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膳后,他倒拖着乏重的身子漏夜而来。我几乎要砸了椒房殿;跟底下人正呕着气;若在平时,他一定会贫嘴打趣,好生地取笑我几句。这一回,他沉闷的很,半句话也不说。
我反是耐不住了:“这样的脸子……陛下,您且回旁的宫里,来我这里找火烤呢?”他不接话,瞧了我一眼,便挥手,教宫女子上酒。
上好的佳酿,偏便宜他这一肚子火气。我瞧着心窝子里也冒火,抢了酒樽:“凭你撂着火,上宣室殿冒去!本宫没空奉陪!”
他好似眼角冒了笑意,缓缓伸出手,我当他是问我要酒樽,却不肯给,反而撂了远去。他却不动,也不将手收回。我正纳闷,他托了手来,将我腰身收去,一用力,我半个身子都撞进了他怀里……
“陪朕喝酒!”
他心里藏着事。我从不见他这样的,眉头微微蹙着,似掬了浓稠的酒意。他确然也喝了很多酒。
皇帝宿醉,瞧我的眼神迷离恍惚,从进我椒房殿,他便没笑过一分,这回倒是笑了。酒樽里清辣的酒晃动,他盯着,仿佛是个孩子,在晃动的酒影中不断搜索自己映下的眉眼。
我看的烦了:“喝便喝,不喝叫人收了!”
他抬头盯着我,许久轻缓一笑:“你倒是凶……”
“未见得……陛下第一天认得我?”
“那倒不是,”他醉着,口齿倒还算利落,“朕只是瞧你……比往日美了许多……”
果然醉了,连话都没头没脑,毫无逻辑。
我自然不肯嘴上饶他:“陛下,您这是在椒房殿,可知道?本宫还以为陛下睡糊涂了呢,往日在别的宫里,那么多嫔妃,皆是个个夸下来的吧?”
他目色一滞,面色不太好。但也只这么一滞,一瞬间又平复如常,醺醉中带着一抹笑意:“朕知道是你,娇娇……”
他喝了很多酒,醉的不行,我向在谒宫女子使了个眼色,着人将酒樽收了去。没想被他挡了。
我不防他,却被他一手捉住腕,下了好大的力,我喊疼,他也不松手。再抬头时,却见一双龙目狠狠瞪我,直像要从我身上剜个洞来,我从未见过皇帝这般的眼色,便知是他醉的没边儿了。
“彻儿,你松开……”
他不动。许久,轻轻吐纳,喷了我满脸酒气。他像醉着,那音色,却又像醒着:“娇娇,朕只问你一事,你可要如实答……”
好严肃的神情,又不似开玩笑。这倒怪啦,皇帝御极多年,亦从不曾拿我当臣工待,若说私房话,向来插科打诨,好没正经的。
“你先松开,彻儿……”我被他勒的实在疼。
“我不松。”这话倒像闹孩子气啦。
他糊里糊涂地挥手:“叫她们退开!”他自己却不下令教在谒诸人退下,却命我,我只觉好笑又好气,当真醉的这样过分。
他低头,额前珠旒簌簌流了满案,侧颜竟似睡着了,长的睫毛,挺的鼻,好漂亮的模样。真不似帝王,他在我心里,从来都是表弟刘彻。而非皇帝。
他趴案上,手中仍在捣腾着青玉酒樽,晃了两下,好似才觉索然无味,搁在案上。
我总觉他今日异常,朝上与列位臣工盘磨已是十分疲累,回了后/宫,我又时常与他过不去,我若过的不顺心子,母亲也会找他麻烦。彻儿当真好苦、好累……
我推了推他:“彻儿,你去歇着吧,有话,明儿再说。”
我原是一番好意,他却误会了去,蓦地抬头,冷笑道:“陈阿娇,你在怕什么?朕有话问你,你不敢答么?”
我一愣,被他的态度骇住了。缓了缓,狠狠推他:“刘彻!你这是甚么意思?”
陈阿娇脾性直里直的,他向来知道。谁敢惹我,我必十倍百倍还了去,他常说,我好似舞着前爪的虎,有活力,更是有脾气,说到我起火了,他便牙糖似的黏上来,贴一句:“你脾性倔,却也只有当朝天子镇的住……娇娇,你当真不知甚么叫‘天作之合’么?”笑的好没皮脸:“朕便是喜欢,你怎么着?”
