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接近了汉宫。从此后,这便是她的家。
她曾不止一次梦见自己站在皇城脚下、跪在凤阙阶前,但如今,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她……终于来到了这里。
魂梦相牵,她终于来到了汉宫!
皇帝是爱她的,她有美貌与青春,而这汉宫中女人最怕的便是花容易逝,青春逐水去。这些,她都不必忧心,至少此刻,她正紧紧握在手里。
皇帝赐她宫宇,名“甘泉”。往后,她与甘泉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把这里,变成了“钩弋宫”。
她们畏敬地称呼她为——“钩弋夫人”。
她从无野心,但确是带着心机来到这里的。
她计划那么久,买通所谓“望气人”,在河间故乡,将她貌美胎畸的名头传播出去,便是为等这一朝,这一时。
皇帝果然上当了。
宫里的人,大概也等她等了好久吧?
钩弋夫人面上浮起一抹冷笑。
“起风了,娘娘……”贴身宫女子芍药儿带了氅子来,为她披上:“娘娘进屋去吧。”
钩弋夫人冷不防问:“陛下呢?”
那芍药便低了头,连看都不敢看钩弋夫人一眼。
她温温一笑:“怕甚么?本宫又不会吃了你,你说便是。”
小宫女儿战战兢兢:“陛下在……在长门……”
“长门宫?”她倒来了兴致。
“是,是……在长门宫。从前关陈皇后的冷宫。”芍药因思量这位主子乃是新晋宫妃,有些旧事儿必是不懂的,因提点着,免得将来这个河间女人甚么也不懂,在陛下、皇后面前说错了话。
“是……禁忌?”钩弋夫人一笑。她极聪明,见芍药这么吞吞吐吐,便知宫中有忌讳,有些话,是不能明说的。
芍药儿因一点头。
“娘娘……娘娘莫生气,长门宫自陈皇后……便一直空荒着,没人住的。后来,陛下号令天下,诛杀叛逆,淮南王一脉伏诛后,留下满门孤弱,陛下都一一处置了。只一人……乃是窦太皇太后娘家侄孙女儿,陛下的亲表妹,……陛下便不忍心了,将她接回宫来,但她毕竟是刘门寡妇,总住宫里,是不成的。她便择了长门居住,陛下也遂了她的愿,长门早是冷宫,又偏荒,她住那儿,也不算违了宫规。陛下与她时常走动,宫里人都知,陛下去长门,必是去瞧表妹的,算作走亲戚,也无甚要紧。”
“小妮儿……”钩弋夫人笑了起来:“你呀,是怕本宫吃醋么?陛下爱去哪儿便去哪儿,本宫管得着?”
见这钩弋夫人原是这般爽脆利落之人,小宫女儿也放了心,憨憨一笑,话便多了:“原不敢这么着……娘娘才入宫,乃陛下亲封,陛下一回宫,却先去长门宫瞧表妹,凭谁心里头都要难过的。只劝娘娘莫放心上,长门宫里住着的,是个失了丈夫的寡妇,陛下待她好些,亦是可怜她。可怜么……不当恩宠的!陛下总会来咱们宫里探娘娘,娘娘莫要急。”
她当然不急。凭谁都喜欢新鲜货,这年轻轻的美人儿往钩弋宫一摆,皇帝会不寻来么?皇帝一刻不召幸,她便永远端着,永远是新鲜美丽的。
因一笑,问那芍药:“是窦沅么?——窦沅翁主?”
“娘娘您……您认识窦沅翁主?”芍药大讶。
“你傻呢,”钩弋夫人年纪轻,孩子气地笑,笑起来的模样儿顶好看,因说,“本宫自然认得,本宫还见过她哩!”
小宫女儿便怔了,又一想,原是自个儿傻,钩弋夫人能不认得窦沅翁主么?这赵婕妤甫一入宫,便得罪了宫里不少人,因她未随驾入宫,旁人只道她是个没人疼、好欺负的,便都拧来。一贯处事公正、深明大义的皇后娘娘这会子不知怎地,猪油蒙了心似的,处事有偏颇,教钩弋夫人受了不少苦。
这赵婕妤也是个厉害角儿,面上温温的,眉眼可善,谁想她手段能通天,竟能请动长门宫里早不问世事的那位主儿,窦沅翁主便为她破例出宫,与皇后对了起来。
这么一说,赵婕妤与窦沅翁主,她们确然是打过照面的。窦沅翁主还救过她一命呐。
“娘娘您早前儿便认得窦沅翁主?”这小宫女儿虎头虎脑的,因认准了钩弋夫人可善可亲,是个好说话的,便也不怕了,敢问她一些逾矩的问题。
“哪能呢,”她笑着一叹,“我是甚么出身,阖宫里人都知道啦!窦沅翁主金尊玉贵,未入宫时,我从何去认得她?”
