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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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楝树-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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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的音乐。即使是最冷的天,也不过抚抚你的脸,给你一丝清凉的感觉罢了。
无论是春雨夏穹,还是秋野冬风,都不是小镇的独得之处。小镇真正有异的地方是一种树——苦楝。在此小邑,苦楝树之多可用泛滥形容。街的两旁,巷的旮旯,墙角屋檐下,无不有苦楝树的影子。甚至走着走着,它就会很霸道地站在路的中央,挡了你。早上推开窗子,不定就有树的尾叶扫进来,毫不客气地扑在你有脸上。镇内已是如此,郊外自不必说,那定是要成林成森才肯罢休的。
因于此,小镇自然以树为名,称为苦楝镇了。也有说是出于古人习武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应为“苦练”;也有说是源于思妇与征夫的爱恋痴苦,应为“苦恋”。小镇的西畔有一座古庙,叫广安庙,庙里住持着一位老和尚,老和尚有一言语更妙,日:“人乃苦作之身,死后有不欲轮回为人者,化作树,可练魂,亦可恋乡。”
那一天杜雨暇走出了家门,择路向南,越过一座大桥,走出了城市。一个十二岁的女孩,背着红色的书包,胸前揽一袋的衣物,就这样离家出走。她沿着国道往南徒步而行,初哺时分来到苦楝镇,即向左折入一条乡间泥路,路的两旁,远远近近的土丘上,苦楝树漫山遍野。天气很热,汗水透湿了她洁白的衬衫,发丝汗津津地贴住额头,阳光晒痛了她的脸,走得累了,脚趾磨破了皮,一步一个生痛。她固执地往前走,不敢停下来,太阳已然偏西,她要去的地方似乎还很遥远,只能不停地赶路,不停地走……终于在日将衔山前走进一个小村庄,停步在一座院落门前。西边的天空一派彤云,霞光烂漫如满天的花瓣。挪开院门的篱笆,走进去,然后看到阿婆跼坐在门庭前的一张矮杌上。阿婆已年逾古稀,听到雨暇的声音,抬起头,一片霞光落在阿婆的脸上,那双浑浊的眼珠,灰褐色的脸,那些如同黄土地上千沟万壑的皱纹,把那饱经风霜的岁月凸露得堎嶒必现。
第二天阿婆把她送回城里。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忍一忍就过去了,阿婆说。
然而仅隔一夜,次日同样的余晖下,雨暇又站在了阿婆的面前,双眼嚼满了灼灼跳动的泪水。从城市到乡村,二十多公里的路程,她用两只脚走了一遍,然后再走了一遍。
几天后,父亲送来她的衣服用品,在阿婆的漫骂中灰溜溜走去。从此,雨暇在村子居住了下来,再也没回过那三室一厅的家。
苦楝镇居住着两种讲不同方言的人:一种是本地人,讲土白话;一种是客家人,讲客家话。在这里,本地人历来称呼客家人为“来人”,客家人也习惯了以“来人”自称。
客家人是汉族中一个古老的民系,历史渊久,先祖居于中原,因避战乱而屡次往南迁徒。现以广东、江西、福建、广西居者为多。
