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 根 阶 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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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 根 阶 层-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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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婆婆端起饭碗,张开无牙的嘴,正要往嘴里扒饭,忽看见马婆婆从屋那头蹒跚过来,手便停了动,愣愣眼的瞪,也忘了合上嘴,留下黑洞一个。这是安置区,住无数人家。他们来自市区旧楼和木屋区。那里时有天灾人祸,收地清拆,因而失了居所,又无其它去路的,便到了这儿。不过,牛婆婆有点特别,是从小木艇上迁上来的;因为那小木艇破斓得漏了水,时时有沉没的危险,住不得人。
牛婆婆单身一个,就入注单人屋。屋内又窄又小又有点黑,空气又不大流通,因此她平时就不太喜欢待在屋内,吃饭时就更会端饭碗,坐到门外来,海阔天空,慢慢的一口一口的吞咽,像在小木艇上飘呀摇呀一般。屋角顶上的路灯亮起,光射落在通道上,射落在牛婆婆和马婆婆身上,一片橙黄橙黄。马婆婆碎步移到牛婆婆跟前,站定了,只见一头散发,蓬蓬松松,使得瘦削的脸,像藏在草丛中似的,鼻梁上架了一副镜片很厚很厚的眼镜,更显奇特。她那薄薄的嘴唇动了动,要说甚么,却说不出甚么。「又出事了?」牛婆婆问;因为没了牙,发音不纯正,生人听来颇费神。马婆婆一听即明,喃喃的回答道:「是呀,无饭吃!」「又是这个事!」牛婆婆站起来,提高声调说,「生儿生女,不如生个蛋;蛋可以煎来吃!」马婆婆提起双手,抖抖的张开一对五爪,伸到散乱的发中,搔起头皮来。牛婆婆转身,从厨房里取出一个碗,盛了饭,递过去,说:「吃吧!」「你够不够吃呀?」马婆婆颤颤声的问。「够的够的,」牛婆婆说,「有菜,有泥&;#60745;鱼汤呢,够我够你吃的。」这么,牛、马婆婆就在门外坐下,各自住嘴里扒起饭来了。一碗饭填下去,各人的肚子就满得差不多了,再舀半碗泥&;#60745;鱼汤,慢慢的呷,腹部竟觉缓缓的沉重起来。饿过肚皮的人,当知饭的可贵。马婆婆放下碗,脱去厚片眼镜,抹抹眼头,叹道:「你真好,餐餐无忧!」牛婆婆每喝一口汤,嘴唇就一凸一缩的动,脸颊也在动;听了马婆婆的话,她笑了笑,说:「吃饭不难嘛,这不就饱了?是你生儿生女,生来无用;不如生个蛋!」   马婆婆戴上眼镜,托下巴,微微斜了头,仰望橙黄晕晕的路灯,又是叹了声,就闭嘴无语了。她原独居木屋区,靠老人金过活,去年火灾,木屋烧了。政府登记灾民,以作安置。在外租楼居住的儿子,看准机会,找了她来,说是将其一家人都登记上去,以博取灾民资格和优待,取得个政府的居住的地方,免去租楼之烦和租楼开支,还说大家住到一起,互相好照顾,生活更无问题。果然,他们如愿以偿。她便和儿子、媳妇以及两个孙子,一起搬来这安置区,住了一个大单位。孙子天天缠婆婆讨钱要钱买零食;婆疼孙,有求必应,老人金都赔了上去。可儿子媳妇对她却是一天比一天冷下来,现在到了不给饭吃的地步了,出问题了。马婆婆有事都找牛婆婆商量,没饭吃更是要找上门来的。她们都是老人,都没了丈夫,在这安置区里交了朋友,谈起上来,似乎特别投契点。至于一个姓牛,一个姓马,是否也有点甚么牛马味儿?则无人考究。「蛋可以煎来吃!」牛婆婆喝完汤,放下碗,抹抹松松软软的嘴巴,又说道。