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拧她更疼,似在警告。
她面上毫无惧色,直视皇帝道:“我说,怀那个孩子的时候,没吐成这么个样子……”
“朕的?”
她目色一滞,狠狠甩开了皇帝的手!
瞧皇帝的眼神,夹着一丝陌生。
“还是——姓刘的?”皇帝喘着粗气,极烦躁。一时没反应过来,同室同宗,他自然也姓刘!因追问:“是刘荣?”
她狠狠扬手,连风都擦的生热,却在劈至半空时,蓦地滞住,——缓缓地,极无力地垂了下来……
皇帝一顿:“是我错——”
她鼻子发酸,眼泪决堤而下。
龙涎香的味道浓郁不散,熏炉里轻烟袅袅而上。因夹薄两层的窗户里外都关着,为避窗外雪天里的寒气,这暖阁密不透风,一层一层裹的极严实。
这熏香的味儿反开始呛人了。
陈阿娇的面色愈来愈不对劲。
皇帝勉力支着,此刻倒还能硬撑。但只觉体内火热,那股子盛旺的火撩了起来,直要将心肺都卷燃……
他有点恼悔自己教杨得意做这等腌臜事,点的龙涎竟过了剂量,……这会子,还怎么撑得住?
但此刻又是心伤非常的时候,好不容易能跟她掏心窝子说说话,……能做旁的事么?
一个皇帝,临幸自己的后宫,都得用这种“腌臜”手段……
他真是疯了。
他心里也疼。疼的连带扯着心肺,连气儿也喘不过来。
自西周创宗法制,沿袭千年,历朝皇室皆崇“嫡长子继承”制,哪个皇帝不把自己的嫡子看的极重?他刘彻也不能例外!从前惠帝羸弱,加之宅心仁厚,高祖皇帝思虑极周,忧心他难承大任,便有废太子另立之算,满朝文武抵死相阻,绝不肯允!高祖三思之,终罢废太子意。此因种种,不外乎惠帝刘盈一为长,二为吕后所出嫡子……
宗法崇嫡,古来袭之。那个孩子是陈阿娇的孩子,当然也是他刘彻的嫡长子!他当年若知道,必痛心疾首,当年……那孩子若还在,他必亲爱有加。
他不敢相信,手哆嗦着去抚她的脸:“你……你曾有过一个孩子?”他的嘴角略略勾起一抹笑,藏的极浅,淡淡地舒散开来……是初为人父的喜悦,那样的笑,不曾出现在他怀抱着任何一位皇子、公主时他的嘴角上。
“不是,”她也笑,笑意舒张开来,使她的脸看起来更美艳,“我不曾有过孩子。——怀过陛下骨肉的人,是长门陈氏。”
皇帝的笑顿住。
“……并非臣妾。”
“朕很难过……”他起身,玄色的袍子拖在地上,满胀的情/欲在胸膛里撑开。心里莫名的烦躁,一甩袖,撂翻了桌上熏炉。扯出了好大的动静。
陈阿娇一凛,吓了一跳。
“别怕……”皇帝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无意之举,着实像生着气在乱发火,不由看向她,抚慰似的笑了笑。然后说道:“朕去洗个澡。”
☆、第86章 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15)
他出来时;浴水蒸腾的雾气蒙了两颊;使他看起来汗津津的;但过了个澡;明显觉清爽不少。几名宫女子立后面伺候着;托手恭敬将毛帕子呈上;他随手一抓;盖了脸上,又扔了回去,险些丢在宫女儿脸上。
桂宫从未迎过皇帝过夜,远瑾夫人这边儿贴身伺候的又多是年纪轻轻的宫女子;服侍皇帝未免不太尽道。
皇帝没有要走的意思。那必是留宿了。
他抬手轻轻捻着帐上垂下的流苏;半眯着眼睛瞧她。陈阿娇此刻正撑额坐宫灯下;眼神涣散;似在想着心事。脸色稍好看了些,没有方才胀的通红的模样。那盏点龙涎的熏炉已被皇帝不小心打翻,那种“东西”再也发散不出来,因是暖阁里才没了方才靡靡之觉。
皇帝轻咳了声。
她猛地,像被从睡梦里震醒,一抬头便看见了皇帝。
他爱极这样的眼神,很怔忡,带着一点小心翼翼,却并不惧怕,微闪的时候,还藏着一丝稍纵即逝的俏皮。可爱的很。
皇帝走了过去——
她却问:“陛下还不回去?”
