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 落花逐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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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宫秋 落花逐水流- 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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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不曾想,宫里养尊处优的贵人;竟会混入盲流中;走了那么远的路,从长安一路行至苦寒的漠北,……意在何?

“我要见陛下,烦请指路。”美妇人看似柔弱,语气却一点也不示弱,她并未用“请示”的口吻,而是命令。居高临下地,命令征伐多年、战功赫赫的将军们。

几位老将军踯躅,好许久才“请示”道:“娘娘这一路苦来,不知所为何事?”毕竟是征战多年的将才,面对虽是宫中宠妃,但也不以为意,军中铁则一律固守,因一丝不苟言道:“军中与宫里不同,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娘娘一介女流,实在不方便在军中久呆!稍待,末将派人护送娘娘回长安!”

那美妇人叹了一口气,软下语调来:“老将军,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宫中之事,并不能拿来军中做文章……本宫亦非不讲理之人。但实在是……本宫唐突之处,望老将军海涵,本宫今儿……一定要见到陛下!”

“实不相瞒,”老将军如实相告,“陛下受了伤,因将养着,怕是不方便见闲杂人等。”

“陛下怎样?伤的重不重?”美妇人蹙了蹙眉,看起来十分着急。关殷陛下之情,想来是真切的。

老将军因叹:“伤的倒不算太重,皮肉外伤,未中要害。但……军中条件艰苦,汉军此一役未得好处,我们深陷困境,补养供给全都跟不上,陛下的疗治也未得法儿……”因瞧那美妇人一眼,正经道:“娘娘既是陛下可信任之人,老臣无当隐瞒。但须娘娘谨记,陛下伤情,绝不可泄露一个字儿,一旦走了风声,传到兵士耳中,又不是那么个事儿了,实在太伤士气!望娘娘谨言慎行!”

“这点我懂,”美妇人道,“不该说的话儿,我半句不会多言。陛下若不见‘闲杂人等’……烦请将军代传一句话儿,问陛下,此刻站在军帐中求谒之人,乃长门陈阿娇,陛下肯不肯见?”她这一时,便变得极端和善有礼:“有劳将军了!”

老将军略略蹙眉,因听了“陈阿娇”三字,乃是一惊,又上上下下打量她,只觉这女子容貌艳丽,气度不凡,……难道果真是陈阿娇么?

但陈阿娇乃一介废后,在汉宫中,也早没了声势,陈氏一脉皆没落,朝中亦无人。她此刻怎会出现在此处?

老将军刚想拒绝,却见对面方才请出来辨认人的陛下贴身内侍,正对他使眼色,好似有什么话不便说。

老将军因说:“娘娘到底何事欲见陛下?老臣若能代劳,必代为转告。”

美妇人因叹一声,语气十足透着难过:“不瞒将军,本宫冒死潜来军营寻陛下,是因……嗳,宫中出大事了!”

众将皆惊讶:“宫里出了大事?”

“嗯!”美妇人点头:“必见陛下!”

老将军寻了个借口与内臣一同出帐,因问:“内侍大人方才向老夫使眼色,怎么……有甚不对么?”

内臣因说:“陛下昏迷时,正当奴臣守值,奴臣贴身侍候着……陛下昏迷中亦不忘喊一人名字……奴臣想,若让娘娘去见陛下,以聊慰陛下之心,当于陛下伤势有益,故此,奴臣私下主张,不如便答应娘娘所请?”

“哦?”老将军惊讶道:“敢问陛下昏迷中所唤之人,……是谁?”

“唉,”内臣道,“正是陈皇后乳名。”

老将军当下便是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入朝为臣许多年,当年满长安城传得沸沸扬扬的“金屋藏娇”之诺,自然是早有耳闻的。陛下与嫡皇后陈氏又是少年夫妻,青梅竹马的表姐弟,感情深厚些,亦不违常理。

但陈皇后被废多年,宫中早不闻有此人。在诸臣心中,陈后随同她那曾经荣光无限的陈氏家族,早已息声。没想非但皇帝此番仍惦想着这个表姊,便是陈后,对皇帝的牵挂惦念非常人能比,凭一介弱质女流之身,远行千万里,来到军帐中,便是为见皇帝一面。

如此不易,如此难得。

因叹道:“没想当年金屋一诺,竟是个传奇。老夫有幸能见……”

话还没说完,便被内臣的叹气声打断,老将军因问:“内侍大人有何指教?”

