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让她流泪,他给她念那首远的不招边的诗,清朗的声音,顿挫的语调:
假如我变成了一朵金色花,为了好玩,
长在树的高枝上,笑嘻嘻地在空中摇摆,又在新叶上跳舞,
妈妈,你会认识我吗?
你要是叫道:“孩子,你在哪里呀?”
我暗暗地在那里匿笑,却一声儿不响。
我要悄悄地开放花瓣儿,看着你工作。
当你沐浴后
22、金色圣花 。。。
,湿发披在两肩,穿过金色花的林阴,
走到做祷告的小庭院时,你会嗅到这花香,
却不知道这香气是从我身上来的。
当你吃过午饭,坐在窗前读《罗摩衍那》。
那棵树的阴影落在你的头发与膝上时,
我便要将我小小的影子投在你的书页上,
正投在你所读的地方。
但是你会猜得出这就是你孩子的小小影子吗?
当你黄昏时拿了灯到牛棚里去,
我便要突然地再落到地上来,
又成了你的孩子,求你讲故事给我听。
“你到哪里去了,你这坏孩子?”
“我不告诉你,妈妈。”
这就是你同我那时所要说的话了。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章素节清清喉咙去拿茶杯,没想到萧观音对着他伸出的手瑟缩了一下,难以压抑的陌生而惊恐。两个人之间弥漫着淡淡的尴尬。
章素节的声音哑哑的:“我不知道怎么让你相信我不会欺负你,我真的不会强求你和我在一起。虽然我喜欢你,但是我不会逼迫你。我不是坏人,我只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男人。就算我会开飞机,这也没什么了不起。比如我小时候也会淘气地爬到树上,让我姆妈找不到。然后我趴在树梢上看她忙。”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开始吸鼻子:“只是……我没想到,等我落到地上。他们就不再让我做她的孩子了。我也挺傻的,读了这首诗我就想,如果真的变成花变成树,是不是就一直能看见我姆妈的样子不离开她?哪怕她不知道我在那里看着她也是好的!”说到这里他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萧观音:“所以我特别喜欢飞,喜欢在中国领空飞。因为我总是瞎想,也许就哪个时候,哪个地方,我姆妈会抬起头来看看天,看看这个在天上飞过的奇怪家伙。然后她就会看见我,我要的不多,哪怕她只瞥这飞机一眼,也是好的……”一点点哽住的声音,章素节慢慢的低下头:“所以请你相信,我这个人,不贪心。我要的真的不多。你要是不喜欢和我在一起……那……也没什么……”
萧观音眼看着滴滴答答的眼泪砸到这家伙上好材料的裤子上晕出一点点圆圆的水渍,心里十足无措。一辈子见过太多男人对她嬉皮笑脸地说家里有金山银山你跟着我荣华富贵,可是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在她眼前哭地鼻头通红说失散的爹娘父母,然后告诉她你不愿意也没关系。
她知他身后家世显赫不愁吃穿,她知他有本事能腾云驾雾,她知道太多的人都离不了他。他是人中龙凤,一飞冲天有万人敬仰。不像自己是被千万人踩到脚底下的贱戏子。两个人位份高低差了一天一地。可是对着章素节,
22、金色圣花 。。。
萧观音心里有种古怪的感觉:可怜他,心疼他。很想很想抱着他,说:没关系,都过去了。
那就真的抱着他吧,萧观音不由自主地把他搂在怀里,问:“素节,飞到天上,会不会好冷?”
怀里的黑脑袋点了点,又摇了摇,还是在吸鼻子。
忽然章素节惨叫一声,挣扎出来,狠命地擦着自己的鼻头:“使不得!鼻涕眼泪的弄脏了你的衣裳!”
萧观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不合身衬衫前襟,哭笑不得:“少爷!弄脏也是你的衣裳啊。”
章素节单手撑地,搔搔脑袋,脸红红地笑:“可也是。”他凑过来问:“好不好和我回家去?玛姬有很多好看的衣裳。”
虽然搞不清楚玛姬是谁,萧观音还是说:“好。”
这是一种直觉,他会对她好。
有他在,别说他红眉毛绿眼睛黄头发的爹娘,便是刀山油锅妖精洞,她也敢和他去闯!