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他坐下:“回哪儿?”抬眉觑她,眼底波澜万转。
她仿佛深吸一口气,眼底的色泽都变了——
“摆驾回宫呀,回您的宣室殿,您的椒房殿、昭阳殿……自有属于您的去处,非我这冷清清的桂宫……”
“桂宫、桂宫……”皇帝轻轻抬着指,仿佛在掂量这两字儿的分量,因淡淡笑说:“你也知道这是桂宫,——桂宫何等尊贵你会不知?三大宫之一!朕有时想,你会否太自轻自贱了?”皇帝促狭一笑:“朕——朕该怎么称呼你,你觉得?”
“莺子,”她连想都没想,“臣妾原来便叫这个名儿。……后来显贵获封,那是臣妾的造化,陛下说喜欢,喊臣妾的封号也可……”
“远瑾……”皇帝侧过头去,口中咀嚼:“远、瑾!你道朕当初赐你这个封号意在何?你与朕之间,总觉隔着什么,美玉无瑕——饶是美玉无瑕,朕却碰不得。”他笑的极美,问她:“你说呢?”
她不答理。
“撕——拉——”一声,皇帝手痒的很,原本抚着床帏流苏,这一刻,将床幔绕了手上,猛一用力,竟将幔子都给扯了下来!
他索性一扔,大幔便在室内青琉地上铺摊开来,皇帝一屁股坐下,极闲散随意,抬眉向她道:“朕想与你说说话——”
她极不耐,道:“臣妾乏了,——天色已不早,想来陛下也劳乏,妾请陛下摆驾回宫!”
他脸皮厚,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朕不劳乏,你瞧朕面色,瞧出劳乏了么?”因躺下:“朕精力旺盛的很!打你这儿歇歇怎么了?桂宫是你的?——对了,桂宫的确是你的,但你是朕的,……这约莫桂宫便也是朕的了吧?”
她没见过这样死皮赖脸的皇帝,一时被堵的呛也呛不出来,因说:“脸皮恁厚!”
皇帝却忽然一个打挺坐了起来,散乱的发遮了半额,一双眼睛却炯然有神,嘴角微微撇笑,连眼神儿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向她伸出了手:“来,让朕看看你。”
她一动,傲着,不肯理他。肩膀微微侧向,像要逃开似的,这便是厌恶了他。
皇帝托着手不收,好似极有耐心。
她好拂人面子,素来是这么冷硬的性子,——谁犟的过谁呢?
皇帝道:“你别这样,——莺子没这个胆子拒绝朕,事实上,掖庭诸宫妃,哪个会拒绝朕的殷勤?她们都没这个胆子。”他狡猾一笑:“除了……她。”
她仍欲故作镇静,却还是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莺子,你过来,”皇帝笑着,他好能顺藤而下,“朕知这数月来冷落了你,但上回一见,朕喜欢你的心思,可是真的。若不然,朕也不会抬举你——你身低位卑,朕是怕你在宫里受了委屈,这才破例拔擢,赐桂宫。”
皇帝眯着眼睛,声音拖的缓而长——
“陛下想说什么?”她闭了眼,大有一副“豁出去”的架势,实在受不住皇帝这言语刺探,爱敲不敲的煎熬,支了架子把她往火上搁呐,又不扇旺,便这么燎着,怪难受。
“朕想说……”他好无赖样:“朕今儿留宿。——你在想甚么?朕会怎样?”
留宿……那便是那么会子事了,谁能知皇帝盘算些甚么呢,君王肚里歪歪肠子,她扯掰不清楚。
她因说:“妾……妾不方便侍寝。”
他略顿,却忽然笑道:“朕方便!”
她对他亦有恨,笑……是自然笑不出来的,只忽然觉得,皇帝笑的这般落拓干脆,牵起了少年时候的情动。皇帝龙潜时,才单纯可爱,践祚之后,他便不再属于他自己了。一旦沾惹了权势、王座,君王本心便失了庇护,从此他的眼里只看得见——权势滔滔。
所以,皇帝难得的顽劣之心,竟教她觉这般珍贵。
地上黄铜熏炉已被人拾了去,守职宫女子都拾掇干净了,暖阁里只剩下龙涎香味熏迷……
香已熄,却仍留余味。
余味不绝。
皇帝仍是无赖样:“……那朕这澡是白洗啦?”