内臣道:“今日出现在军帐中的宫中贵妇,”他顿了顿,抬头看着老将军,不无难过,“……非陈后。”

“不是陈皇后?”

老将征伐百战,此一刻,才是最惊讶时。

她终于见到了皇帝。

依内侍所言,皇帝果然受了伤,且不轻,军医正跪龙榻下疗治,王帐之内,持戟守着的,俱是陛下亲信,布防所密,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

皇帝仍昏迷着。

她嘶声喊着“陛下”,悲伤所致,整个身子跌了前去,额头磕在榻前,差点撞破,剌个血窟窿出来。

幸得内臣扶了一把,她稳住,便膝行至皇帝跟前,咽道:“陛下,您、您可怎么这样啦?臣妾……臣妾好想你呀!”

军帐中久无女子,这温婉的女声此刻无疑显得极润耳,她甫见皇帝,便伏榻前哭,情深非常。

皇帝抿着唇,脸色显得极苍白,不知是昏迷还是睡着,总不见清醒,闻了女子之声,才稍稍动了动,她看去,皇帝的眉却微微地蹙了蹙,好似有知觉,知道她来了似的,她一惊,连喊军医:“快来瞧瞧!陛下好似醒了!”

皇帝好深的眉目,仿佛结着浓浓的悲伤……但她深信,那只是她的猜测,陛下臣上之君,怎会悲伤?

皇帝的手略动了动,她好似受了启发似的,将手贴着皇帝的掌,皇帝一动,便将她的手包裹、攥紧……

“陛下,您、您在说什么?”

她将脑袋凑了上去,皇帝嘴唇微嗫,分明在说话。

她一惊,适才调整了坐姿,凑得更近,终于听清楚了,皇帝是在喊她,喊一个人的名字……

娇娇。

娇娇,娇娇。

这个名字,早已被汉宫遗忘多年。是皇帝亲手,将这个名字,从椒房殿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寸青琉地上,抹去。

甚而,就差那么一点儿,也从他的记忆里抹去了。

但皇帝到底言不由衷,口不应心,假意这般狠心,骗的又是谁呢?

骗过了宫中众人,却唯独偏不了他自己。

何苦呢?

她回头喊内侍:“我听见啦,陛下在喊‘娇娇’、‘娇娇’……你听!”她显然很开心:“你听!陛下有知觉!”

内臣却不以为意:“娘娘,陛下长久来,都这样……不为怪了。”

她微怔,追问道:“陛下昏迷时一直在喊这个名字?”

“是了,”内臣点头,“废皇后陈氏……的乳名。”

她忽然,脸上咧了一个极苦、极苦的笑:“……冤孽!当真是冤孽!”

皇帝使了力气,真将她的手捉紧了,她心下一喜,便有了主意:“陛下,是我,娇娇回来了……”

皇帝蹙紧的眉头便这么松了来,迷迷糊糊:“娇娇……是你……?”

“是我……”她笑着:“陛下,您醒了吗?您要快点醒过来呀!娇娇在这里,陛下,娇娇一直都在这里陪着您!”

☆、第107章 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16)

傍晚时分,皇帝终于醒来。众位老将都长舒一口气;王帐内的气氛也松快许多。

皇帝在内臣服侍下;缓缓坐了起来。他气色仍很不好,一手支额;很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缓声问道:“谁在……?”

还是晕沉的模样;没头没脑来这么俩字儿,很让人觉莫名其妙。

“禀陛下;”内臣小心翼翼道,“方才医官与将军们都在。”

“不是说这个……”他只觉有些烦恹恹的;头还晕着,因揉了揉……

她近了身;一句话也不说;很乖巧地陪在皇帝身边儿。皇帝瞧见了她,眼中掠过一丝惊讶,因问:“怎么是你?”在确信是她时,眼神便转为落寞:“……娇娇呢?”

她愣了愣,然后,忽地扑皇帝跟前,直挺挺跪了下来,哽声道:“陛下!出大事了!宫里出大事了!”

话刚出口,方觉失言。这么急遭遭的,可不要招人更急么!

