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她那宫里,洋洋得意。
但卫子夫是个懂得蓄势低眉的人,自拔擢夫人之后,她循规蹈矩,常入椒房殿谒中宫,我竟无可寻衅。
但我并非是好相与的,早年连皇帝也说,娇娇脾性儿太差,爱闹腾,火燎燎的性子,日后多半要吃亏。往年他疼我,便是这样说了,也会补上一句:“那又怎样,朕护着,谁敢说娇娇不是?”
我开始闹过好一阵,对那卫氏,每每自然无好脸色。我恼她恃娇装弱,好讨厌的性子,有事儿非拧着不肯说,皇帝问了再三方抽噎噎,一字一哭。索性她倒是个好人,自居一宫,也不会恃宠寻衅,省了我不少事。
然后宫诸人皆说是我欺她良善,皇后跋扈,新美自要吃不少苦。我早说了我并非好人,自幼乖张过来的,我耍性子时,连两宫都会苦恼,她一个卫子夫……我又为何要放在眼里?
但我万万的保证,那一日狭路相逢,我绝无心生歹意。陈阿娇行事,向来明张张的,我……是不屑这些宵小作兴的。
我遇见她时,是一日午后,她正游御苑,也巧,那一次鬼使神差的,向来不爱这些游览雅士做派的我,竟也想到起来伸展伸展。
清风拂面,花影正落眠,中宫皇后就那样狭路遇见皇帝的新宠,我心眼儿小,又不宽和,面上自然不好。
她温良贤淑,见了我,面上仍温温地笑。
却……不下谒。
若是她自个儿的主意,我尚能宽待,偏她身边狗腿子太招人恨,敛势要与我好看。我身边贴身小侍已下了脸子:“卫夫人见皇后娘娘,因何不跪?”
陈阿娇伶牙俐齿,养的小婢自然也是伶俐的,我尚未发话,又一小婢出声道:“偏她这样的出身,不算懂规矩,亦不为怪。皇后娘娘宅心仁厚,少见这种教养人家,想来亦想不出任何责罚,算她过去罢了。”
那几句话是有些重了,但那一时,我又不可阻拦。卫子夫出身低微,想来这已成她心头刺,她蒙圣宠拔擢,风头正劲,而我手底宫女子,竟敢这样当众下她脸子,确然是过了。
她脸色并不好看,大抵阳光太烈,直照得面皮惨白惨白的。
我因道:“小丫头你退下,混说呢,陛下看中的美人,也容你们这样嚼说?”我原想含混过去,此一刻不便与她争说,话由下,方才察觉,自己也是一顿夹枪带棒。
她倒没说话,只抿唇,眉间浅浅地,稍带着碎色的金光。好恨是她身边狗腿子,这时竟为她主子出头:“回皇后娘娘话,夫人觉浅,数几日来只觉体虚,这一刻方才出来走动……腹中胎儿搅的烦厌,这才不方便与皇后娘娘下跪行礼,望娘娘宽恕。”
好一副挑衅吃人不吐生骨的模样!中宫未育,早成整座汉宫的禁忌,连王太后都不敢轻说,宫里有太皇太后,宫外有馆陶大长公主,谁能寻着死敢说这个?
“哦?”我攒眉冷笑:“本宫未问你话呢,你掂着自己几斤几两,要你凑着答?”因觑卫子夫,她大概也怕的紧,到底身阶太低,哪怕是平阳阿姊府上出来的,落了大场面,还是生怯。我看着她笑笑:“不怨你,本宫乃中宫皇后,掖庭教不好礼仪,本宫面上也无光。”我冷冷抬头,对那下婢道:“瞧着面生,你几时入宫的?”
周遭人冷冷立着,连大气儿也不敢喘。都是宫里的老人了,大概都磨着心思,知道陈阿娇是怎么个人。陈阿娇骄纵跋扈,打小儿被惯的,先前撂了火,连皇帝都要让三分,她们……又算个甚么东西?
那宫女道:“婢子公主府里跟来的……当差不长……”
我还未说话,椒房殿里伶俐的小宫女子已发了声:“原道是当差不长,这个自不必你说,那副样子,瞧着便知新鸟一只,没眼力劲儿,又不懂规矩!按掖庭的礼仪,掌嘴算轻的……”
我那宫女儿是为我好,我却也要做足皇后的礼仪,因喝:“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么?本宫与卫夫人叨叨家常,要你们一个个拔了腿子呛声?”