就这样,在全体中航为了运输远征军而忧心忡忡的时候,章素节大少爷一心一意地开始了他平生最认真地恋爱。这家伙好像拥有了定格的上翘的嘴角和明亮的眼睛。
看着停机坪上黑压压的远征军和过载的飞机,陈定睿不太能明白也是忧国忧民的素节怎么还有这份闲情逸致来风花雪月;夏克摸着腮帮子看了很久,纳闷这么美丽的一对青年男女为什么不住在一起。耸耸肩:他们甚至手都不会拉。
那一对儿活宝只会开心地对视着,絮絮一些极琐碎的事情,然后露出有损他们容貌的傻笑。
开完了布置任务的例行会议,看着手里黑压压的任务单,所有飞行员都心事重重、觉得前途渺茫。百分之八十的人确信自己活不到战争结束了,那百分之二十是没心没肺根本不愿意去想。就在这个愁云惨雾时候,有个英俊潇洒的家伙一手拿着最重的任务排单一手拉着他心爱的姑娘飞身跳上了吉普车,对着昆明方向绝尘而去。他说:“我要结婚!”
大家目送着素节兄弟带着他的心爱的姑娘回家,心里生出很怪的感觉:太重的任务、太新的机型,这样的频繁起飞是疯狂的事情。也许他们明天就会死。可是他居然想着结婚!
他说:“好吧,死也是明天的事。”
他说:“今天我们活着,所以应该快乐。”
他说:“要不然,就衬了小日本的心愿!他们就是要我们崩溃!”
目送着他们的背影,陈定睿说不清章素节是太疯狂,还是太清醒。
那天下午唐妈打开大门,看到的就是这幅样子:她永远长不大的小少爷领了一个极标致的姑娘回来。哦,他手上还提着印度捎回来红酒和奶酪,清秀的脸上满是淡淡的红晕。
唐妈有一瞬间狐疑:如今是少爷回家,还是姑爷上门?老太太旋即又明白
22、金色圣花 。。。
过来,拽住素节赶紧嘱咐:“少爷!老爷说他饶不了你!你小心了!”
章素节大咧咧地笑:“没事!要杀要剐随便他。谁让我是他养的?”他回头问萧观音:“怕不怕?”
萧观音笑嘻嘻:“不怕。大不了演一出《辕门斩子》,我扮穆桂英来救你!”
章素节很响亮地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那就没什么了不起啦!”
他们手拉手!
接下来,坐在大厅里修剪玫瑰花的玛姬就看着自己养了十六年儿子披着一身阳光走过来,指着一个姑娘说:“妈,我想娶她。”
邦德在屋子里咆哮:“这个混蛋在如此忤逆了他的养父之后还想着结婚?”
“哗啦”一声,花瓶倒地。
玛姬软坐在沙发上,捂住嘴:“哦……上帝啊……我的小东西……他都要结婚了……”金发的母亲搂住黑发的儿子泪流满面:“哦……我的小东西……我的上帝……妈妈永远爱你……”扭身拉住儿媳:“天使啊!她这么漂亮!”下一秒钟,慈爱的养母惊呼:“酒席和教堂!客人名单!啊!还有婚纱和西装也要准备!”她愠怒地喊出来:“邦!我们的儿子要结婚了!你怎么能这样不闻不问!”
唐妈妈发了半天的愣,扎着手跑出去,嘴里胡乱叨叨着:“买鸡、买鸭、红布、桂圆、莲子……快快快!少爷要娶亲……”
听着外间一片混乱,屋子里生闷气的邦德狠狠地在胸口划个十字,愤愤地念叨:“我的上帝啊,看看,看看,看看这个疯狂的世界!”然后忍无可忍地怒吼出来:“玛姬!不许你再跟那个蹩脚裁缝订衣服!”
玛姬嚷回来:“那个裁缝哪里不好?”
章素节摸摸肚子,问萧观音:“会做饭么?”
