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 落花逐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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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宫秋 落花逐水流-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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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句话,只教人觉心酸。往年窦氏捧在手心儿里的小翁主,如今却须用婚姻来换得一门苟安,大抵盛极而衰,最苦的,俱是女人。当初立得愈高,这会儿,便摔得愈狠。

“阿沅……苦了你。”他的声音永远这么温柔,一双深眸,似漾着湖水,透的直要把人整个灵魂都吸了进去似的。

“那不苦,”她笑得却有些苦涩,“如今能走一个便是一个,荣哥哥……你却何苦,要回这么个苦地方来?”

他转开话题,并未接她的话,问窦沅道:“阿娇还好?”

窦沅没防他问的这样直接,愣了愣,才缓道:“入了冷宫,恐是一辈子便这样了。”

刘荣的眼中忽地袭了一层阴翳,将所有的光色拢聚,那双漂亮的眼睛瞬时黯淡下去。那枚玉色极润的玦环,被他捏在手里,直扣的指骨都发白,好一会儿,他才沉声道:“阿沅,我想见太子。”

他很快停住,就好像做错了一桩事那样局促,——山中数月,人间已千万年,往年的太子彻,早已御极登大宝。

他纠正道:“我想进宫,见一见皇帝陛下。”

窦沅用一种极复杂的眼神觑他:“那很危险。”

不觉间,夜已中宵,漫天的月色收拢了来,天地瞬间晦暗,只剩了婆娑的树影幢幢摇曳。

“荣哥哥,你不该来,”她抬手轻撩了撩散下的发,仍是那个习惯的动作,然后对他说道,“长安城是陛下的长安,这天下,亦是陛下的天下,一个已经死去的临江王,能在陛下的王城搅出怎样一番浑浊来?荣哥哥,你便快马加鞭头也不回走罢!咱们是被困死在这座王城啦,便是皮囊成了枯骨,也走不得!你却不一样。”

“我见陛下,是为了阿娇好、为了阿沅你好,”他的声音轻渺如风,倒吸引窦沅看过去,“我本性不受拘束,不适合承皇祚,这皇祖母原是知道。当日江陵事发,原有误解,这其中内情,牵涉人数极多……我便知储君之路险象环生,即便我被废江陵,仍不得全身而退,仍有人……惦记着斩草除根。我用裁纸刀自尽,算是一出戏,皇祖母圣慧,知我心意,这才放了我去……”

“然后呢?”窦沅听得入了神,急追问。

“皇祖母如何聪敏,如今之事,算了个七七八。”他收了手中玉玦,端起茶盏,小抿一口,继续道:“她为我、为阿娇、为窦氏留了后路,——阿沅,这便是我急要入宫的原因。”他眉色微动,竟像陷了沉思,少了几分先前出世的淡然,他又说道:“这将是咱们与陛下谈判的筹码,彻儿若愿意,代我照顾阿娇与你,我便可保他江山万万年。”

窦沅骇了一跳:“荣哥哥,你手中那张牌,是……甚么?”她竟有些怕了,刘荣若仍有底牌,那于她于窦氏而言,自然是个好,阿娇姐姐也会多个依靠。但……她和皇帝有约定,她答应去为皇帝办那桩“极危险”的事,刘荣的突然出现,不知是否会搅乱全局?

又打了更,小桃隔门来催歇息。窦沅应了声,便打发人走了,因道:“荣哥哥,小丫头平时不这样的,我这边儿有事,她决计不会轻扰。想来宫里有了风声,府上怕是叫人给盯了……”

吸一口凉气,心里惴惴,这过的是甚么日子?

“不怕,”他笑的仍是淡然,“阿沅莫怕,我在,……如果宫里发现了甚么,我戴罪入宫,正好谒见陛下。皇祖母为她的孩子们铺好了路,我们……不会有事的。”

她几乎要哭了出来。这一年多年,太皇太后薨,树倒猢狲散,昔日攀附窦氏的权臣,此刻闪避都不及,几时管过她们一门妇孺啦?