在福建永定一带,客家土楼星罗密布。著名的有承启圆楼,位于古竹乡高北村,由江姓先祖所建。圆楼以祖祠为圆心,住房连接成环状,一环套一环向外扩建,楼层逐递加高。承启圆楼有四个同心环,总共三百七十多间房,人丁兴旺时曾经住过六百余口人,足可称得上巍巍大家。而江西的土围子则是客家土楼的另一种形式——方楼。位于江西省龙南县关西乡下九村的关西新围,建于1820年至1827年。新围有内外三层土围子,四角设炮楼,内院三组单层大院排成一体。前区设有马驹房、轿车房和游乐房;中段有花园;后区的合院大宅三进三排,共14个天井,俗称“九井十八厅”。此外还有规模宏大的五风楼,建筑层次前低后高,呈中轴对称,中间为“三堂”,左右建“横屋”。位于深圳宝安坪山镇的大万世居,修建于乾隆五十六年,整座楼面宽124。3米,进深123。5米,楼前还有一张半月形的水塘和一面80米长11米宽的晒谷场。站在环绕的山恋上观望,整个大万世居古朴庄严,仿弥间就是一座古代的帝皇宫殿。
在福建宁化有一个石壁村,据说从中原迁徒南方的客家人大多都经过这里,或在这里寄居过。客家许多族谱也是把曾经在石壁村居住过的祖先尊为新的始祖。以此许多客家人都把宁化石壁视为自己的“祖地”,视为客家人的“圣地”。
而客家方言,随地域的不同在语音上有较大的差别,一般公认广东梅县话为客语正宗。一日三餐分别称为“食朝、食昼、食夜”,“早上”称为“朝早”,“今天”称为“今晡日”。其实客家话中有许多口音与普通话相近。比如“阿公、阿婆”便完全同音。
清末太平天国运动令客家人声名鹊起,引世人瞩目。其天王洪秀全,东王杨秀清,西王萧朝贵,南王冯云山,北王韦昌辉,翼王石达开皆是清一色的客家人。1851年1月11日,太平军在广西桂平金田宣布起义,建号“太平天国”,继而挥师北上。于1853年3月19日占领南京,更名为“天京”,作为太平天国的都城。其后颁布了《天朝田亩制度》,内日:“凡天下田,天下人同耕。此处不足,则迁彼处。彼处不足,则迁此处。凡天下田,丰荒相通。此处荒,则迁彼丰处,以赈此荒处。彼处荒,则迁此丰处,以赈彼荒处。”企望建立一个“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的理想社会。
太平天国还废除了封建买卖婚姻,主张男女结婚不论财,禁止纳妾,禁止妇女裹足。妇女可以参加科举考试,可以参军,也可以做官。在太平军中,就有许多妇女随军参战。她们穿着宽衣窄袖的无领短衫,腰扎一块红绸,梳着广西式头发,立下可可的汗马功劳。有诗为证:“绿旗黄宪女元戎,珠帽盘龙结束工,八百女兵都赤脚,蛮衿扎绔走如风。”太平军定都天京后,被封为各级官员的客家妇女就有数百名之多。试想,在那封建礼教横行霸道的旧社会,女子历来以柔弱为美,三从四德,恪守妇道,崇尚“金莲小脚”,且日日以针指为事,深守闺中。而在客系社会里,客家女人却以勤劳能干备受赞誉。她们不裹足,居家洗衣做饭,砻谷舂米,诸般事务一一过手;出外犁田耙地,赴墟买卖样样不比男人逊色。更甚者,执鞭跨马过市,封官列位于朝,那该是何等异端的事情。由此,可见在客系社会里妇女地位的与众不同,也彪炳出客家人文化的独特。
客家文化多姿多彩,此是不言而喻的。仅苦楝镇小小弹丸之隅,就有讲不完的古老传说,听不厌的传奇故事,诵不尽的美丽童谣,唱不够的客家山歌,又有那民俗谚语多罗罗不胜枚举。
比如扫地,就要从门口开始往里扫,是为聚财;若是往外扫,则是散财——可要记好。后生小辈若是偶然给忘了,或贪图倒垃圾省便,想着三两下扫完了事,拿起扫把如秋风扫落叶般“嗖嗖”挥舞,劲头十足地往外扫时,可要小心。给老一辈的人撞见了,“咯!”——就在你脑门敲一下,定还要骂“衰家”。
比如吃饭使筷子,抓筷子的手在夹菜时,手掌心得朝上。若是朝下,是为“覆爷覆哀”(客家语,即是对父母不利)。这时,做“爷子”的或是做“哀子”的,就会用箸头在你手背“啪!”又是一下,保管你疼痛难禁夹不上菜来。
在屋里不能撑伞戴笠,否则屋要漏水。夜间不能梳头,否则日愁夜愁。晚上不能剪指甲,第二天是要倒霉的。碰到孕妇,小孩子赶紧走开,若给孕妇的衣襟扇着小孩,那就更霉气。把指关节摁得“咯咯”作响,那是贱骨头,有一句谚语说得更好:腰长肚吊,不是乞食就是抬轿。