他此刻却是完全两回的样子。虎着一张脸,眼睛瞪的当真似龙目,好大铜铃似的,倒真把我骇住了。
“有话便问,”我壮着胆子,倒不是怕他,但当真是怕撒酒疯的皇帝啊,“臣妾知无不言,”再补一句,“刘彻,你酒醒了别后悔本宫跟你说……”
我敢威胁皇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可他却恁是严肃。
他抬起头来,冕冠十二旒簌簌有声,惊住了我一身汗。
“朕问你……你与刘荣,是怎么个景况?”他开门见山。
我一憷,竟不妨他提起早年猝卒的刘荣哥哥,恍恍想起往日种种,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怎么……”
话是说不出来了,我忍泪,尽是过去这么多年,也该忘了,但心,却仍兀自抽的疼。不想眼泪簌簌不止,皇帝看的厌烦,忽地伸手,我原以为他要作甚,他却只是为我抹泪。玄色腕袖,一丝一丝勾错的金线,好精细的描金,在模糊的泪雾前,糊坏了轮廓……
我疼。
他的动作忽地止住,眼底贴着一层阴郁,我只匆促一看,便不敢直视。皇帝顿了顿,喉间轻轻滚动,他的声音仿佛从寒潭底捞出来,被风晾了干去,冷冰冰、干巴巴,听不出半丝温度:“你不必再说,朕都知道!”
我一滞,并不知皇帝知道些甚,刚想说两句,他唇间沥出一声冷笑,旋即,缓缓起身,我窒在那里,竟一时愣怔不知要做什么。只见着他一身玄色冕服,拔高,再散开,遥遥地糊了开去……我泪仍未干,眼角只余这么一抹玄,旁的,便是再也看不清了。
这一年,皇帝霸上祭扫,却不携中宫。荣返时,幸平阳公主府。
我在宫中,月余未见圣上。彻儿长大了,眉目渐息清朗,当真是好漂亮的男子,亦难怪,皇帝舅舅生的相貌堂堂,彻儿生母,亦是未央后宫数一数二的美人,他集二者之成,又怎会不俊朗?
寻常女子,向来爱俏儿郎,况若深宫之中命若逐花的小女儿。她们爱彻儿,哪怕仅一副皮相,彻儿亦是足够吸引年轻姑娘的。
这样的爱慕者,不止宫中有,宫外竟也群艳环伺。
母亲向来提醒我,要须小心皇帝身边年轻貌美的女儿,我从不挂心上,若乏此一生,日日计较,人生又有何意思,不觉索然?
我那样自负,竟不肯信,母亲是对的。要说年轻,彼年花月正春风,我青春着,柔嫩光洁的脸庞似三月桃花,嫩的能沁出水来;若说美貌,像足母亲三分,得承太皇太后风韵两点,便已足够艳冠后宫了!
我年轻,心气儿高,自不肯认输。又怎会知,这世上的情与爱,原不只究美貌,他爱了,那便是爱了。
再后来,便是那则长安街巷闲话家常、怎样也说不厌的故事。天子携美,好一段佳话。
“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断无我的事了。
我脾气是差的,连彻儿也曾怨怪。闹过、折腾过,整个后宫,被我搅的天翻地覆,终不过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眉眼促狭,来中宫时,捎带看我。我那时才细细地打量他,我的彻儿,可真是长大啦,愈发貌威,不笑时,当真叫人害怕。
我折腾胡闹时,他反而不理我。一待安静了,他却来瞧我,我心说,当真是君心难测,翅膀生硬的雄鹰,连太皇太后都憷,我又怎敢,迎着他的利喙顶上去?
他啄我呢。好孩子,连他的阿娇姐也啄。
我记得那一日在椒房殿,仍是通明的灯火接了连天,帷帐被裹挟而入的风吹得扬起,他清俊的轮廓在烛光下更显清透、清冷。我坐着,只剥我的瓜果,一点一点地用小刀剔透,他原只在殿中立着,不知何时,到了我跟前来,我没防一片阴影笼了上来,也只一顿,只顾削我的瓜果。
却听他道:“这还能吃么?”