阿沅咽了咽:“荣哥哥,你在真好……”

第二天一大早,窦沅便进了宫。知会了杨得意,换了宫女子的衣服,直奔长门。杨得意那边并未传出甚么特别的叮嘱来,想来皇帝已默认她会晤陈阿娇,兑现了她做这“极危险”之事所得回报的承诺。

还是这一年的夏天,鸣蝉声声,恍如当年。粘蝉小侍的影子却已见不着了,长门冷隅,一年更比一年萧条。

她美艳却半丝不减当年。张扬的美丽就如雪地里绽开的大朵红莲,那一年的冬日里,一袭红氅艳照了整座汉宫,储君的呼吸都随这红氅翩飞,大红睡莲成朵成朵绽放,一步一生莲,连少年天子老成的深眸都溢了红色的暖,此后荣登大宝,再不肯忘她张扬肆意的青春在雪色下辉映的场景。

美若天人。

这刻漏流的这样快,仍是炎夏,周遭却已不是当年的样子。陈阿娇伏案上小盹,因闻有人声,被贴身宫女子唤醒了来,她揉着惺忪的睡眼,蜷着小拳儿,正伸懒腰,没顾着周遭,却被楚姜推了推:“娘娘,杨长侍派了人来,给咱们送炭敬呢。”

陈阿娇一激灵,——杨得意?!

蕊儿跪地道:“娘娘,不打紧,不过是些炭敬,好难得想起了咱们,算造化了。并不奉圣上口谕的,——娘娘不必亲领。您且盹着,不成呢,婢子去拧冷帕子来醒醒神。”

陈阿娇此刻全无睡意,早已是醒转了来——这可是杨得意亲派的人来!杨得意……可是外头唯一一个晓明真相的人!

这里头……究竟有些个什么关联?

陈阿娇因道:“本宫瞧瞧去,让他们厅里候着。”

楚姜等人手忙脚乱地服侍陈阿娇洗漱。

窦沅在外,正心绪不定呢,只听里间有了脚步声,因望了过去——陈阿娇正款款而来,她妆容素淡,连花钿都不点一支,比之当年皇后威仪,差了不是一分半两。帝王果真是薄情。

正为陈阿娇难过,却又忽地想通了:凭阿娇姐不爱打扮了,怎是个错?这冰冷冷死沉沉的长门宫,花枝招展给谁看呐?

她也不管顾,见了陈阿娇便迎头扑上去:“阿娇姐姐!阿沅好想你呀——”

陈阿娇唬了一跳,待看清了是她,可又惊又喜,伸了胳膊抱她,迟迟不肯松开:“好阿沅,瞧着长大了些……”

那是昏话啦,她可长到头了,打十六岁起便不长个啦,阿娇姐姐眼睛都要熬坏了,好机灵的人,倒说胡话了呢!

陈阿娇因领她坐下,兴奋呢,抓她的手叽叽喳喳说不停,一恍,竟似又回到了少女时候,她未出阁,阿沅也未许人家,那个时候,女孩子家家可也不说悄悄话的,——她陈阿娇忙着爬树掏鸟窝、翻墙砸人家呢,哪有时间这么温温坐着,说女孩子的私房话呢!

现下可是越活越缩了,见了阿沅,只想跟她说好多好多的话!

她们姊妹二人面对面坐着,隔了一张案,小盆里搁了冰块摆边上,宫女子捉扇轻轻扇凉,一袭一袭的冷气绕转,直沁入肌骨,凉的透快。

恍似当年的场景,她也溜了长门宫来悄悄探她的表姐陈阿娇。往年显贵无双的皇后娘娘,在长门冷隅熬尽了心思,一丝一丝被刻漏流过的光阴吃干了青春。

斜倚熏笼坐到明。

极盛时她盛宠冠后宫,极衰时,竟只剩冰冷的回忆与她共熬深宵。

☆、第63章 梨花满地不开门(7)

“阿沅;你怎样来了?外头没人挡?”陈阿娇不觉疑惑。

窦沅道:“凭他们有本事,我自有我的法子,”她笑了笑,“——杨长侍帮衬着;好办事多……阿姊,我这番来,确然有极紧要的事要与你说。”

陈阿娇敛了先时俏娇之色,总算有些老成的模样了:“阿沅尽说。”既已扯过杨得意,陈阿娇心里有数;想必窦沅所要说之事;与那日“磨镜”秽闻有关;杨得意知她冤枉;既已与阿沅联了手,想来是有意助她陈阿娇脱困。

这番大义,确是要时刻记心上了。若然这一生还有翻身之日,杨得意大恩,是一定要好生报答的。

窦沅问:“阿姐可还记得原先宫中的小丫头——莺子?”