而当乌云下压,大雨将临,放学归来的伢子在田野间一路飙奔,一路大叫:“落大雨,刮大风,母鸡带崽转鸡笼,鸡笼有只猫,吓得鸡崽喳喳叫。”如果天再暗一些,那个又会说:“暗摸摸,狗虱拖,不拖我,拖阿哥。”
就是四五岁的佬胎(小弟)跨坐在伸到地面的树桠,用脚蹬着地上下摇晃着树桠顽耍,也会咿咿呀呀随口诵上几句:“摇曳摇,过小桥,小桥跨,砸烂外公家,外公去告状,外婆在小巷,小巷有条蛇,吓得外婆直哆嗦。”
如果久旱无雨,塘里的水渐渐枯了,庄稼蔫不拉唧的毫无生气,客家人就会看得心头火起,就敢诅天,就敢咒地,骂热头(太阳)毒辣,咒老天爷发瘟——是为天瘟。那老天爷经不起客家人的骂,只好放下雨来。雨水滴滴答答、滴滴答答从天上落下,从屋檐上挂下,渐渐在地面漫起一层浅水,水面浮起一个一个水泡。客家人看了心里喜欢,就会在自家门前拍手道:“好、好,一滴水一个泡,落到明朝早。”那雨果然就连绵不绝、淋漓不尽,不但落到了明朝早,还落到了后晡早(后天早上),并且持续落下去,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时,稻田里的水满了,禾苗慢慢就给淹了;池塘里的水也满了,鱼儿鳅儿跟着流水哧溜溜、哧溜溜就一个劲地往跑。而雨水还是哗啦啦地猛下,渐渐呀,就连村子前面的路也看不见了。水一直淹到客家人的门前,客家人可就泥菩萨身上长草——慌了神,赶着忙儿从屋子的旮旯里找出些烂“笠麻”(斗笠),烂“雨遮”,出到自家门庭上燃出烟火来。那烟在雨中袅袅升天,客家人就扬起手朝天叫:“停啰,停啰。”那雨呀,说不定稀稀落落真就停了下来。
杜雨暇居住的村子叫杜村,离小镇远,较偏僻,生活相对贫穷。她和阿婆、伯父、伯母一起生活。住的是一层五开间的红砖平顶房,房内墙壁粉刷白色石灰,房外红砖裸露,地面是粗糙的混凝土;家具没几样,都是旧得发黑的“老宝”;睡的是草席子硬木板床,席子旧了,起着毛,扎在身上不好受;屋顶的天花板上蜘蛛结了许多黑色的网;而一日三餐吃的是真正的粗茶淡饭;穿在身上的,也是那灰暗的粗布衣服。当然不会有光滑的木质地板,不会有美丽的灯饰,不会有名牌服装,更不会有个人电脑。城市和农村的生活是天下和地上的差别。雨暇自小长在城里,过不惯农村的生活,又因是丧母离家,凄凄然似那滂沱雨打湿无巢雀;哀婉婉如猛烈日烤焦石上花,内心苦不堪言。幸好伯父伯母爱她如亲女;阿婆又生性开朗,每次看到雨暇木墩子一样坐着黯然伤心时,总会笑呵呵地开导她,用枯瘦的指头揩去她的眼泪,刮刮她的鼻子,“都像你这样整日愁眉苦脸的呀,这日子还真没法过哩。”阿婆说。
渐渐地,她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清晨跟着伯母到菜园子摘菜,在碧绿的菜畦里,她穿着洁白的衬衫,蹲着身子,就像一只拔罗卜的小白兔。中午,提一大桶的衣服,和邻居的婶子去村口的小溪把一家人的衣服濯洗干净。在烟熏火燎的厨房与阿婆一起生火作饭,泛着被火烟呛出的泪花,嘻哈着鼓起腮帮子吹生灶堂里的火。而到了晚上,入睡前定要缠着阿婆讲一个故事。
九月一过,到外面打工的堂哥杜辉回到了家里,把雨暇送去村小学重读了六年级。于是,雨暇又背起了红色的书包,走上上学的乡间小路。
经常和堂哥去溪边钓鱼,绾起裤脚趟入水中捡形状怪异的石头。阳光照在一波一波漾动的水面上会折射耀眼的光,刹那间黯淡了她的视线,眼前是模糊的斑斑点点,于是直起身子,把湿漉漉的双手搭在眉际上,水珠子从指尖滴落鼻尖,会有清凉的感觉。迷迷朦朦看那一溪之水,弯弯曲曲淌过了村口,流过了小桥,若隐若现地消失在竹子稀疏的影中,如同一个尘封的记忆,留下了丝丝缕缕的遐想。
周末和姐妹们去山岭上耙回枯枝落叶当柴火,黄昏金色阳光洒满山岭的时候,背着满筐的叶子,排在姐妹们中间,走过高高的土坝,侧首而望,坝下满山满谷尽是那怒放的野花。