这几年皇后,总算没白做。我在她们眼里,大抵也是不怒自威的,只我宫里那几个小丫头知道,我平素是个甚么人,哪嗔怒的起来呢?跋扈使小性儿撩了袖子亲上阵去掌人嘴还差不多!这哪是个皇后样儿呀!
但她们怕了。还是卫子夫灵巧,难怪皇帝疼她,柔的跟水做似的,讲话又轻轻软软,不像我,大嗓门子成天跟皇帝斗嘴,起先皇帝新鲜呢,捧手里宝贝似的,时候久了,大概也厌了。想及此,我居然有点同情起眼前这位风华正盛的卫夫人来,不知她恩宠销尽时,又是怎么个光景?
便不由细细打量她。
她果真美,那份韵致浅到极致处,与我时常见到的诰命夫人完全不同,她们雍容,她却浅淡,整副眉目,都像是素色的,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美韵。
我被穿廊风冷了冷,不由打了个喷嚏,这才恍悟,是这了,便是这种感觉,风,她像轻柔的风,抚面时,微微带着体温,很柔,很暖,就这么地,要触到人的心底里去了。
而我,是烈性不驯的野马。
难怪皇帝爱她。
她好可怜的模样,那一刻,我当真觉着是我不好了,竟要害她。这狠毒的皇后。
她跪了下来。双手轻轻抚着小腹,似又不敢张扬,微微地缩了缩手。她低着头,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道:“妾教管不严,请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她泪水涟涟落下,音色发颤,整个人几乎缩成一团,却一个响头屈身磕了下来:“皇后娘娘息怒……”
我是息怒了,见她这般,再多的怒也要息了。她得宠这许久,若说我不妒,那是假的。但,我承认,就在这一刻,对她承宠如此久,我心服口服。她是个好人,皇帝爱她,亦是天经地义。
若没有之后发生的那件事,我当真服她。后来母亲常与我说,娇娇,你总嫌母亲太过狠毒,但你却不知,不狠,母亲要怎样保全母亲心尖儿上的肉不受侵害?
这太难。我在母亲扶持下,一路走至今,从不知荆棘路险,从不知后宫人心难测,她们一个个都在算计权势、算计地位……我与皇帝,被蒙的好苦。
我并非不贪权、不恋圣眷,也并非所求比她们少,或许平阳说的对,我只不过投身好,我爱的、我要的一切,只要开口,母亲,皇帝舅舅,长乐宫的老太后,甚至高座上的彻儿,都会给。
我从来不缺物什,从来不缺所爱,所以,我并不知道自幼身在奴籍,与那么多莺燕的歌姬争食吃、争出路的人生,有多苦。
如此……我能怪她么?
她所做的一切,好像都是情理之中。她所争取的一切,我生来就有。这本就是不公平的。
其实那一天,我真的有一刻的心软。
但是彻儿来了。
我那样嚣张骄傲,那样跋扈乖张,怎么肯在他面前屈下面子?后来想想,若那一天,彻儿未曾出现在我与卫子夫对峙的场面,未曾瞧见这一幕,也许后来发生的一切,都会不同。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要回到现实了么么哒。。下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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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寂寞空庭春欲晚(13)
她的声音忽然止住;轻轻撑额:“乏了……”冰丝帕缠着额头;她点了指尖轻轻戳了戳:“本宫不爱讲了。”
楚姜跪在地上;捉扇就着冰盆子轻扇凉,丝丝寒气袅袅袭上;倒为这燠热的天添了几分爽快。她眼眶通通红;方才那故事,听得可真揪人心。陈阿娇不免道:“你哭了?”她戚戚笑了笑:“哭甚么,本宫这故事可一点不悲伤,本宫打小儿含着金汤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样的好日子;数来汉宫;除了我,没个第二。”
楚姜抬袖,轻轻擦了擦通红的眼睛:“原来娘娘也熬的好苦……原以为,娘娘那样的出身,定是万般不忧的,没成想,亦有这般惊心动魄……”
“你是指白虎殿上,本宫的应变?”