陈阿娇揉了揉额,却是无印象了。这长门宫中服侍的宫女子,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一个一个皆要熟辨,却也不能的。因回头向楚姜求助,楚姜谒道:“莺子好命,可高升去了。”

因将出事那晚,莺子怎样冲撞了圣驾,怎样被皇帝看中,反受了幸搬出长门之事,一一陈述来,言语中颇为感慨:“那一日懵懵混混的,也不知发生了何事,眼一闭,一朝一晚便过去了。总是各人有各人的造化罢了。”

“莺子造化不赖,”窦沅道,“我听说她进了幸不久,陛下便不爱了,挪了偏门去,门前走动的人也不多。但好歹封了位,算是个主子,好吃好喝伺候着,要什么也算有得什么,后半生……衣食无虞了。”

“原是这个小丫头,”陈阿娇脑中描了个囫囵来,可算有些印象了,也不觉感叹,“她路数好,命里有福,出了长门,哪管前程,——只出了我这道门,都算作高升了。”

偏又揪起了伤心往事,一时间,殿里几人都心事重重。

窦沅因道:“正是这莺子——杨长侍好心点拨了我,后头想想,莺子受幸一事,疑点颇多……”

“他素来持重自爱,并不是见色不能把持的……”陈阿娇轻声。

阿沅深觉赞同:“杨长侍也这么说,那一晚,陛下自长门出来,撞见了莺子,却不知怎样的,竟要了莺子去。掖庭后宫佳人众多,陛下瞧的眼睛都花乱了,断不会如此……”

陈阿娇因问:“杨得意有没有说起过——他从我这儿,取走了甚么东西?”

“那个香炉子?”阿沅眼睛晶晶亮,漂亮的似嵌入天幕的星子,她瞧着陈阿娇,因想起这一年来陈阿娇远居偏隅所受的苦,不觉红了眼眶,因道:“总是假的真不了,咱们清的,亦不会混污了浊泥,阿姊,想开些罢,事情……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那炉灰、炉子,样样是有问题的,不知是谁下了这秽手,如此腌臜。欺辱圣上,祖宗断不肯保佑的。”

陈阿娇点点头。眼中却已不见悲喜,长门偏隅冷居这许久,想来连心志都磨炼坚硬了,是谁损了坏招、是谁下了绊子,又有甚么紧要?

窦沅却道:“阿姊如今看淡了许多,这原是好。但……切不可消磨了斗志呀,谁要害咱们,咱们未见得是要报复,但总得留个心眼子,不叫她们再得逞!”

这几句话倒给陈阿娇敲了警钟,如今窦氏、陈氏成了个甚么样子?朝中势力俱是清洗了一番,从前侯门贵府,如今都沦为阶下囚,偏从前没个显达的,如今扶摇直上、鸡犬升天。原是她们这一族女孩子忒不争气,后宫且无霸位,朝中行事也难了许多。

这一想,陈阿娇不禁深觉愧疚,陈氏、窦氏荣升时,是怎样待她的?她居椒房殿,造金屋以奉,无人敢欺,时人皆侧目;两族悖皇权,走了衰势,倾夕间沦为阶下囚,她又何以报之?她那时正与皇帝怄气,冷着心肠,争宠夺势她是不屑的,但人随逐波流,她仍争着小性子“不屑”去讨好,后族势力已无法支持她继续荣华富贵,她为自己这份素来的“骄傲”,不肯委屈,此后竟也无法再成后族的助力。

原是……她不孝,母亲生她养她,宠她前半生,为她前程竭尽所能。最危难关头,她半分帮不得陈氏不说,竟还生教母亲担心。

阿沅这一席话算是点醒了她,陈阿娇因说道:“好阿沅,你这回来,便帮帮阿姊罢,阿姊……想要出去,这冷透透的长门,我半刻也待不下啦。”

“这尽好,”阿沅笑道,“你若不想,谁都帮不成的。阿姊你眼中蹿起了火苗子——这便教我看见了希望,真好,你又是这样朝气勃勃啦,阿沅好生想念往年那个乖张跋扈的陈阿娇,尽是不将任何人放眼里呢!”她擦了擦眼泪,只觉高兴:“你只管想,一切……都叫阿沅来做!”

“小丫头,你说的,好似我以前眼中尽是死气沉沉呢!”她捉着小扇轻敲阿沅腕骨,眉梢吊着几分先前的俏皮,长门冷寂多年,那股子单纯竟仍似少女!

