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生面孔进进出出,有穿军装的也有便服,其中一个家伙胸口了别着中国空军的徽章,生的横宽敦实。陈定睿想一想:这样子也是空军所辖?他可飞的起来?只怕人上去就要少装炮弹。那人眉目一团傲气,挑着眼眉打量陈定睿。黄敬仪介绍:“来员隶属中华民国航空委员会。”仅此而已,不再哆嗦。
航空委员会这地方了不得,会长是委员长,秘书长是蒋夫人。陈定睿心里一转,怪不得人说总经理手眼通天。
病房里阳光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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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空气清新,瓶里有盛开的花朵。很漂亮的花,没有香味,顾虑到黄敬仪肺不好,那是黄夫人的手笔。
黄夫人朝陈定睿微笑:“来了就坐。”于是他们就座。
角落里有人咔咔地打字,听到人来,抬起头,朝大家扮鬼脸。
原来章素节被总经理抓差做翻译。
黄敬仪说:“副总电话过来要素节帮我做事。”忽而好笑:“说免得他出去惹是生非。”
章素节抓着头发笑。华童想起来自己嘴巴刻毒没来由一阵心虚。章素节笑眯眯扔给他硕大的桔子。几天没出门,素节白净了许多,重庆冬冷也比北京暖和。他穿西装裤、小毛衣,坐在那里就是玉树临风。他一来,过往的护士小姐都频繁些,这个病房给水果也是第一份的多。
陈定睿他们默默地吃着,有点儿无聊。飞行员不飞的时候,显得挺无能。黄敬仪递给他一份文件参考硕大标题:关于中航密支那基地草创意见。陈定睿心说:终究要去缅甸了?他细细地读。
章素节翻译好一份文件拿给总经理审阅,黄敬仪挑几处不通出来要他改。章素节不服气地咕哝:“好似教中文的老先生。”
黄敬仪顺手递过来本书:“没事去看看中文大部头,那才是好先生。”
手脚麻利地改了错儿,章素节听话地坐在那里哗啦啦翻书。黄敬仪七岁的儿子黄熙宁坐在他旁边写大仿。黄太太走过来,一人派一个苹果。一大一小铿铿地嚼,互相看着对方笑,哥俩好的样子。
华童嗤笑:“总经理似邦德老妈子在给他哄孩子。”
陈定睿瞥眼章素节的书皮《红楼梦》。不由得感叹黄敬仪心细:老不看《三国》,少不看《水浒》。素节被他美国爹派到这里帮中国人的忙,还真多少有些看着这少爷的意思,总经理大概只好弄些莺莺燕燕哄着他玩吧?
黄敬仪是病人,看了会儿文件眼疼,歪在那里休息。
航空委员会派来的家伙很会办事,拿起来报纸同他念。
今年开端便是龙虎风云,报纸上满当当的墨黑字体。那家伙琅琅:“1月1日中、苏、美、英、印、加、荷等26国代表在华盛顿签署共同宣言。同盟对抗轴心国。诸国同心,尤得美国盟友膀臂援助,则抗日大胜近矣。”
黄敬仪礼貌地微笑一下儿。陈定睿寻思:多个篱笆多个桩。
“喀吧喀吧”,章素节嚼苹果,头也不抬。
微微不是味道,那人换一张,继续念:“1月3日 反法西斯同盟国,暨罗斯福总统恭请蒋介石先生任中国战区(包括泰越)盟军最高统帅。美国盟友邀约中国成为国际抗击法西斯四强之一。蒋总统言:抗战政略之成就,本日达于极点。”
大幅的黑白照片,委员长春风满面。
彼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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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政权分离:北有满洲国、南京有汪伪政权、延安有毛泽东,到处都是日本人。得亏前两年借着剿共撵了龙云,否则国民政府可就局促的很了。如今委员长说了算的也就是国统区一亩三分地。宽厚而言,咱们还要把李宗仁的桂系听不听命忽略不计。美国顾问不糊涂:“蒋只是一个派系的领袖。只怕无力整顿战后的中国。”
无奈日本人轰炸了珍珠港,罗斯福总统事急从权。一夜之间蒋委员长荣任盟军中国战区最高统帅,连印缅地区都划拉进指挥范畴,该算平地坐升三级不止。别说委员长心花怒放,就是手底下这念报的也得意洋洋溢于言表,一张报纸念的着实爽神。
章素节“扑哧”一笑。
黄敬仪回头,问:“又看到哪里好玩?”