萧观音就笑:“会一点。”
后来,这对未婚夫妻一直在厨房忙活着,弄吃的。
作者有话要说:新春快乐。
虎年大吉。
我会继续更新这个。
写完了,写吴娃娃的故事。呵呵……
23
23、战地情歌 。。。
章素节的婚事完全按照中航的速度来,说干就干,效率第一。不过把萧观音接回来几天的功夫儿,邦德家就张灯结彩要办喜事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邦德为素节举办了一场完全中式的婚礼。没有教堂,没有婚纱,更没有永远一身黑衣的神父絮絮叨叨。据说这是他那不肖子的执意要求。
重庆的邦德府邸张灯结彩,雪白的门柱上贴大红双喜字;西式小楼没有回廊,十盏“囍”字长灯只好架晾衣服杆子支楞到窗子外头,十分突兀。陈定睿远看之下还以为是机场的信号灯给拆了过来。不过好在是办喜事,摆设纵然古怪也透着喜庆。随着晚风,喜字灯倒也摇曳出一片璀璨。装饰一新的邦德家,在重庆多雾阴霾的傍晚看起来,如梦如幻,漂亮的不太真。
章素节人缘儿好,技术好,又关着邦德他老人家的金面。中航各位同仁只要没飞在天上,没捆在地上的悉皆出席少爷的婚事。团团圆圆的中式大桌上坐满了五颜六色的宾客,货真价实的世界大同:美国机长有黑有白、英国来的报务主管、有个机械师甚至是从巴勒斯坦流亡出来的犹太人。泱泱中华有容乃大,纵然深陷国难也没拒绝比自己境遇更惨的犹太人。邦德觉得:总体来说,中国人心眼儿好。当然在座最多的是拥有着和素节一样象牙色皮肤的中国人。
章素节难得做中式打扮,朱红锦缎长袍乌黑马褂,身上十字披红,胸口戴斗大红花。映得他白皙脸色泛红宛若涂脂。端的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章大少眼角眉梢更添一份英姿飒爽。
夏克他们十足好奇,把素节拽到旮旯里,里里外外把他的穿戴好好研究了一番,嘴里不住的嘀咕:“这是长袍?”“我看就是裙子……哦,原来是这么穿上的。”章素节红头涨脸的挣扎在几个美国同事的魔爪之下。最终允诺婚礼之后把这身衣服借给同事们穿去照相馆拍照留念才被放了出来。
新娘子穿一身吉祥如意的正朱红色对襟裙袄绣牡丹花朵下摆,层层叠叠极繁复的裙,合盘丝瑞凤金光闪闪。龙凤呈祥的大红喜帕罩在头上,萧观音颤巍巍地让唐妈从屋子里搀上了花轿。姑娘出阁,应当扶上花轿,才算嫁得风光。无奈萧观音娘家势败,只好从权。打邦德家抬出来再抬回邦德家,绕场一周也算圆满。鞭炮声中,一众美国人看地直眼,夏克一把拽住章素节:“她怎么走了?你们旅行结婚吗?难道你有假期?不对!旅行结婚你怎么不去?”章素节嫌恶地拍开夏克:“不懂别瞎问。啊!别弄脏了我的礼服!”说话的功夫,鞭炮齐鸣,夏克目瞪口呆地看着火红花轿又转悠回来。
蒙着盖头的新娘子正大光明地给扶了下轿。
中国人早习以为常,忙不迭的
23、战地情歌 。。。
鼓掌喝彩。
泰勒机长是仔细人,拽着邦德耳语:“为什么不露脸?这还是刚才抬走的那个吗?你就不怕素节把老婆娶错了?”邦德拍着老友的手解释:“这是中国的规矩。”泰勒尤自担忧地喃喃:“还是美国的婚纱好,结婚是大事,娶谁嫁谁总要心明眼亮,验明正身。”
总经理黄敬仪亦携带妻子前来观礼,八岁的黄熙宁英文绝佳,坐在泰勒身边“咯咯咯”地笑。黄敬仪也笑,顺手递给儿子一块喜糖,摸一摸他的头顶。陈定睿心里叹口气,这么多年了,难得看见总经理真心真意地笑出来。
中航技师李春林嗓子最好,被临时拉来做唱礼的。
院子里好亮的一嗓子:“吉时已到,新人拜堂!”
密密匝匝的人顿时围满了前院。他们笑闹地看着一对朱红璧玉的少年男女在众人面前并肩而跪,喜结连理。
玛姬和邦德并肩坐在主位上以她不熟悉的方式迎娶儿媳妇。看着素节直挺挺的跪在她面前,玛姬觉得有点儿奇怪。邦德抓住她的手:“这是中国人的规矩。”
李春林在唱:“一拜天地!”
