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你就埋在这里罢。
皇帝心里,早为你筑了茔冢。
就此成荒。
长安此时入夜。灯色不比当年上元夜,漫天重火,琉璃光景,它的美开始沉沦老去。但它毕竟还是皇帝的城,皇帝的长安。
皇帝牵衣而走,皱纹里晕满温暖的光色,他一夕老去,一夕又年轻这如许。
他不说话。
阿沅一步一步跟在他身后,悄然不敢语。却见皇帝对路况甚熟,拐拐绕绕,便这么负手大摇大摆地闲逛,似在逛他的汉宫千秋。
他的家。
阿沅便有些紧张,温吞问一句:“陛下,您来过长安呐?”
话刚落出口,便笑了。
皇帝也笑:“朕年年住在长安,还算没来过?”
便挥一挥手,示意阿沅跟上。
她走紧了几步,尾巴似的栓在皇帝身后:“咱们回罢?往外走了久,家里头要乱套呢。莫教他们急。”
皇帝便不高兴了。不是那种帝王一板一眼的“不高兴”,而是孩子气的闹脾气呢,便顿下脚步,一瞪:“朕偏不走!朕在家里头走逛走逛,也是犯了错?”
那当真是没错。窦沅无奈一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逛自家菜园子呢,有错?
长安的街道,可比天家菜园子繁华。
“闹脾气呢。”她嘀咕。
“怎么样?上两回来都好好儿的,偏你跟我闹。”皇帝不依:“催人回家,怪扫兴。”
“你拿我与谁比呢?我向来不是那丫头,爱做混账事儿的……我莫不是惦记着您身子,这般扫人兴作甚?您瞧,天几时黑了,风扫的大,您外氅都不带,小心受了寒。”
普天之下,如今也只有窦沅敢这么与皇帝说话了。
皇帝不怒反笑,个实皮儿打厚的,凑上脸子去讨好人:“你夹枪带棒说谁呐?那丫头?你们一派走出来的,那丫头爱做的事儿,你一样不落!啧啧,‘那丫头’,朕都老的这副模样啦,陈阿娇能好?老婆子,她若在,也只有朕不嫌她老,朕要她……做朕的……朕的……皇后……”
皇帝跟老头儿似的,喋喋叨叨没完,晃走几圈,也像吃了醉酒,半懵不醉的。
便这么轻轻将汉宫禁忌的名儿说了出来。多少年了,他若不说,谁敢提陈氏的名儿?
便这么霸道。说与不说,全凭皇帝一张嘴。
他自个儿提起那人啦,便跟玩笑似的,张嘴就过。他若不肯提呢,偏里旮旯听得旁人说了那三字儿,龙颜一怒,又要砍人脑袋。
伴君如伴虎。他可劲儿折腾呐。
“阿沅,风大,你吃得住么?”他忽然说。
窦沅便站住,只觉眼中那股热流要涌了出来,好生难过。
“不冷的……”
“亏了你,让你陪朕瞎走。”
“说甚么呢,从前你拉了阿娇姐……”她似意识到了什么,蓦地住口,神情有些紧张。皇帝却突然变得温和:“你说。”
她哪敢?
“朕这么可怕?”
“您说呢,满朝臣工都怕您,何况区区一个阿沅……”
“臣工怕朕?朕会摘了他们脑袋,可朕不会摘你的脑袋。”
他背手又走。慢慢踱步在前头。
“可惜带你出来,不是上元节。”
“没那么巧呢,”窦沅说,“哪能年年得空,都是上元灯节。”
可惜皇帝老了,没有当年脚步稳健,也没有当年那股子玩性儿了。因入了摊儿,向摊主说:“来一碗豆花儿罢。”
窦沅便也随同皇帝坐下来:“也好,咱们坐下缓缓,省得随扈追不上咱们。”
他笑,仍然器宇不凡。皱纹下一双狭长的眼闪着碎色灯辉,一漾一漾的,彷如吸尽了星光。
他带她在长安街头游逛。其实这世上有几人知,皇帝在缅怀那一年上元节的灯色,他痛失的青春在那个人辗转言笑的眉角,被碾碎成齑粉。连阿沅都不知。
世上繁华几度,能与谁共。他老了,不知还有几年,能归地宫。
归地宫。那是每一个人主帝君最后的归宿。哪怕盛世明君,千古一帝,万年之后,亦不过是地宫下一捧尘灰。
万年无极。凡人为他祝祷万年无极。其实这些许年来,他早已看透想遍,凭他百世万年,一任无极,能真是快乐的?坐拥丹陛,皇权无边,他就这么,孤零零地,坐在他的龙椅上,看着他的江山一年又一年地老去,多苦呀,闭上眼,全是年轻时长乐宫外萤雪下映照的璀色光芒,那个人,提起大红的氅子,一点一点润进莹白的雪色里……
她的笑声像银铃子一般清润,撒遍永巷……
他会老他的江山也会老。
可娇娇不会老呀。
多苦。
阿沅一回头,吃了个怔,便这么茫茫怔怔望着皇帝,他的眼角似有泪色,她不敢言,只瞧了一眼,便仓促收回目光。
“阿沅,好吃么?”