章素节摇头晃脑:“闻听贾元春封贤德妃。贾府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各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
华童头一个乐出来。
尴尬地静默。有人脸胀成猪肝色。
黄敬仪扭头看章素节,皱眉头。
章素节摊书本,坦白无辜的神气:“正好看到这一页么……”
念报的家伙只当自己是上差光降,哪里受过这个,脸上的肉西索地抖。
陈定睿笃信章素节没这点墨水奚落委员长!他只是不愤国人拿日本偷袭了珍珠港当作天大的喜事庆贺。今天这机锋是瞎猫逮住了死耗子居多,要命是在和尚庙…此地不宜杀生。
陈定睿狠狠地瞪了素节一眼。章素节毫不在乎地朝他翻白眼。
黄敬仪轻描淡写:“素节,嗯,定睿,天气这么好。你们年轻人不要憋在医院里,去看电影吧……”
陈定睿晓事,连忙拉了惹祸的苗子鞠躬退席。
走出了病房还听见黄夫人恬淡声音:“刚从美国回来的小伙子。中国话说不利索呢。您别生气。”
章素节颇不高兴,老大声音:“不懂中文不要叫我来做翻译嘛。”
华童附和:“就是就是。”
一帮人架住他俩往外走。
周景林和黄智权一个劲儿数落章素节胡说八道,这俩人虽然岁数不大,可人情世故总比章大机长懂得多些。
唯独华童满不在乎:“他说什么啦?”
章素节遂和华童勾肩搭背,大有知己之感,惺惺相惜。
陈定睿不远不近地瞧着他俩惹是生非的兄弟:华童天生嘴巴损,加上年纪轻技术好,所以天不怕地不怕。章素节是洋人衣服中国壳儿,吃了十五年的面包,心肝肚肠都变了。邦德待他不如亲儿,在陈定睿眼里也算宠翻天。
这才明白为什么当日黄敬仪不赞同素节入中国籍。当真是为他着想一片心。
拍拍素节的肩膀,陈定睿说:“不懂就别胡说八道。早晚害死你。”
章素节叫屈:“我又没说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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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定睿苦笑:“对了才糟糕。”
中华文化,博大精深。
溜达出医院,华童没完没了:“我说陈哥,中国的事情还搅不清楚。委员长揽了那么大一片过来,能做的好?”
陈定睿想一想:“嗯。美国人插手,总不至于更坏吧。”
章素节鼻子里哼一声。周景林不出声随手按住了黄智权。
陈定睿想起来各处茶楼的招贴:莫谈国事。还是总经理平素说的好: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陈定睿说:“咱们飞咱的就好。不管那么多事情。”
章素节依旧嘎巴嘎巴的嚼苹果。
陈定睿带他们四处闲逛。华童和黄智权吵着要看电影。却先路过一个好大的戏园子,红绿的楼宇,鲜亮水牌,上有鲜花簇拥:贵妃醉酒京城名伶:萧观音。
风流旖旎的一笔行楷。
大约就要开戏,里面锣鼓铿锵声音不断。
章素节站住不走,眼光发直,说:“看这个!”
陈定睿狐疑:“你看的懂么?”
章素节咬嘴唇:“懂。”
周景林人极随和,说:“那就看吧。”
那就看,反正他们不缺钱。
不要雅座,不要包厢,章素节说:“我要头一排。”
领座儿的伙计看人下菜碟:“萧老板嗓子好,指定灌满园儿。几位少爷有身份的人,何苦跟下面瞎挤着?”
章大少爷固执地摇头:“我喜欢抬头就看得见。”
那人讪讪,素节随口点了花生瓜子和茉莉香片,于戏园子极熟的德行。
陈定睿和周景林都奇怪,他怎么知道这许多看戏的规矩?
