂的歌儿帮他做饭洗衣裳,缝缝补补。这傻丫头身上穿的补丁罗补丁还日日笑的没心没肺。
华童坐在电台前忙乎着,忙乎着,心里不知不觉地羡慕了起来。后来,神使鬼差地,他塞给了丹珠两个他最后珍藏的牛肉罐头。丹珠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俩铁盒子是干啥的。华童干脆拽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院子里一起吃。
可不?什么也说不明白,只好坐在树桩子上对面吃东西。
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牛肉罐头特别好吃,一阵风吹过来送来不知名的野花儿清新甘甜的味道。两个人就这么吃着、对看着、傻笑着。
华童的脸不知不觉红了。那姑娘愣了愣,脸也红了。
他就拉住她的手。
然后两个人,一起笑。
多少年后,也许只有树上的松鼠记得,那两个在树林子里疯玩儿的家伙是怎么笑的前仰后合,虽然谁也听不懂谁说什么。
他喊她:“丹珠!”
她叫他:“阿童!”
年轻又清亮的声音久久回响在新鲜绿色的树林里……
作者有话要说:我终于写好了一章;狂笑三声。
24
24、御风之鸟 。。。
飞行员的规律生活让章素节一清早就睁开了眼睛。陌生而古怪的感觉,胸口有额外的压力。垂眼看一下儿:萧观音正乖巧的睡伏在他胸前。一头浓密的长发铺在他的前胸上。墨黑麦色两相交缠,恣意宛转的图腾样貌,满满当当遮蔽了素节的整个视野。
有一瞬间他恍惚:天地大概只这么大,装满了她的发和他的肤。
人生只是如此,便已足够。
眨一眨眼,他便看全了她:观音脸上有淡淡红晕,精致的鼻翼微微地翕动着,暖暖的呼吸全数儿扑到他颈间。章素节无声地笑了:他的妻睡地正酣。
轻轻地,抚摸她的发,如待珍宝。
今天是他成了人家丈夫的第一日,以后日日如此,多么好……
天人交战了许久,章素节按死了闹钟。他决意要偷懒这一刻。
初冬早上本就冷,重庆不兴生火,连累屋子里也阴森森的。被窝里舒服又暖和,还有一具温热柔软的身体缠着他。忍不住吻一吻她光洁的额头,萧观音“唔……”一声,动一动,又睡回去。她知他待她好,就从心底里赖皮起来,允了自己这一辈子也没有的小小放肆。那位自然不恼她的,好声好气地哄:“睡你的……”她便搂上他的颈,亲他的下巴。
章素节惬意地寻思:成亲就是好啊!心里不由鄙薄了一下儿陈定睿他们几个死心眼儿的不开窍,对着着空姐的媚眼当瞎子。
正舒服着,不提防外面一声大吼:“素节!你个小混蛋不准备送我上班了吗?”正是他老爹的金刚狮子吼。
章大少吓得心里一哆嗦,跟头骨碌地爬起来,手忙脚乱的往身上罩衣服。萧观音春困未足,迷迷糊糊的揉着眼睛,坐起来看着她爷们儿不由惊诧:“今儿个也上工?皇上差使人还成亲歇三日呢。”章素节顺手用被子把她包住:“现在哪儿还有皇上?早让国民政府推翻了。皇上家的规矩不兴用了。”萧观音撅着嘴:“这么说国民政府还不如皇上呢。”
此话大逆不道!
章素节把人从头推倒:“你睡你的。”
温柔体贴,三从四德,贤惠勤勉。
萧观音虽然唱了多年的戏,究竟大户人家出来的满人小姐,往前清了说是格格的出身,再不济脑子里还是有这几根弦子在的。虽然身上又乏又累,但是爷们儿起身了,女人怎么能还躺着?于是忙不迭的起来穿衣服。刚扣了两个钮畔儿,抬头看见章素节在翻腾衬衫,又要过去帮忙。章素节回手把她摁住,第三次劝她:“你睡你的,我妈也没起。我们家就这规矩:男的起早贪黑,女的混吃等死。你学着点儿。”想一想,补一句:“国民政府了。就这规矩。”
“呃……”萧观音愣一愣,论理自己头天进门,新媳妇不该说三道四,可是人家
24、御风之鸟 。。。
这个家规……还真是……
趁媳妇发愣,穿戴整齐的章素节在她鬓边偷香一下儿,扭头跑了出去。外面的邦德早等不耐烦。素节小声嘀咕:“敢情不是你新婚。”邦德理直气壮:“我新婚的时候日本人还不会飞上天。”那就全是日本人的不是了。
吉普车的轰鸣声中,章素节和邦德驾车向中航办事处驶去。
萧观音扒着窗沿往外看:时候还那样早,东方刚有一派绯红云朵。
可是那天边儿越来越白的亮处,明白告诉她:太阳就要升起,这又是新的一天了。
吉普车上邦德面沉似水,正在素节嘀咕会因迟到而被骂到很惨的时候,邦德公事公办的口吻:“等以后你再休婚假好了。公司给你记着的。”
素节乖乖点头:“哦。好的!”
吉普车里又回归默默,只有窗外的风呼呼的刮。
又歇了很久,邦德有点儿歉然的口气:“节,爹……实在派不出人来……蜜月……回头给你补上。”
素节笑:“爹,我明白。”
一脚油门踩下去,吉普车冲向机场,他们还有太多事情要做。
重庆机场一片忙碌。马达运转,飞机轰鸣。
从昆明飞回来的夏克一脸坏笑地拍素节的头:“你居然还起得来?踩油门会不会腿软啊?”章素节利落地侧身避让,凌空虚虚地踹了机航长一脚:“GO TO HELL!”脸却红了。
夏克大笑着离开。
邦德耸耸肩膀去了办公室,素节自行到调度屋子里领任务单。
纸上又是一番密密麻麻,章素节仰天长叹:这世道果然不以尧存,不以桀亡。他章大少成亲了,日子也没好过半点。那厢刚刚拿到单飞资格的林宇中幽幽地补一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陈定睿听着,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