皇帝急嗽了起来。

一众内侍皆惊慌失措地忙乱开,又与皇帝拍背,又递帕子来擦……她也急了,因说:“陛下,怨臣妾失言!都怪臣妾不好!臣妾不该胡遭遭乱说话……”

他搡开内侍,向她道:“抬起头来,好生说话,宫里怎样?”

她跪着,左思又量,却不敢吱声儿了。

皇帝便有些怒意:“你怎会在这儿?不知此处是军中重地?好端端的,跑这儿来给朕撩火气!行军打仗的事儿,竟要女人来搀和么?朕最恨这个!”因是咬牙放了狠话,故语气略重,皇帝自然恨这些个,他的天下,他的朝中,后宫不干政,才是正当的。此时莫说干政,一个女人,竟敢跑了军中来,干涉军中要务,牝鸡司晨,绝非好兆!

她几乎要将整个头都埋了衣襟里,不敢看皇帝。一眼都不敢看。她知皇帝此刻的眼神,必能生吞了人。

还好,皇帝约莫只生了把柱香时间的气儿,很快软下语气来:“婉婉,这里是男人的阵地,你一个女人,大老远……不待在长安享福,跑这儿来做什么?”

原来那美妇人竟是阮婉,平素看不出来,那样的小身板儿,竟不畏长途奔波之苦,远走千里,跑来了行军王帐中。

皇帝一方面颇觉她辛苦,见她辗转奔波来,并不容易;另一方面,又有些恼她不知轻重,她来能有什么事儿呢?后宫争宠无度,竟把这种招数都使了来……这里是对阵匈奴王庭的行军前线!一举一动皆关系朝政,非同儿戏!

他向来痛恨后宫为争宠使的这些小招数,多腌臜,多不上道儿!除了踩着旁人,自个儿吊膀子,还有旁的没有?

倒是陈阿娇不会这样做。也不屑这样做。

皇帝心里自嘲一声。此刻想到陈阿娇又是怎么个事儿呐?她是不会这样做,因她不屑,只因她不屑!

“陛下,因宫中有事……臣妾左思右想,这才裹了包袱,亲来找您……”

“宫中之事,驿站会报,”皇帝皱了皱眉,“以你千贵之躯,远行万里,横过朔漠,来寻王帐,你觉得合适?”皇帝陡地提了声量,有些咄咄逼人:“你是朕亲封的美人!是朕的后妃!这一路来,若有何差池,你受苦吃罪不说,你置朕于何地、置我汉家威严于何地?!”

她当真被说哭了,只剩了哽咽。哽着哽着,又想声辩,又不能,才吐出一个字儿,便又被自己吸了回去,着实觉委屈。

皇帝看着又觉好气又好笑,因说:“既然来了,朕也不为难你。——这一路来,你算辛苦。有何事非得劳你这么吃罪、拐着弯子亲传训,要朕做什么?”

“陛下,宫里起了大火……您、您可知远瑾夫人是谁?”

耳里只落了“远瑾夫人”这四个字儿,皇帝便如被雷击了似的,只觉眼前一片火花子蹿腾,愈想镇静愈无法镇静下来。

阮婉神秘兮兮道:“那远瑾夫人——竟是、竟是长门废后陈氏!”

“只这个?”皇帝松了一口气,心说,这不是秃子顶上的虱子,明摆着么?在宫中时,他对远瑾夫人亲爱有加,远瑾夫人那张脸,成天儿地掖庭里晃荡,从没瞒人的意思。陈阿娇谁人不识?那张脸子与陈阿娇一模一样,谁心里都有个数儿,远瑾夫人就是陈阿娇!只不过未曾说破,无人敢捅破那层窗户纸。

“并……并不是这个,陛下!”她有些吞吞吐吐,瞟了一眼皇帝,见皇帝脸无愠怒之色,这才道:“陛下可知,远瑾夫人……她……她……”

“她怎样?”皇帝急追问。

“她死了!”

皇帝侧身扶着床榻,很急促地咳嗽,一口气恍似没提上来,整张脸都憋的紫青,喉间仿佛有块棉花似的东西堵着,噎的他出不了气儿,愈咳愈难受,那感觉,几是要死过去了一般……

她死了……她……死……了……

脑中不断飞转着这几个字,她死了,远瑾夫人死了。

他的娇娇……死了!