她话也多,并不想打住呢。毕竟年轻,十六七岁的样子,见着了年岁相宜的宫女儿,怎样也要多说几句,便笑:“这会子陛下若不在长门,没见窦沅翁主,本宫还不知要怎样筹划下一步呢。陛下摆驾长门宫便是大好!本宫的‘冤情’,大概翁主都会为本宫澄清!”
钩弋夫人笑容极可爱,半点儿不像卷进勾心斗角筹谋中的女人,她身上有一种极吸引人的气质,大抵只有宫外的天光才能养育出来。淡淡的,香甜的,是一种靠近便欲入睡的令人十分安稳的气息。
“咱们走罢——”因摆了摆手,缓缓笑:“是起风了呢,怪冷。”
小宫女芍药心知她所指“冤情”是何事,各宫妃嫔看钩弋夫人不顺眼,甫一入宫便结对涌来欺负她,皇后娘娘处事不公,亦不能为她做主,这便是她的“冤”啦,只一个深居长门宫的窦沅翁主愿意帮她出头,说几句公道话。既这么,那便走着瞧罢,窦沅说话毕竟还有分量,而她,正年轻着,揽皇帝恩宠,宠冠后宫,亦非难事。
她这“冤情”若被窦沅说活了,一状告到皇帝面前,那这些欺负过她的宫妃,可都要被冠上“善妒”的恶名,陛下从此嫌恶了她们,能讨着好的,唯她钩弋宫。
而她与窦沅的秘密,此时竟无人知。
只她,和窦沅,默默地记在心里。
她还小,但嫉恶如仇,欺负过她们的人,都必须,付出代价。
长门此时已入夜。
窦沅便要赶人:“陛下,天色已不早,免人说闲话——您摆驾罢!”
“呵,这是赶人呐?”皇帝吹胡子一笑:“阿沅胆儿愈来愈大,连朕都敢赶!朕正好有话要问你——好好儿的,你今儿得罪皇后做甚么?”
他便瞄窦沅。
“得罪皇后娘娘?妾不敢。”
“你从来不爱管事儿的,”皇帝愈觉奇怪,“今儿是有些怪,你……”
话未说完,窦沅却立了起来,神情有些紧张,皇帝担忧道:“怎么?阿沅哪里不舒服?”
她垂下眼睫,似在思量些什么,而后,极深地吸了一口气。因跪下,皇帝忙扶她:“朕说过,阿沅,毋论你做错了什么,朕都不会怪罪。你……不必如此。”
“陛下,正因阿沅不知自己会不会说错、做错什么,心里才会害怕。阿沅……先请罪!”她深觑皇帝,再一俯首,重重一个响头磕了下去。正砸皇帝脚跟前。皇帝一退,因说:“阿沅,今儿打朕前脚进了门,便觉有些不对劲,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朕?”
“陛下可否再说一遍博浪沙所遇之事?”她恳求。
“也无甚可说……”皇帝奇道:“你今儿是怎么了?朕确有感觉,方才朕向你说起博浪沙那小竹屋时,你神色便不对劲,朕尽以为是你想起从前之事,心里难受。但……”
“并不是这样,”她默默落泪,“重要的不是博浪沙的屋子,而是屋里人。”
“屋里人?”皇帝蹙眉,便更觉奇怪了:“屋里人有甚么问题?只一个小姑娘,十五六岁的模样,不像刺客,她那小身板儿,即便朕身边无人跟着,她想刺杀朕,怕是还刺不了。”
她便落下极沉的叹息。月光淙动,像溪水般流过长门宫的廊子。一皱一曲,宛若流觞,她便盯着那皱波纹路,像被定住了神,怔怔瞅着……
“阿沅,你有话便说,说错了朕也不怪你。你我之间,若还有这极多的思量与顾虑,那才可怜。朕已觉自己很可怜……你,便将这份信任交与朕吧。”
她定了定神,抬起头看着皇帝,已经满面泪痕:“陛下……”
皇帝便去扶她:“阿沅,你起来说话。不便要这些虚礼。”
她便踉跄着起身,提拉了袖子,抹着眼泪道:“妾不确定,便不敢胡说。起先只是怀疑,但……又怕说出来,无凭无据的,陛下恼妾是欺君,故此,只敢怀疑。”
“怀疑何事?”