要说往常,我必呛他一句“这不管你事”,但那一回,不知怎地,我连说话都懒怠,只觉累,浑身乏透的累,竟不理他。
他大概是生气了,更不肯像往常一样低声下气哄我,稍滞,便摆驾回宫。我连黏上他耍赖的兴致都没有。
那一刻,我眼前一阵发蒙,心里空落落的似掉了甚么东西,再也捡不回来。
他变了,我竟也变了。
他原不该怪我,他变成了皇帝。我却也要变成皇后。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晴夭夭的霸王票^_^
☆、第52章 陈阿娇(10)
后来;在谒长乐宫的路上;我碰到过平阳。她觑见我时;目光微微一滞,略有尴尬。她仍是很美;却比往些时候憔悴不少;见了我,反是心疼:“娇娇,你瘦了好些……”我嗫了嗫:“阿姊,你也瘦了。”
我们之间;隔着那么近的距离。不过几步路,漫天的阳光在狭窄的空间里膨胀、裂开来,仿佛还带着哔啵哔啵发响的阳光香甜的味道。
我能看见她发间的光色;有金色的碎光在发梢跃动;好像在跳着轻巧的舞蹈。她的发色极黑、极亮,黑瀑似的披挂在肩头。她脸上的笑容静静淡淡的,端的是如此安静的人,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妩媚。
我差点忘了,她是王太后亲女,这掖庭永巷,凡女子,无一人是不美的,王太后年轻时,亦明艳动人。阿姊与我一样,身上流着皇外祖母的血脉,少承三分,亦是足够艳绝了。果然我汉室美人辈出。
“娇娇,你……你莫要怨我……”
她的声音轻如飘絮,若非趁着这光色,我隐见她唇形,只怕是要听不见她说甚了。她有些手足无措,轻轻地抬手将招摇眉间的发撩了回去,她的眼角微微地顺下来,似乎不敢正视我。
“我明白。”我笑了笑。
她过的也并不好,青年孀居,凭是公主,身世显贵,那又如何?这大好的年华,也只能素衣简食而过了。
“你并不开心。”她说。
我微窒,但又很快道:“我开心过了,人这一辈子,总要‘过’……”
她显是吓的不轻:“娇娇,这不像你……”她微微端正了目光,这才与我的目色相触,好在她并没收回去,她说:“也怨我……”
“这并不怨你,”我戚戚一笑,“若说怨……阿姊,怨你母亲总也好过你这样无端端背着罪名……”
她吸了一口凉气:“娇娇,你……你都知道?”
我退后一步:“阿姊珍重。”
与她错身而过。她发间萦绕的香气被风刮了我鼻尖来,很淡,却很……美妙。果真是美人,哪怕素衣素服,身上精致之处,却是一分未减。
漫天暮色合拢,我……行将要去长乐宫,谒阿祖。
拐角时,眼角余光觑见,那个淡淡颀长的影子,仍立着。不知暮色下的平阳,在想些什么?若再有一次机会,她仍是会御前献美……吧?
原不怪她。
我也从来没有怪过她。
只是突然、特别地,怀念那一年的白虎殿,我和她一处,怎样抵死保殿下,一步一步升座高登。她是我阿姊,与阿沅一样的血脉姊妹。我记得少年时候,红丝攀发,阿姊坐灯下,一点一点小心帮我疏髻子;我更记得久远的童年,母亲带我拜谒猗兰殿,我第一次见到彻儿,第一次见到平阳阿姊时的场景,她娇娇瘦瘦,面上生怯,缩在王美人身后。母亲去牵她的手,她瑟缩着不敢交代。
恍然就过去了这么多年。我竟奢望我们还能与从前一样。这,又怎么可能呢?
身在帝王家,这便是命中注定。
彼年我们是立场一致的,一旦彻儿御极,平阳阿姊便与我也生了分,她总要顾念她母亲,而我,亦是要顾念我母亲与我陈氏一脉。
我们便这样,愈走愈远。
就像我与彻儿,又何尝不是愈走愈远?