章素节定然要抬头就能瞧见角儿的座位,便如小时候姆妈把他藏到戏台前面帷帐下的地方,小孩儿只一仰头就看见姆妈的红绿裙裾,粉白绣鞋。人人说妈唱地好,小小的男孩在喧天锣鼓里懵懂旁观,姆妈哪里唱的风花雪月?这女子游离于各朝风月之间,演尽了别人的悲欢离合。
素节心里,姆妈字字声声都是跟儿交代:不怕不怕,抬眼就可看见娘……
于是他不怕,含着拇指昏昏睡去。
散了戏,姆妈亲他发际:“我儿好乖。”
迷茫醒来,素节记得姆妈头上有闪闪的光片子,扎自己的脸,暖风吹过她纤细的身体,沾染了脂香粉腻,极温柔的味道。
后来自己拿到执照开小飞机,许多女孩儿吵闹着搭乘去玩,素节来者不拒。起飞的时候有风吹过,大胆的窈窕女子搂住黑发少年,他便深深吸气。闻过那样多的香水脂粉,风里却再找不到那样的温存的气息。
抬起墨色的眼,只有纯白的云。
那厢开锣唱戏。
两个学徒的孩童出来垫场子,他们唱《五家坡》。
童稚的声音,王宝钏声声质问:“既是儿夫将我卖,谁是那三媒六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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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没责备过他们卖了自己,也不是没想过去寻姆妈阿爹,只恨眼前茫茫人海,怅怅一叹:“十五年了,找也找不到了。”
华童纠正:“十八年。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
章素节利索地接过远处伙计扔来的手巾板儿,随手递给陈定睿,扮鬼脸:“对啦对啦。十八年。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
黄智权拍手大笑:“你小子吃饱了想穿。”
他机长一个苹果砸过去。
周景林蔫坏:“绣球么?”
嘻嘻哈哈地闹,他们看戏,偷闲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这是北京来的戏班子,大轴是京戏《贵妃醉酒》,雅承梅兰芳先生一派。
场面极讲究的一出戏,未曾上场先有轰轰烈烈的排场:幕布换了远处的亭台楼阁,眼前摆放滴翠鲜红盆景。
他们说,这里是御花园。戏如人生,那就是御花园好了。
高、裴力士昂然出场,后面跟着鲜亮衣衫的八个彩扮袅娜宫娥。
出将的绣帘高高挑起,胡琴响起,有旦曼唱:“摆驾……”
登时静了全场,是何方女子,如许声质娇娆?
戏中贵妃款款而来,见面就是碰头彩!
看戏的声声喝彩:“漂亮!”
戏子自知明艳越发端庄,眉目之间生来一段雍容华贵。她戴凤冠,着凤蟒,系凤裙,珠玉环绕。更兼着身段繁复,婀娜多姿。唰一声展开描金折扇,纤纤十指洁若春葱。走个圆场、转身背扇,如许仪态万方,丰姿典雅,动静之间,百花亭前就盛开了一季妍媚牡丹。她唱:“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
贵妃自负美貌,说不尽地对影自怜:“奴好似嫦娥下九重,凄凄冷落广寒宫。欢见鱼戏水,金丝鲤鱼在水面上朝。当空雁儿飞腾,闻奴声影落画屏。”泥金扇子开、阖、托、转,身随乐舞,圆润如意,她婉转吟唱如珠落玉盘:“这景色撩人欲醉,不觉来到百花亭……”
这戏子如此美貌:眼波过处,潋滟生光,台下人人都觉得她是在看着自己。台上美人回眸一笑百媚生,不知红了谁家少年的脸?
她太好看,冰雪堆砌一般,眉目如画。声也好听,仿佛围梁绕栋,似曾相识。瞧着她,心就砰砰乱跳,血都会热起来。她的身形声音都这样熟悉,难道前生今世?他摇摇头,想起来更多是南雄郊外夜晚……
贵妃醉舞,裙翻红浪。口衔金杯,迤逦下腰在他跟前。台下少年目光灼灼,如同流火,却先胀红了脸色,十足呆像儿。若有若无地看他一眼,她天生丽质,这吃人的眼光也见地太多,不自觉唇侧便添了分笑: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素节记得水排子上写:贵妃名叫萧观音。分明认识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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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模样:皆是慈眉善目、端庄肃穆。哪得如此千娇百媚,活色生香?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定然不是观音,定然不是的……
眼圈淡淡酸涩,那样窈窕的身影,翻飞裙裾,好像姆妈。
又问自己:那怎会不是观音?
曲终戏散,章素节还在那儿发痴,手里举着一把瓜子儿都捏出了汗。
华童没心没肺地伸手在他眼前晃:“这是怎么啦?饿晕了吗?”