“陛下还记得当年远瑾夫人之屈……”
这是个禁忌,宫中无人敢提,今儿若不是先出她窦沅之口,毋论是谁,皇帝都要龙颜大怒。那口不择言之人,保不齐连小命儿也没啦。
但只因是她,皇帝极克制。
窦沅觑皇帝,陛下果真铁青了脸,脸色十分不好看。因嗽一声:“阿沅,……你想说什么?”
“陛下从未怀疑过什么?”她反问。
☆、第118章 武帝(7)
“陛下;或许……阿娇姐……并没有死?”
她有些犹豫;吞吞吐吐才将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
皇帝眉一蹙,眼中忽地闪过一丝狠戾,随后;扬手撂翻了茶盏!碎瓷落了一地,刮楞出一片极刺耳的噪声,窦沅本能地往后一缩。
皇帝举拳便狠狠捶在桌面上;她紧以为皇帝是恼恨她这般说话不过脑,没想皇帝全不理她,眼神飞快地转;似陷入极深的思考中。
然后,轻轻将拳放下;又松开。他的手掌很大;但半点不粗糙,皇帝也握戟,略有些茧子,除此之外,一瞧便知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他的眉头随着他的拳松开,而缓落地松放,皇帝神情有些紧张,嘴里却在不断自言自语:“是谁欺君……谁欺君?”
“陛下……”她壮胆推了推皇帝。
皇帝抬头,露在她面前的,是一双发红的眼:“阿沅,你告诉朕,是哪里得来的消息?朕知你谨慎,你若没听得风声,是断不肯这样跟朕说的。”
皇帝果然能知人心。她那点子活动的小心思,半点躲不过皇帝的眼。——但她又能如何说?她能说甚么呢?一条连她自己都怀疑的,未知真相的线索,若抛了出去,只会越扯越乱,皇帝究不了根,却会咎罪很多人。
她不能说。至少,告诉她那条线索的人……她不能供出来。
她摇了摇头:“也只是怀疑,若要究真相,还需从根子上揪。”
“阿沅,朕听你的,”皇帝抬头,注视着她,“朕此刻无半点主意,要怎么做,你说,朕照办。”
皇帝的声音极低沉,略带沙哑,她反是听的不忍了,因说:“陛下莫急,妾真怕带给您希望,又教您失望,那便是作孽了!——这便是先前妾吞吞吐吐不敢说的缘故,我绝不敢万分的断定,阿娇姐当真活着。我手里没证据,怕陛下治罪,又怕陛下伤心,这才左右为难。”
窦沅所言都是真,她的顾虑也是极真切的,那个告诉她所谓“真相”的人,她不敢轻信。
皇帝道:“朕说了,阿沅不管做什么,朕都不会怪罪。”皇帝几乎用恳求的语气向她道:“阿沅,这宫里,当真独独唯你是朕亲人。朕心里在想些什么,只你知道。只有你是为朕着想的。”
窦沅叹息,便道:“陛下得弄清当年阿娇姐投塘所为何事,线索剥了出来,才能判断,阿娇姐姐当真是不堪受辱自尽了,还是……为保她视为极珍贵的东西,便用金蝉脱壳的法儿……”
“极珍贵……?比如呢?阿沅,你别与朕卖关子,朕……朕现下里脑中很乱。”
皇帝那模样,瞧着当真觉可怜。窦沅轻拍了拍他的肩,柔声道:“陛下莫急,我是说……比如,比如当初阿娇姐怀了陛下的孩子呢?”