陈阿娇笑了,抬手将金丝线袖搁冰块上,微微伸缩着指骨,白气正贴着她的手腕,蔓延开来。她的声音突然抬高了几度:“这并不算什么——高祖皇帝的子孙,生来如此。若那一日,本宫惧了,那才是,丢祖宗的脸。”
生来如此。——楚姜抬头看着她,好英气的骨相,从前只道这位主子美貌,却不曾细看了,她的相貌与后宫的莺莺燕燕、温香软玉全然不同,攒眉微凛,生来带着一丝不张扬的倨傲。确然,竟与皇帝有几分相似。
楚姜说道:“这故事讲的好长——说了这么些话,娘娘口干舌燥了吧?婢子给您煮碗甜汤来……”正要起身,被陈阿娇拦了下来:“叫人去煮吧,搁冰块,要凉的。”楚姜应“诺”:“那是自然。”
便招了招手:“楚服,你去吧……按娘娘的吩咐,煨的长一些,放凉了再端来。”她可细心:“冰块加少些,清爽就行,太凉了娘娘身子吃不住……”
陈阿娇自嘲低喃:“本宫如今是这般光景啦,一介废后,你却还称我‘娘娘’……”话刚落定,眉色却一凛——
楚服正背对她们,轻落落地挑灯芯子,听楚姜吩咐,便转过身来,欠身一笑,转身便去了。
陈阿娇心一凉。懵懵的似被雷击了一记,怔了怔,靠着冰盆子的手抖落的厉害,她控着,这才轻轻收回了手,装势抚额,再从双颊轻轻滑下来:“太热了,这鬼天气……”待人走远了,她向楚姜道:“先前要你们收的香灰,收着么?”
楚姜懵茫,一时竟记不起来了。亏得一旁蕊儿提醒,这才有些印象:“都收着呢,按娘娘的吩咐,那一夜……扫落的香灰都用蜡纸封着了,好生存放。娘娘这是……”
她不解陈阿娇是何意思,这会子怎么想起香灰来了?那个君上龙颜震怒的夜晚,于长门宫而言,是凄冷冰凉的地狱,那一晚的事,无人敢提。更无人会去回想。
“老躲着也不成样子……总要想,”陈阿娇的声音空的似自远天而来,“那天咱们是怎么了?怎么个个糊里糊涂的……”她忽然一笑:“罢了罢了,想透了又怎样?皇帝不肯听人说话,本宫也出不去……他恨我,他道我不恨他么?家破人亡啊——”她长叹一声:“本宫的家,毁在皇帝手上啦!”
楚姜听她凄声惨淡,实在心酸,想安慰,却又不敢。只说道:“娘娘——您,您哭出声来吧……”
她撑着额头:“那天——到底是怎么个事……”便又不说话了,她闭上眼睛,眼角有泪滑过,许久,才缓缓道:“他害了本宫全家,本宫没耐与他说话。那晚,我恨毒了皇帝——如今想来,竟是本宫棋差一着,被人害了去,竟也未察觉。”
好轻淡的声音,衬着她静默无声的落泪,煞是教人觉心酸。
楚姜默然。
蕊儿插口道:“凭那些香灰是怎么个事?龙涎——那是皇帝陛下御赐的呀!咱们宫里点了这香,亦不算违矩越上,怎么……怎么惹来这样大的祸事呢?”
“不是‘龙涎’的问题,”她声音有些微颤,乏的没有一丝亮色,“算了,本宫不耐追究,这大热天气,烦厌的很。”
楚姜是个聪明人,因道:“原是娘娘心细,娘娘想到的事情,咱们挖空了心思也想不到。——好在,那个点龙涎的香炉被人捧了去,心下存疑的,并不止咱们。好赖长门宫外,还有一线希望吧?”
“是杨得意擅作主张把香炉捧了去,还是——”她顿了顿:“现下说这些,又有甚么意思?若宣室殿摸了清清透透,现在,本宫原不会困在这里了!”
皇帝……他那样聪敏,当是真不知道么?