又或者,放学归来跟着一群姐妹在晒谷场上玩游戏。她们把挑了肉的田螺壳晒干,用钉子打上孔,再用绳子把田螺壳串满一圈儿,然后随手捡一团泥块在地面画出方格阵子,把田螺壳串儿抛入方格阵中,单脚蹦跳着把田螺壳串儿一个格子接一个格子地踢过去,相互比赛记分。
不然就三三五五围坐一圈猜迷语,每人伸出一个脚丫儿,其中一个用手指一个脚丫接一个脚丫点过去,口中念念有词:
点脚班班,过海南山。南山种竹,依海依木。雾水勼勼,观音上岭打呵啾。
秋过秋,黁过黁,观音炒米粉,米粉炒滑鸡,泥团臭脚趾低。
最后一个字落到谁的脚上,谁就出一个迷语让大家猜。这回点着的是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女孩。看她,身着趔趔趄趄、红不红黄不黄一件碎花上衣,头发齐不齐正不正拢着一个倭髻,先是不三不四笑一笑,才不紧不慢出了一个谜语:“头茸茸,尾茸茸,猜中就是你外公。”头茸茸尾茸茸的东西就是狗。几个女孩都不愿认狗做外公,于是都不猜,齐声唱个喏:“嘢——”又纷纷伸手指着她道:“你外公,你外公。”说完大家嘻笑一会,又继续念歌谣点脚丫。谣念一遍,指点几圈,不偏不倚,正巧又点在那个女孩的脚上。大伙儿先就“咯咯”笑了起来。那女孩又不三不四先笑一笑,咧咧嘴,出了一谜:“一条竹棍一粒糖,谁人猜中谁人尝。”以前没有卫生纸,人们就把竹子剖开,削成一条条小棍,置于厕中,出恭完毕后就取那棍子往屁股刮一刮,那些腌物自然就沾在棍子上,如此是为一条竹棍一粒糖。这样的糖谁愿尝啊。于是又都不猜,齐声唱个喏:“嘢——”又纷纷指着她道:“你尝,你尝。”
也有用对歌的形式猜谜的。
这个出口唱道:“什么东西一张张,什么东西四方方,什么东西抽又打,什么东西会败家?”
那个随口和来:“手中纸牌一张张,桌上麻将四方方,随手抽来随手打,赌博搓麻会败家。”
这个又唱:“一条竹棍直溜溜,不担水来不担油,一头点着星鬼火,一头冒烟鬼也愁。”
那个又和:“手中烟杆直溜溜,不担水来不担油,生得一时抽一时,就是做鬼也不休。”
而光阴易逝,闲话之间已过半年。春节后,杜辉承包了村子里的一面水塘,请来推土机挖深泥,筑高岸,一场春雨又把水塘填满时,撒下鱼苗儿,一心一意在家养起鱼来。他已厌倦乞食异乡的生活。他看到故乡的贫穷落后,祖祖辈生息繁衍的这片土地不应该是这般模样,这些勤劳似牛似马的父老乡亲,每天从事最辛苦的劳作,过的却是最困窘的生活。
而他的母亲,在族中排行十一,人称十一娘,却反对儿子留在家中。客家人以生俱来有一种十分明显的“慕外”心理,习惯把希望寄托在外面广阔的世界,向往衣锦还乡的荣耀。许多客家男人都有这样的想法:哪怕出到外面睡大街、做乞儿,也要出去闯一闯、拼一拼,不拼出个人样来,就是饿死,也决不肯回去。而客家女人也是一力地撺掇,别男人都出去了而自家男人却留在家中,这是一种羞耻,是没本事。不但别人会看不起,就是自己也觉得窝囊。于是想方设法也要把男人送出去。固执的客家男人和虚荣的客家女人共同蒂造了漂泊的客系社会。
母亲每天都要唠他几句,杜辉心中就有些烦躁。在家里呆不住,鱼塘又没什么事时,便和村中那些游手好闲的人去邻村吴六叔开的赌场试试手气。吴六叔是这一带很有名头的人物,在自家村后的庄稼地里搭了个简陋的赌场,每天从四面八方来赌的人车水马龙。杜辉去了几回,终是输多赢少,又见不是个正经的行当,便渐渐疏远了。
这日,几个年轻人邀约了去镇上理发,进了一间珍珍美容美发屋。坐在沙发上等的时候,从里间美容室走出来一个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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