皇帝眼睛发怔,这一句话药力十足,他便扬起头来,眼神一刻也不肯从窦沅脸上挪开。
“但她们冤她行为不端、有违妇德,陛下那时又不在宫中,远征在外,可怜阿娇姐姐孤身一人置于万般危险之中,百口莫辩呀!那会子,该落石的落石、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个个踩她,可着劲儿从她身上撕一块肉下来呢!——她能怎么办?阿沅记得,远瑾夫人被按上罪名,乃是私/通。皇太后要她死,是因她腹中骨肉碍了皇家颜面。但却未及陛下回宫,草草便将桂宫拾掇干净了……这里头,有多少秽事,是她们不欲教陛下知道的?”
皇帝眉目阴沉,手紧攥起,指骨便沁白。他一抬头,那双森冷的眼睛正对窦沅,她满以为皇帝有诸多疑问存着,有许多话要问她,她略微有些紧张——但皇帝却站了起来,缓步走至门口。
“羽林卫——听谕!”
皇帝沙哑沉重的声音撕破长门许久没波没澜的平静。
天子凝泪。
“羽林卫,在!”
整肃戈戟,皇帝的亲军羽林卫正跪外以待皇命。
“翻天入地,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儿,朕的圣谕在此,要须将当年告老离宫的太医令,一一带回!——朕有话问!”
“诺!”
执戟将声如洪钟。
皇帝退了回来。
忽一顿,道:“你是说——那个孩子,当真是真切存在过的,并且……是朕的骨肉?”他叹,脸色极不好看:“朕原以为,一切都是子虚乌有。当年一事……是母后厌恶她,生造了一些把柄来,母后嫌她惑主……待朕回来时,一切,已是枉然。”
窦沅道:“妾只有一问,当初……陛下疑过她吗?”
皇帝回头,眼睛里情思糅杂。
许久,他才道:“朕不诳你,朕疑过她。阿沅,你不知——”他蹙眉,那是帝王少有的难过,他放低了声音,悲色道:“她心里有刘荣,她告诉过朕……是朕亲耳所闻。”
窦沅因知事情已无周旋,毕竟久隔了这么多年。因问道:“陛下故此疑阿娇姐姐?”
皇帝略一沉,便点点头。
窦沅因叹:“那原是注定。陛下既起了这念,心术不正之人若要利用,便能成大祸。当年太后……想来亦是听了谗言。”窦沅心里藏着事,有些话,便不便挑明了。
“阿沅,你总这般深沉,”皇帝道,“朕有些不认得你了。”
“总要变的,妾又何曾认得陛下?”便抿一口香茶。浅浅的,散了满室馨香。
皇帝久不成眠,一直在守待夜探羽林卫回程复命,窦沅便劝:“陛下不回宫歇着?再没几个时辰,便该上朝啦,您这身子,吃得住?当年太医令,早告老归田,若有消息,那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这事……阿沅也认为是朕做的对?”
她点头:“那是自然,此事若要真相大白,唯一的法儿,便是将当年为远瑾夫人请脉的太医令找回来。”
皇帝眸色一收,忽地想起了一桩事儿。便一凛,惊道:“朕,朕想起当年出征前,为桂宫请脉的太医令找过朕,跪在宣室殿外候待许久,是朕不见。而今想来……”
窦沅急道:“陛下当年若召见了那太医令,或可防奸佞小人取中做文章!”
他们都是聪明人,如今回想起来,当年那位守待请谒的太医令要向皇帝禀告甚么,皆是清楚了。但尚缺人证,若真要清查当年远瑾夫人“秽/乱宫闱”一事,还须等待接了皇命出宫的羽林卫回来。
皇帝猛地立了起来!
窦沅惊慌失措,也随之跟站起来,问:“陛下又想起了何事?”
他没回话。
但那双眼睛却早已着了重墨,浓烈失常,瞳仁里那层雾气渐渐氲散开来,随之,皇帝微眯起眼,光色便都收拢。
他的手环腰聚玄丝,这么搁着,却开始轻微地颤抖。
他回头,对上了窦沅诧异的眼。谁也听不懂帝王在说些什么,包括她,窦沅。
她听不懂皇帝的话。
皇帝的瞳仁里蓄满泪水,却强忍着,怎样也不肯流下来。
他道:“朕……朕将随身的玉给了她。”嗓音极沙哑,极忍耐,若无收势,仿佛在下一刻,便要爆发。他重复:“……给了她。”
窦沅一脸茫然:“陛下,您将玉,给了谁?”
皇帝已经趔趄跌撞着走至殿外,她也紧随跟去。
玄色冕服隐入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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