她点头。
他笑了笑。
“阿沅,咱们走罢。”
他掀起袍脚的姿势那么雍容,高贵。那一刻,她才了然,皇帝,即便是老了,仍是皇帝。
“嗳。”阿沅轻轻应一声。
皇帝忽然伸出手来,不经意地递给她,她一惊,仓促想收回,皇帝的手却仍托着。她略微有些发抖,但仍是悄悄将手交到了皇帝手里。
“怎么,你冷?”
皇帝关切地问。
她摇头。
“不冷么,可你在抖?”
她便不说话了。
皇帝忽然道:“这一路来,阿沅,难为你还陪着朕。”
她心蓦地一缩,有动容:“陛下……”
“朕念旧,阿沅,如今能留在朕的身边,陪朕说说话儿的人,没几个了。她们都不肯。不肯陪朕。阿沅……只你了,只你这么一个。不管你将来做了什么事,朕都不会怪你,朕都……肯原谅你。”
她唬了一跳,亦动容,险些儿要跪下,被皇帝抬手托了托,示意她这是在街上。她便敛容,瞧皇帝的时候,眼睛里带着一丝捉摸不透。
皇帝也没要拿她怎么样。
她却道:“陛下,既这么……”她压低了声音:“陛下说过不会怪阿沅。”
皇帝玩笑道:“阿沅,你还真有事儿值当朕怪罪?”
她壮了胆儿:“陛下,君臣父子,太子殿下待您之心,明之昭昭……”
皇帝一听她提及刘据,那脸色已是很不好看啦,但窦沅是何人,若要怕,起先儿便不会这么说了,因道:“阿沅是怕,陛下误信了谗言,与太子不睦,着了旁人的道。太子能争甚么呢?陛下万年之后,汉家天下还不是他的?”
皇帝瞪她,带笑不笑的模样:“阿沅,你是在说朕老糊涂啦?朕不辨忠奸,陷太子于不义,是么?”
“妾不敢!”她双目含泪,只觉刘彻好生不讲理,明知她不是这么个意思,岂能这般歪解呢?便说:“陛下辩不过我,枉栽罪名呢。”
“好,好呀,”刘彻道,“朕江河日下,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是谁作的害?朕的儿子!阿沅,连你都不站在朕这边了么?太子上林苑作蛊设咒总是真,事发后,他恼羞成怒,持利器带军冲入上林苑,将胡巫诛尽,这事儿,总也是真罢?朕不收拾他,留着他反来收拾朕么?”
皇帝鼻尖冷哼一声,愈发气恼。愈想愈觉生养了个不孝儿,这多少年的疼宠与栽培,尽数付之东流!
皇帝何等心高气傲,养太子反遭戗,这样的气儿,如何能咽下?
阿沅叹一声,道:“妾不知朝中大事,妾只知据儿不是这样的人。陛下,您的亲人,无人会愿意看着您走错了局,眼睁睁看着天家父子互戗!即便是她在,……亦不会愿意。”
“是朕要害他刘据么?要害朕的人,恰反是他刘据!”皇帝恼极,竟不顾街上众人接踵而过,因喊:“摆驾!”
此时掩在人潮中的随扈闻听陛下有召,尽数出迎,亦不管顾街上百姓眼中俱是惊惶,因跪:“陛下万年无极!”