于是新人跪拜。中国人世代如此结为夫妇,虔诚的跪,虔诚的拜,五体投地于皇天后土,过往神灵面前。我们如此渺小鄙薄,我们诚意敬畏苍茫天地。
李春林在唱:“二拜高堂!”
于是新人跪拜。素节带着他的新婚妻子颤巍巍一个头磕下去。再抬起头来,他亮晶晶的眼睛,叫:“爹,妈。”玛姬旋即有泪盈睫。
看着素节清澈的眼睛,邦德一瞬间明白了儿子执意行中式婚礼的一片苦心:纵然素节成婚成人,纵然他翅膀硬了要飞越雪山,纵然他再不对自己言听计从。这个跪在自己眼前的年轻人依旧铭记着自己对他下的十五年功夫。素节在给自己下跪,用中国人的方式膜拜自己,双膝落地,额头点上自己的足尖。他以身许诺:你们是我的父母。我在神前发誓,我与我妻必对您忠诚孝敬。以报答您对我的养育恩德。
邦德才明白中国人那硕大的双喜字:新婚之喜,添人进口。不同于西式婚礼宣告这对夫妻即将组成自己独立的家庭。中国人是这么认为的:儿子带了他心爱的女孩回来孝敬双亲。并在婚礼上许诺: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
中国人说:我们忠。中国人说:我们孝。
所谓忠孝,是这种古老文化传承了五千年的根本。
存在即道理。
视野些许模糊,眼泪点点滴滴的落下来。邦德第一次在他的下级面前落泪。伸手搀起了儿子,好像一个最寻常的中国父亲,赞一句:“我儿好乖。”
李春林在唱:“夫妻对拜!”
一对小夫妻躬身对拜。从此为夫妇,相始以礼,相敬如宾。愿你我百年好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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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林高喊:“礼成!”
众人哄笑声中,李春林高喊:“送入洞房!”
噼里啪啦的鞭炮响起,二踢脚一炮冲天。宾客欢笑道贺,纷杂热闹无比。
美国人觉得中国人这婚结的有些喧闹,屋里陈列的不知道谁置办的嫁妆聘礼看起来花花绿绿也嫌艳俗。他们不明白,如此大声喧闹,才是堂而皇之。如许欢笑宾客,皆是他们终身的证人。不同于西式婚礼如同契约的询问新婚夫妇是否心甘情愿,中国人的婚事更重于昭告亲族好友,以举家之重行聘娶之礼。
约束不在契誓,公道自在人心。
所谓明媒正娶,所谓三媒六证。
如此光明正大,如此郑重完满。
夫妇恩爱绵长,民族繁衍生息。
这等人生大事,如何繁琐郑重都不为过分。
孔子曰:不知礼,无以立。
素节没读过《论语》,然这等礼乐道德早已浸润到了他的骨子里。如此娶亲,理所当然。
新房里红烛高烧,檀香轻飘。
萧观音呆呆的坐在喜床上,从盖头的杏黄流苏边儿看出去,隐约能见到乌木大床的一个角儿,铺着鲜红红的褥子。那样亮丽端正的朱红色,滚着喜庆的金边儿。外面是喧哗吵闹的劝酒声音,想来素节正被人扯着脖子灌,观音的嘴角偷偷翘一翘。
新娘子的妆饰很重,头上凤冠金丝累累,沉甸甸珠串儿垂在额前,纵然坐着,这新妇她依旧做得十分辛苦。可萧观音依旧端坐着脊背挺直。她是有功夫的。头上的凤冠霞帔,身上的鲜艳喜服她都不是头次穿戴。日日演戏,扮过那样多的新娘子。娇憨的有薛香菱,尊贵的有孙尚香。外头这一番吹吹打打萧观音也是熟透了,闭着眼睛都不会踩错了点儿。
然,这次不一样了。以前无论如何繁华热闹,那都是人家的终身之喜、人家的归宿团圆。无论她萧观音在台上如何妙舞风魔、纵有天人之态,终有曲终人散空愁暮的那一刻。没人知道,每每卸掉这些喜庆吉祥得装饰,这个小小的戏子心里有怎样的怅然若失,绵绵幽恨。她亦是人,也奢想过这一辈子的归宿,也奢想过自己有可托付终身得良人。只是从来没人愿意为她设想罢了。
如今居然梦里都不敢想的事情成了真的。
这女孩子满心喜欢,喜欢到害怕。外面极闹,屋里极静。萧观音一动不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