“可好看,”窦沅托着腮,脸上挂着几分孩子气,笑着,“阿姊你这样真好看!”

窦沅留了许久,叙旧叙出了好些眼泪来,她又哭又笑,磨的一盏热茶都凉了透底儿。此番见陈阿娇虽是皇帝默许、杨得意佐意的,但耽搁久了,只怕会另生事端,窦沅因是急急转回了话题:“阿姊,我这番来,与你说起那莺子的事儿……嗳!”她一拊掌,撑着小案立起来,凑近陈阿娇道:“正是与那莺子有关呢!阿姊若想亲见陛下,洗刷冤屈,全赖这莺子帮忙!”

陈阿娇不解,因附耳上去,窦沅便贴过去,如此这般地向她仔细嘱咐来。

陈阿娇点着头,听的极认真,偶尔也会有疑问:“这样……可会有问题?”

“不怕有问题,只怕阿姊撇不下面儿来……”窦沅很是担心:“毕竟是陛下对不住阿姊,此番却要阿姊违心去……”

陈阿娇性子极烈,为后近十年来,若然肯屈就一点儿,也不会落得今日这下场。窦沅尽是想,这要委屈陈阿娇啦,依她性子,要这般向皇帝服软,着实太为难。谁料陈阿娇轻轻淡淡道:“这并无甚,后宫痴守这许多年,我太傻才会走至今时今地。如今……全不算往日恩情,他是皇帝,我是后妃,旁的人怎样待他,我便怎样待他。再多的情谊……亦是没有了。”

这一番话只教人心酸。她待皇帝,尽是与别个不同的。而皇帝陛下,却生生将这一份的“不同”给毁尽了。

后宫诸人,貌美者如一,心冷者亦如一,皇帝能守得几分真情?

也怪可怜。

窦沅再将与杨得意议出的计划详说了一遍,陈阿娇一点一点记挂在心。临了,窦沅不忘再紧吩咐一句:“陛下万寿大宴,阿姊须好生把握!”

这些环节,都曾与杨得意扣过,断不会有失的。只有一事,是她窦沅擅作了主张,——刘荣亲去魏其侯府上找过她。此一事,她咬死了牙关也不能说。

杨得意不知,陈阿娇更是不知。

而陛下的万寿盛宴,刘荣是确然要现身的。

那一日不知怎样翻覆呢,只当天昏地暗,永此无法翻身罢了。

昨晚刘荣求她好久,她才应允寻机会带他进宫。刘荣手上有一张王牌,恐能改变现下局势。

也只有这勉力一搏,求生无死,方才还有一线希望,——祷陈阿娇能翻身。

对窦沅,刘荣自然无可隐瞒。昨晚做客魏其侯府,他将窦太后为子孙留下的最后一张王牌和盘托出。

原来当年景帝朝时,周亚夫平七国之乱,七国诸侯王拢聚财力,收归一处,以筹他日军费之用。这一处财宝所聚之处无人知晓,刘濞伏诛前绘图呈与窦太后,后窦太后派人查实,七国所藏,锱铢无计,这一处财力,自然他日将为汉朝所用。

皇帝却并不知,此中还有如此秘密。

自当今陛下践祚始,已近十载,匈奴南犯,引汉朝连年征战,国库已然空虚。当今圣上又是个雄才伟略的英主,他年征伐自然无可计,若有军资可急用,刘彻想来是十分受用欢迎的。

刘荣此行,捏着汉朝命脉,向皇帝换陈氏、窦氏一夕安寝。陛下雄才伟略,值与不值,心中自有思量。

他是英主,一旦得了刘荣带去的藏锱铢所在地图,应了刘荣作为交换的条件,皇帝自然不会食言。这一点,刘荣绝可放心。

那至少,皇帝清君侧之时,尚会顾念一份情谊,为窦氏、陈氏留下一脉。

刘荣这一生别无所求,惟此,上无愧皇祚,下可见皇祖母窦氏于九泉。

他算是尽力了。这一争,只为阿娇。

临江王刘荣非但没死,竟回了长安!窦沅保守秘密极用心,可这“谣言”仍是不胫而走。

日子一点一点挨近万寿大宴,魏其侯府门外,却时常有神秘人监视。窦沅并不笨,想来也知,那些个不见光的“神秘人”,定是御前暗哨。

皇帝可能已探悉了一点儿消息,却仍是装作不知。一张巨大的网,正悄无声息地张开,静静等候他们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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