人潮随后散开,沿道百姓皆被仪驾挡开,信号一出,皇帝整装的亲军鱼贯护从,偌大的长安城,喧闹皆随灯色散去。
耄耋之年的刘彻,立在他的长安街头,是微服素行,但满长安城的百姓,此刻已无人不知,这迟暮的老人,正是他们那杀伐果决的帝君。
“陛下万年无极!”
她也只能跪。伏拜冕旒。
他终究还是没有生她的气。万人朝拜的皇帝一步一步走向她,终于,伸出了苍老的手,递给她:“平身。”
“谢陛下!”她从容而惊惶。
想着,许多年前,他和阿娇姐,在两个上元节的夜晚,游走于长安街头,皇帝可也是这般温色软语、这般温柔?
一定是这样。那会儿他还年轻,没有这么多的白发,那双眼睛,似鹰隼一般,明亮透彻,并且带着几分倨傲。他那一年更是光彩夺目。
长安的街巷,冷风飕飕,她便这么咳了一声,皇帝却像做了一桩极大的错事,无比内疚地看着她:“阿沅,是朕不好,朕不该带你出来,让你受风寒了……”
“妾无事……”她道。不敢再抬头看皇帝。
他分明温柔的时候万般的好,可怜阿娇姐姐……再无福消受。
御辇就歇在眼前,仪仗摆停,他被从侍扶着将上辇,他却停了下来,用手臂托起她的手,缓将她扶向辇子,风从他们耳鬓掠过,她听见皇帝在说:“下回朕带你出来,保证玩的比今儿尽兴……”
她发了癫,竟说:“陛下,据儿无辜,妾信他。即便阿娇姐姐在,她也不会愿意看见皇帝父子相伐。……痛的总是天家人。”
皇帝本该动怒的,但蓦地听到“阿娇”这两字儿,整个人都一憷,他扶她上辇,手却顿滞在半空。
“你今儿不该说这些……”
“今儿不说,”阿沅道,“妾怕再无机会说了,您是皇帝,即便做错了事儿,也少有人敢直谏,妾不同,妾若再不为陛下打算,陛下当真是孤单了。”
这话正着皇帝命脉,百世万年的孤单,皆是帝王之命。朝上诸臣工皆惧他畏他,却无人是真正儿体谅他。
皇帝眼眶都有些湿润了:“怕是太子要辜负你一片心了。”
“陛下查来怎样?太子也不易呀,父皇如此深谋,他若不妨,只怕真要招来杀身之祸,但若防过了,陛下还是疑他。可怜呀——”
“朕就不可怜?”皇帝无奈一笑,又道:“阿沅,朕做什么,果然都瞒不过你。”
“那正是,”她也笑了笑,“我说呢,陛下哪来的好兴致,怎地要带阿沅来长安街头闲逛呢——您是来查太子,您连心腹都不放心,竟亲来了一趟。查的怎样?”
“不怎样——不说这些,朕先带你回宫。”
皇帝尚未入辇,众人已伏首参拜。城街百姓皆跪地,多少的百姓都是头一遭儿得见圣颜,因膝下簌簌,竟有些发抖了。无人敢直觑君颜。直道:
“——陛下万年无极!”
刘彻这一生见过太多朝拜的阵仗,但只这一回,他素衣简服,未着冕袍,迎受众人跪拜。
他上辇,最后再望了一眼他的长安城。他知道,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往后,他再不会来了。
凭上元节的灯色再美,他再不会来了。
巷尾却有明火遥来。原来骑马郎官举明炬,正往他们这边仪仗而来。
宫里出事了。
刘彻眸色急剧地收缩,他似眯了眼,遥望两列骑马郎官朝这边奔来。那盏明炬,在空中烧的极旺,燎起了青烟,一袅一袅,直冲夜色下的长安星空。
郎官入近,下马,蹲膝而跪。早有御前从侍上前来接过了明炬。陛下近前,自是不能有明火,生怕燎了帐,惊了御驾。
“陛下万年无极!”
皇帝烦躁地示“免”:“你出宫万急奔来,就为给朕问一声好么?”显带嘲讽的语气。
那郎官额上冷汗险要冒了出来,因急促道:“恭、恭喜陛、陛下!”
刘彻正要问“何喜之有”,眼下却瞥见窦沅不知何时已下了辇,正立在一侧。再听宫里奔来的仪仗个个皆跪下,口呼:“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窦沅抬头瞧了一眼刘彻,代问:“何喜之有?”