陈阿娇虽敏慧,却也有识不了数的时候。这天下的情与爱,所出皆是同一路,撞上啦,没个头破血流,断是不肯回头的。
皇帝也是一样。平素坚壁清野,好个明君,若真撞上了情爱,充其量是个发昏的愣小子。
所以,哪怕皇帝比她深谋,她所想到的,皇帝未必能想到。
这时,楚服端了搅进碎冰的红枣茶来,进上,陈阿娇起了身,余光微觑楚姜一眼,楚姜下意识退后一步,向楚服道:“放那儿吧,娘娘一会儿喝。妹妹,你也累,缩个角落坐吧。”
陈阿娇宫里一贯这样,她爱坐榻上,看宫女子们坐下面嚼道好玩事物,又做针线又翻络子的,冬日生一堆炭,夏天搁一盆冰,说说笑笑,怪热闹。这几年长居长门,便是靠着这些生聊家常的场景,捱了过去。
楚服因坐了下来。
陈阿娇饮一口冰水:“还好,怪清爽,这闷天里喝,正好。”又吩咐道:“再去煮一大锅子吧,撂多些冰,大家分着喝。”
她平素虽跋扈,但对亲近的宫里人,却是很好。蕊儿正应“诺”,被她挡下:“叫外头人去煮,烦不了你,你坐下,”她搁了碗,伸个懒腰,又打呵欠,“本宫歇够了,身上劲头正足,再给你们讲故事……”
楚姜眉间又笼上一抹哀色,因问:“还是那个故事么?”
“不爱听?”她笑了笑。
“哪能,娘娘讲的故事,我最爱听。”楚姜抹了抹泪:“只不过……那时光景与如今比,不免……教人伤心。”
“那时有多好呢,”陈阿娇笑道,“楚姜,你弄了错,那时本宫也苦着呢……”她眼底的光亮瞬息黯淡下来,低喃,似在自言自语:“那时……本宫丢了一个孩子……”
宫里竟无人声。
冰融的快没了,燥热又袭上来,好在日头下了去,绡纱帐子罩上的窗内,不似先前那样闷恹了。偶尔还有一阵风,凑着窗户眼子钻进来,吹的人浑身清凉舒透。
陈阿娇只说:“本宫方才说到哪处了?”
“孩子……您……您说孩子……”楚姜怯怯凑上。
蕊儿跟着陈阿娇时日久,不像楚姜,是新近来的。她端的知晓好多事,因道:“娘娘,这故事不好,婢子不听了。”
楚姜似也领悟:“娘娘,若是不好听的故事,咱们……便不说了罢?”
她轻弯曲了指骨,缓缓抬手,侧着手背擦了擦眼角,笑道:“本宫说讲的故事,能不好听么?往日长乐宫老太后,就是爱本宫疯疯地给她说道。太皇太后尚不嫌,你们倒嫌呢。咦?——先头……本宫是说先头,咱们故事讲到哪儿啦?”
楚姜小意答道:“是讲您那一日……在廊外遇见了卫夫人,您那时觉着她是个好人,您原想放了她过去,陛下却来啦,您屈着劲儿,性子倔,在陛下面前,半点不肯抹下脸来……便——便是要出事了。”
“是啦,你说的对,”陈阿娇又端起碎冰暗纹小碗来,喝一口,“果真是出事了——”
她的音色很淡,很浅。
却很好听。
余光里,彻儿正走近。我那时不知着了什么魔,跟他扭性子,他没在,我反倒不会为难卫子夫,他一来了,我却也不肯轻易罢手了。
因道:“本宫没怒,息甚么‘怒’?少给本宫扣帽子!本宫便要惩你,又怎样?”
我嗓门儿向来大,本是跟皇帝怄气的,这话自然要说给皇帝听。我本不怕在他面前乖张跋扈,我原就是这样个人,与他那位娇滴滴的卫夫人可完全不同。
卫夫人果然娇惯了,才被我对着呛了几声,便落下泪来,屈身一个响头一个响头磕下来:“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我这下火熨的更大,这可怪啦,我又没要她命,她却一口一个“饶命”!眼角玄色冕服落了近处,他可是走的愈来愈疾,我心里冷笑,呵,彻儿你好样的,也晓得急,怕我剐了眼下这位娇娇弱弱的美人么?
因拔高了音量:“卫夫人,本宫何曾说过要你的命?你紧起来!你肚里揣了个了不起的人物,本宫可不敢惹!本宫怕折了寿!”
这话是赶上了,说的的确不好听。不过,我想皇帝定是能体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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