他吃过醋,也恨她蔑视君威,将他的尊严视如草芥……他更恨在陈阿娇心里,他的种种好处皆比不上一个刘荣!

君王最不能忍受的是,后宫的女人,心中另有所属。一旦侵犯了君王的威严,即便千刀万剐,亦不当同情!

陈阿娇做了蔑视君威的事,但他,从没想过要她死……

也舍不得。

“你好好说话!不许骗朕……”待一阵急喘缓息过后,皇帝这样对阮婉说道。口气里,还夹着一丝小孩儿玩闹的味道……就像三岁小孩儿在开玩笑,打勾勾,你,不许骗我!

到底还存着一丝幻想。不要,骗朕。

“事情是这样的,”阮婉咽了咽,道,“臣妾这般唐突地离开长安,就是为这事。臣妾没法儿,一介女流,遇上了这样的事儿,亦阻挡不得。因此,只好出宫来,用最笨的法子,想着若能寻到陛下,请陛下速回宫中,兴许还能救回远瑾夫人一命!”

“远瑾夫人到底遇上了什么事儿?”皇帝皱眉,想着离宫之前自己所做的多方安排,原是密密无差的,她在宫里若受了委屈,太后都会做主,便是皇后,他也率先敲过震过,皇后不会让她受伤害。因问:“宫里不是还有太后么?若有要事,你呈禀太后便是!朕这远水,难救近火,婉婉这会儿半点不聪明!”

“唉,”阮婉叹气,“要远瑾夫人死的,恰恰就是……太后娘娘!”

“这不可能!”

皇帝吃了惊似的瞪着她,整张脸都变了颜色。

因说:“朕走之前,千千万万遍叮嘱过母后,要她代朕好好照顾远瑾夫人,母后信誓旦旦答应,说她体谅朕。母后……母后绝不会出尔反尔!”言说到了最后,皇帝明显从失落转而为极度的失望,再是绝望:“……到底,发生了何事?”

阮婉哭了出来,拂袖擦过眼泪,哽咽道:“我走的时候……只闻太后要勒死远瑾夫人,动了好大的怒!无人敢劝,更无人敢说不字!”

“连皇后也不说么?”皇帝皱眉,忽然想到了一件极重要的事:“你是说,你离开时,她还没死?她还……活着?!”

阮婉点点头:“当时远瑾夫人哭的梨花带雨,哪怕太后不赐三尺白绫,看远瑾夫人的意思,也是不欲求生的!臣妾瞧着,只觉好可怜,但无法儿,太后的命令,谁敢违抗呢?”

“她还是好生生的,……那你因何说她已死呢?”他蹙眉。

“陛下!嗳,太后娘娘既已赐死,那还有活头么?臣妾蠢笨,想救远瑾夫人,只恼自个儿没本事,偏想了这么个笨法子,欲拿陛下这远水去扑长安城的近火,多蠢笨!可臣妾真无旁的法儿……陛下此刻回宫,怕也是来不及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皇帝,他坐龙榻上,浑身的力道都散了肩头,这么铺陈开、摊放开……好似生无可恋,不欲再管顾这世道似的。他闭着眼睛,仿佛在思考事情,偶尔眉头会微微地蹙起。皇帝的面色极苍白,这许多月行军来,人瘦了不少,此一役又吃了败仗,身上负伤,还未调养好,就迎来这么个透顶儿糟的消息!

当真折磨人!

阮婉极小心,轻轻探手上去,想摸皇帝的额头:“陛下……”

“朕问你,”皇帝猛地睁眼,“罪名是什么?”

“嗯?”

“母后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她若要处置谁,绝不会无凭无据,便滥杀无辜!更不会因自己不喜欢,便赐死朕亲封的夫人!朕不信母后会这样做,”因问,“……她究竟犯了什么错,要让母后背弃对朕的承诺,趁着朕出行在外时,对她……除之而后快?”

阮婉顿住,许久都不出声。

“朕问你话。”不怒自威,是帝君与生俱来的气质。

阮婉打了个冷颤。

“秽/乱宫闱,与男子私通,故……太后诛之。”她咬着牙,说出这几个字时,都觉浑身发颤。不知下一瞬间,天威之怒,要怎样伤人呢。

“……你信?”

皇帝却只平静说了这么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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