郎官答:“半个时辰前,钩弋夫人为陛下诞下一子,适时,天空红云密布,此乃大吉之兆呀!恭喜陛下!”
皇帝挑眉,面上略略有些欢喜的样子。
窦沅闻言也跪:“恭喜陛下!”
“阿沅请起,”皇帝很温和的样子,撞上了窦沅,他总是客气三分在先,但旋即眉色一转,道,“朕的儿子越来越多,阿沅,朕的儿子,谁都可以成为‘太子’。”
他略略俯首,仿佛只在与她一个人说话。但分明,听见这话的人,不知几数。
皇帝喜道:“钩弋夫人有无讨要恩赏?只要她开口,朕一定赏!”
他是真高兴,他今儿是真高兴,钩弋夫人年轻貌美,又能言善道,素来得宠,此回又一举为皇帝诞下龙子,皇帝难免不会青眼相加。
那是皇帝的老来子!寻常百姓人家,若年过半百能得一子,自是宠之无度,更何况,这是天家呀!
皇子生来带吉相,母以子贵,子以母贵,兜兜转转,皆是皇帝烙在心上的印儿,钩弋夫人劳苦功高,为皇帝诞下龙子,此后,必定荣华无双,一路扶摇了。
郎官禀:“钩弋夫人有言,请陛下赐名皇子!”
“那是应当,”皇帝轻笑,“容朕想想。”
此时皇帝已步下龙辇,阿沅随侍,他便问道:“阿沅,你说,朕取个什么名儿好呐?”
“皇子之名,需得慎重,全凭陛下定夺。”
“你也这般小心,”皇帝不高兴了,“朕还能因你失言治罪么?朕疼你,你又不是不知道。”因略忖,道:“弗陵,就叫‘弗陵’罢,朕赐皇儿‘居上不陵’!”
窦沅一抖,连肩胛都在颤,好一个……“居上不陵”!陛下半生谨慎,这一会儿……难道真要栽在一个女人手里啦?
陛下当真已是有了废太子之意?
窦沅连跪:“陛下三思!三思啊!”
皇帝眉头皱的更紧,他最不耐女人言政,更何况阿沅这会儿还算是擅揣圣意,这么愈想便愈加郁结,皇帝轻声叹:“朕无旁的意思。朕从来只希望……朕的据儿,髆儿,弗陵,都能平平安安长大成人,朕的心不冷,朕只是父亲,只希望儿子们长大,长成大汉的辅弼之臣。是据儿冷了朕的心……”
皇帝几乎微哽。
窦沅回首一望,寒天冷月,今夜的长安城,显得格外安静。
弗陵。居上不陵。
窦沅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今儿有人更急,远比她要急,她这费的,又是甚么思量?
谁料郎官面色难瞧,显是藏掖了心事。皇帝也算心细,瞧见了便知宫里人瞒告了他,因说:“你这一副哭丧脸的样子,给谁瞧?”
那郎官起先儿还好,被皇帝这么一唬,腿肚儿抖的跟筛糠似的:“禀禀……禀陛下……”
皇帝闭上眼睛,不欲理他,反倒是窦沅有些心急,因瞧了皇帝一眼,便逾越说道:“有事儿尽快禀!别吞吞吐吐的抖落个没完!”
那郎官禀道:“钩弋夫人还、还……还有话……”
“朕当什么事,有话便告,能耐你腿抖成这个样子?”
“钩弋夫人道……”那郎官不抖腿了,改抬袖抖抖索索擦冷汗:“请陛下……为、为她做主!望、望陛下速、速回,钩弋夫人盼望与您再见最后一面……”
皇帝猛一抬头:“你说什么?”
他老了,不再像年轻时那般从容,毕竟人过花黄,有得好过的日子掰着指头好数了,人上了年纪,便对身边诸事诸物有了不同于年轻时的珍爱。
他是真的……宠钩弋……
赵婕妤那样年轻。那个女孩儿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青春魅力,有时候,甚至她一抬眉,一转笑,都印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另一个人的影子……
皇帝已经坐不稳了,他的手在微微发抖,他苍老的眉角不再端稳、持重,亦没了帝王的风华,他此时只是一个老人。皱纹横生的老人。
窦沅有些心疼他。她极少见这样的皇帝。那年李夫人病逝,皇帝也是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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