平阳献美,多半是为着彻儿好,这原应当。彻儿目今膝下无子,猗兰殿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秉一份孝心,平阳与王太后分忧,应当的很。
她们都道陈阿娇疯疯傻傻,我发痴,却不笨,个中关系看的清透,平阳的公主府,大抵皆为王太后选美了。御前献美,若说受太后娘娘之命,也不算过了。
彻儿很快便得了子嗣。
那边的消息传来时,母亲火燎燎进宫,我暗忖母亲是心傻,这样地,又有什么用呢?龙胎已得,难不成要落了?求皇外祖母又能如何,我数年无子,已是愧对皇祚,阿祖心里也急。
彻儿这一时半刻伤透了我的心,那一日我与母亲对坐而泣,母亲近来也与王太后脸上不相好看,她心情也很低落。烦怨了,她便说我:“饶是你这样坐着有何用?娇娇,你倒不像你了,年轻轻的,甘愿寒灯冷蜡一辈子阖眼便过?”
我不答话,自知这几日脾性反常,若在平时,我早闹的整个汉宫天翻地覆,近来不知怎么了,竟觉闹也无趣,反倒生懒,恹恹地坐着。
母亲叹一口气,只说:“一切全听母亲吩咐。你且等着。”便拂袖去。
他倒来了。也不进来,杵月下站着。我自当没看见,底下宫女子却不能不理这尊神,规矩样样合宜,一路谒下,将他迎了进来。
我又剥瓜果,小刀子在手上使的很得劲儿,他闷声立了一会儿,终于道:“你这是塑雕刻还是吃瓜?”他顿一下,又道:“再不答话,朕往后可再也不来了!”
我停下了手里活计:“本宫怄着呢,滚开!”
他坐了下来:“你手上本事好,呛人的劲头满足,朕不跟你斗嘴,饶也斗不过……”
“不斗嘴,你来我这边做甚么?”
他颇为好笑:“朕来你这边,便是为斗嘴么?”
“不然……”我心沉了沉,竟不知怎地,说了这么个话:“我又不能给你生孩子,你怪可怜,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螽斯羽诜诜’啦,恭喜陛下……”
他一怔,没防我这样挖苦,遂蹙眉一笑:“便是这样,朕来这边,是为了给你报喜,”他原也是这样坏,一盆冷水,浇得人透心凉,“朕有皇后祝贺,已是万分高兴。皇后娘娘贤良淑德、宽容大度,当真是我大汉之福、万民之福!”
凭他讽刺挖苦,我亦不动,毕竟是我挖苦在先,这会子,也算赚了。
一恍神,眼泪却剌剌地淌下来。他没瞧见,余光尾韵,那人已走远。
“陛下摆驾——”
只有司礼太监尖细的嗓音尚绕梁逡巡。
我的椒房殿,到底还是冷了。
作者有话要说:卫子夫这次怀孕,生的是她和武帝的第一位公主。。
☆、第53章 陈阿娇(11)
母亲生怒;找过皇帝好几回;皇帝闭见多次;偶尔几次晋谒,据当值的内侍称;母亲与皇帝争的不轻;皇帝挂着几分面子,未记母亲冲撞圣驾的罪。我听说时,很是生惊,母亲做事向来沉稳;不知近来晋谒,怎会如此冲动。后来想想,她是爱儿心切;那时我地位将不保;平阳公主府上的歌姬却怀有龙嗣,若然一举得男,整个掖庭都将掀了顶儿。
母亲不肯教我受委屈,半点不肯。
所以后来她还做了一桩糊涂事,间接为我带来不少麻烦,我却半点不生母亲的气,我知她所做一切,皆是为我好。
我着人查过,那个歌姬,身阶低微,乃平阳公主府上女奴所生。她还有一个充籍为奴的弟弟,叫卫青。母亲便是打上了这个卫青的主意。
母亲竟鬼使神差地绑了卫青去,她原想拿个毫无官职的奴籍出出气,或可慑一慑后头那位显贵的“新夫人”,卫子夫无势,必然是会咽下这个哑巴亏。母亲却太不了解皇帝了,她一而再、再而三冲撞圣驾,皇帝已经蓄了怒意,只待爆发,这回借着卫青之事,震慑气焰嚣张的馆陶大长公主,亦算是顺水推舟。
卫青事发后,圣上大怒,责咎馆陶大长公主,拔擢卫青为建章宫监。未及数月,再升太中大夫。封卫氏为夫人。
一时之间,她那宫里,洋洋得意。
但卫子夫是个懂得蓄势低眉的人,自拔擢夫人之后,她循规蹈矩,常入椒房殿谒中宫,我竟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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