章素节莫名恼怒,要张嘴才记得一口茶含了许久没咽下去,划拉开华童的爪子,他喊:“你就知道吃!”
黄智权和周景林面面相觑:“不是说好看过戏去吃点心的?”
陈定睿想起来夏克说素节御女无数,抱着肩膀笑:“瞧他脸红的。啧啧,这么热?”
华童挤眉弄眼:“哦哦哦,我们机长长大了。”搂住素节的肩膀:“想什么呢?跟哥哥说说?热成这样?”
章素节恼羞成怒,扭头就走:“热就是热!!!”
身后一片坏笑怪叫。
章素节扭住华童就打。
后来陈定睿一手拽着他们一个才把他们分开,戏园子的杂役瞪着他们看新鲜。着实丢人,章素节领着大伙儿从后门溜出来。
吃饭的时候,他们要了酒。
陈定睿问:“素节,你怎么对戏园子挺熟的样儿?”
章素节慢慢地给弟兄们讲:“1931年,梅兰芳先生访美,玛姬不相信世上居然有这么美丽的男子。便央求邦德要收养一个如梅先生一般中国男孩做儿子……呵呵……你们知道,我爹他宠老婆的……”喝一杯酒:“玛姬选了那么多男孩子都不如意,交通部的联络员急的发疯。后来他们找到我家。嗯,我姆妈便是个唱戏的……五十块大洋,强压住他们的脑袋,我爹妈把我卖给了政府……”他拍打胸脯:“哪个说我不爱国?兄弟七岁那年就算是为国捐了躯。”打着酒嗝又乐出来:“养个聪明好看的儿子其实不难的,弄五百个来挑,终究是寻地到的。我们中国不就是人多?”
这一位嘿嘿傻笑,浑不理那四个五味杂陈。华童就算嘴巴损也再说不出话。
素节喝酒上脸,加上酒到杯干。陈定睿眼看着他不多时就红了双颊,还有眼眶。
张张嘴,没法劝。
那天素节喝多了,被陈定睿他们几个抬了回去,小伙子迷糊地呻吟:“爸……”
不知道怎地,陈定睿觉着他叫的还是邦德。
这萧观音在重庆一炮唱红。次日报纸上有戏评写地好不绕嘴:环顾当今梨园,如此好唱无如此脱俗扮相;如此扮相唱的无这样好嗓音身段。难得萧老板出身旗籍,雅谙诗文,祖辈票戏,端地是家学渊源。斗大的标题:昔日王谢堂前燕,今朝梨园花正浓。
章素节扫一眼,翘着嘴角把这一张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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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仔细地掖起来。至于报纸另一面上罗斯福总统拨款五亿美元对华援助,大少爷才漫不经心,倒让他洋人老子一番好找。
从此章素节爱上了重庆,只要没飞行任务,他把筷子一撂就匆匆不见了影儿。夏克几次叫他出去吃火锅都抓不住人,唐妈实话实说:“我们少爷看戏去了。”旋即跌足:“这孩子日日要剪花,把院子里哪一盆都拔秃了头。”
那些日子素节时常去看戏,左右他不忙,没的航班飞。
家里太闷、公司太闲。
不理会二月份杜聿明的远征军去了缅甸;谁操心三月初来了美国中将参谋长史迪威?委员长都说抗战形势一片大好。还要二十二岁的小伙子忧国忧民么?山中无甲子,日子容易过。
只是听戏也再不会呼朋唤友,他喜欢独个去,细细地听她咿咿呀呀地唱。从头听到尾,目不交睫,支棱着耳朵,舍不下一字一句。散了戏也流连不去,偷偷地托后台跑腿儿的杂役给她送一支滴露鲜花。西装裤里抓把零钱出来给人家,那样腼腆:“给萧老板,帮她放在妆台上。”
办事的人嗤嗤笑。
美人终究看见鲜花,修枝剪叶的一枝独秀,虽只一朵也是煞费苦心。
萧观音问:“哪里来的?”
梳头的师傅哂笑:“那傻少爷。”
萧老板略一沉吟,无端想起日日头排那双炙热的眼睛,饶是梨园子弟见惯了风月,心里也动一动,她抿嘴笑。卸了装,梳起一头乌黑长发,顺手簪了那花在鬓边。
揽镜一照,名花倾国。自己瞧了也是喜欢。
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