她不愿搭理,认识刘彻这许多年,她知道,耍滑头的本事,他不算赖。贫嘴滑舌的,皇帝最能耐!
她说不过他。
一呵欠,却吸入了满肺腑的香味儿。
掺着方才跳火星子的热度,她开始觉烦热了,刘彻倒也会关心人:“怎么,热的紧?”他凑过来:“那便脱呗!老夫老妻的,朕不见怪!”
……陈阿娇狠瞪他一眼。
他心说,那香燃起来烧个没完,呛进了肺腑能折腾个半天,他这身板子算健硕了,吸了这香还不是犯过糊涂事?陈阿娇也曾吃过这亏。
要不是他先去洗弄过了,舒服淋了满头的水,这会子哪把持的住!陈阿娇能扛到现在,他还觉奇怪呢!但终究还是于心不忍的,因说:“若不然,你也进去洗个澡?”
对面姑娘瞧他的那眼神,直像是看流氓,他正欲辩,转念又一想,他这会子与流氓还差着个什么?
眼里有熊腾的火光蹿起。
红烛嘶嘶纳焰,罩在薄丝灯罩里,明堂堂的,只这么几盏,衬得整间暖阁通透明亮。
皇帝矮了身子,靠近案前,灯罩上映着他的影子,很分明的轮廓,线条极美,连睫毛翕动的弧度都能瞧的一清二楚。
灯色闪了闪,熄了一盏,暖阁瞬时暗了三分。
他轻轻将她揽进怀里,在触碰到她身体的一刻,直觉是被抵了抵,但那轻微的抵抗很快便不支力,消失了。
很柔软的怀抱,皇帝只穿薄薄一层里衣,贴着他的胸膛,能听见有力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
跳着大汉天下奔涌不息的川流之声……
他从来属于天下。
永不属于后宫任何一个女人。
即便,他抱着她。
陈阿娇满面绯红,那种令人耳热心跳的香中之气,此刻早已沁入她的肌骨,融入她的血液,曾经遭受过的,熟悉的眩晕与燥热之感又袭涌而来,她浑身发烫,体内似有千万的蚁虫在钻咬……
皇帝捉住了她的手:“不动、不扯,不要扯……”
“热……”她支吾出了个声,手又不安分地绕过,开始拨弄自己的衣襟……
皇帝按住她的手:“朕来!”低着头,抵在她耳边轻声,只说了这么两个字,颇撩人。他呵下的气息仍是暖的,贴着她的脸,触的极细的小茸毛都温暖起来。
手却熟练地摸准了扣子,解开……
又缓缓地顺下去……
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蜷缩,有点抗拒,却又,这样无可奈何。
皇帝往下一沉,将她顺进了臂弯,索性打横一把将她抱起,她闭着眼睛,浑身无力,陡然觉眼睛酸沉的很,蓦地,眼角滚下两行清泪……
很熟悉的感觉,往年与现下的……在脑海中重现,光影交叠。
那年的长门宫,皇帝拂袖而去。是楚服,她的影子。她听见皇帝在低喃:“娇娇——”君王的身影从她眼前拂过,趔趄疲累,他说:“陈阿娇——你……好狠!”
同样的感觉,乏力,疲累,晕沉……
她全不知发生了何事。
只与那一年不同的是,皇帝抱紧了她。
狠狠地,像是要把她磨进自己的臂弯,永不分开。
她被温柔地放在榻上,锦绣被,描金挂,满眼是一片红绿繁色,错杂的花纹,预示吉祥的章样……一点一点的宠溺与温柔,终于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皇帝靠近她时,她不习惯地闭上眼,甚至有点畏惧……
但那种感觉既陌生,又熟悉,足够教她,沦陷。
沦陷在君王宠爱无度的温柔里。
皇帝翻手,将走金线薄丝幔子扯了下来,遮盖了汉宫最美的夜。
最暖是君王怀。
作者有话要说:已经扑倒了,这个算福利吧?
今晚不更了哦~~~ 就酱紫~~~~
☆、第87章 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16)
帷幔一重一重地落下来;隔间的宫女子轻轻将门掩上,低头有序退下……轻薄的纱帐里,只有烛影幢幢,和风轻动。
一朝的春/色;寂寞地开在久不承恩的桂宫。
雕花门一道一道被掩上;“吱呀”的声音回响在空冷冷的夜色中。守值内侍停当在门外,垂着头,像这么一根槁木;动也不动;安守值内。
夜寂寞的很。
早起时;杨得意拘手束礼候着;里头却无动静。他自然不敢往榻前去请人;这不要人命么?皇帝起脚再踹他心窝子,没的赔上半条命,也讨不得好!
因是这么犹豫着,心里愈发的急,想来上朝的时辰快误了,皇帝自御极始,一向勤勉图治,从没有一日因后宫事耽误了早朝,今儿若掐不准时间上朝,教满朝臣工平白候着,消息一旦传到太后耳里,自然得问桂宫一个惑主媚上的罪,桂宫主位又是这么个特殊身份,能不成太后眼中钉么?
往后的日子还能过?
杨得意急的没能耐,背手往殿外廊下踱着步,不该呀,皇帝平时持重的很,尤其朝上之事,门儿清,此时正当收权拓业之际,更不能如此大意,教权臣拎了把柄。既然他杨得意能想的明白,皇帝自然早就权衡分析过了,后宫受宠才遭嫉,他若真为桂宫这位好,断不会第一夜临幸她时,便教人轻易瞧出这貌似陈阿娇的新夫人甚得君王心,他日势必成后宫诸宫妃最大敌手。皇帝若真这样做了,那才是害了远瑾夫人!
帝王若真正爱一人,必做到状若貌离,懂得敛势分宠。
因这么想着,便愈觉不可思议,杨得意手心底攥了一把冷汗,牙一咬,索性打蒙想冲了进去,才入殿,便已有宫女子来引人:“长侍这边请……”
“陛下醒了?”
“醒了好久了,这会子才叫人。”
杨得意冒了一股火直冲脑门,刚想训人——“怎样的脑瓜,陛下醒这许久竟不派人外面通传么!”幸好咬了舌尖上,话没出口,脑中过的极快——万幸是没说出口!这话能说么?陛下醒的早却不派人出来通传伺候洗漱,那自然是……陛下有他的事要做,昨夜一番温存,今儿早总得再留点空闲与那位姑奶奶说说心里话……
这么想着,他便实在说不来话了。
他们已近了暖阁,杵外面候着。恰在这时,皇帝的声音飘了来:“杨得意进来伺候——把朕冕服抬来,朕上早朝。”
没有慵懒,也无其他情愫,皇帝的声音还是与往常一样,舌尖上点着一点儿卷音,微沉喑,极好听。
“诺。”杨得意应了一声,躬身猫腰钻了进去。
随后数几名宫女子托着御用洗漱物品,也进了暖阁。
杨得意答了个礼:“陛下,奴臣伺候——”
皇帝“嗯”了一声,却不起身。
杨得意不敢抬头直觑,亦不敢靠近榻前,几重帐幕将锦绣床遮盖的严严实实,皇帝没有起身的意思,他们这边亦忙不得,只得候着听命。
“朕去上早朝了,晚点来看你——”
帐里低声轻语伴着升腾的呼吸。很轻,很温柔,却恰恰好能传到他们跪侍宫人的耳里,皇帝并不避讳。芙蓉帐内暖声絮语,他竟不想瞒人。
听的小宫女子耳朵根儿都生了热气,满面晕红。香帐里,仍然有缱绻的暖意。
“今晚朕还来?”
是在询问。很浅的语调,伴着帝君喑哑的声色,有一种抹不开的浓稠与甜腻。他贵为殿上之君,从来幸后宫,宫妃莫不软声细语、屈行伴驾,从无用询问的口气,问过任何一个宫妃——“朕可来?”
皇帝能来,那是万般求不得的福分。他不必问。
但对她,却破了千万个例,怕她生气——
皇帝抬手,轻轻地抚她额前发:“……你别生气,朕昨儿是唐突了。你若不愿,朕可以等。”
她没说话。
“不哭啊——”
拖长的语调,极难得的温柔,他缓缓俯低身子,在她眉间印下一个深吻,淡笑道:“是朕不好……你昨儿揍朕,朕全不计较,”浅浅印下的吻/痕,蹭起了浑身的痒意,他辗转,一抬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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