这个牛婆婆,有一儿一女,早已各自成了家,置了楼,买了车,立业了发达了。儿女都没有接她出去,让她孤零零的住在小木艇上,进而住到这安置区里来;她不想拖累儿女,也乐于住在这么些的地方。她身体好,每天摇出烂木艇,就到海边捕捉泥&;#60745;鱼,换个十元八元,加上老人金,过得也舒适。她时时用水桶养了些泥&;#60745;鱼,给儿女送了过去。这泥&;#60745;鱼许是香港的特产,个儿不大,骨刺也多,当属不入流之类,所以香港人便用俗语以这个不太雅观的名字名之,如要从书本上找学名,大概是无法找到的。不过,也莫小看这泥&;#60745;鱼,用来煮汤,其汤却是很鲜美的,儿女都爱喝。间中呢,儿女也开车来看她一下,站在门口,笑笑脸,给她一些钱。她觉得儿女很不错,很孝顺;要不,她也宁愿生个蛋,煎来吃。也因为这个,她可以理直气壮地、大声地说别人不如生个蛋!「你无忧无虑,真好!」好一会,马婆婆说。马婆婆很羡慕牛婆婆的安稳生活,停了停,又道:「你走得动,做得来,真好!」屋那头,传来大人小孩的欢笑声……「乖……乖……」「好……好……」一浪一浪的,不停不息。
马婆婆摸上牛婆婆门的次数,越来越频密,为的都是那回事。所求不多:一碗饭,少许菜,或是一点泥&;#60745;鱼汤,已十分足够。这在于牛婆婆,也还不难决。然而,牛婆婆却很有点愤慨了,很有点按捺不住了。这一天,马婆婆又上门来了。牛婆婆张开无牙的口,就:「你是傻了,老人金都拿去养孙子……」「小小年纪,闹上来,我不忍心。」马婆婆颤颤的低声道。「人家忍心不给饭你吃,怎说?」牛婆婆大声问,「养儿都没用,还养孙?」马婆婆脱下厚片眼镜,抹抹眼头,又将眼镜戴上去,微微斜了头,无语言了。牛婆婆嘴巴一凸一缩,又说:「这个事,要弄明白!人无饭吃,怎行?」说,她摊开黑黑粗粗的手。牛婆婆绝对不含糊,大有追究到底,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气势的。这个世间,会有这种事?一天夜里,牛婆婆正睡得昏沉,忽听得敲门&;#62396;,睁开眼,影影绰绰,望出窗口,一片橙黄晕晕外,是黑漆漆的天。门还在响,咚咚咚。三更半夜的,有鬼?牛婆婆蹙眉,问道:「谁?」「我。你开开门。」是马婆婆的有点颤抖的声音。      牛婆婆掀开被子,摸坐起来,亮了电灯,打开木门,双手拉拉衣脚,又扫了扫上身,说:「是你,还不睡?」马婆婆侧身进了门,低低声道:「真不好意思,我想在这挤挤,过个夜。」「又出花样了?」牛婆婆问。马婆婆脱下厚片眼镜,抹抹眼头;这回似乎是有泪,好久好久也不将眼镜戴上去。「怎事呀?」牛婆婆又问。「他们赶走我……不让我睡……」马婆婆断断续续的说了出来。牛婆婆先是不相信,后是惊愕,随而大声的道:「告他,告他!借你的名,安置了屋,转头赶你出来……告他告他!」「莫……莫……」马婆婆嗫嚅。「我替你告。」牛婆婆说,「告到房屋暑去,告到法庭法院去……」「莫……莫……」马婆婆道,「告上罚了,他们无了居所,两个孙子要受苦,我就更无路了。」「天理不容,定要告!」牛婆婆坚决的说。「我……我走,不挤你了,你莫告。」马婆婆向外移动。「你到哪去?」牛婆婆拦住了马婆婆。「我到小花园里去,那里有张长椅……」马婆婆说。「你疯了,小花园里能睡?」牛婆婆不让马婆婆走,「在这挤啦!」马婆婆被留了下来。牛婆婆不再说甚么,然而心里仍然愤愤不平,觉得非告不可,直至告上天,告入地,讨个世间公道。她动手整理那张大尺码的单人床铺,被子好久没洗,散发出一股人汗霉味,枕头斑驳乌黑,油光发亮;她一手抓起被子,一手就不停的打向被面,接双手捉住被子两端,拉起左右摆动,又扫床四周,霹霹啪啪,使得窄小的屋子里,不仅异味扩散,还加尘埃飞扬,满屋子的浊气,俨若牛栏马棚。 
一会儿之后,牛、马婆婆就在那大尺码的单人铺上,并排挤躺下了。──真的是挤的!牛婆婆翻了个身,喃喃的又道:「生儿生女,不如生个蛋……」
马婆婆的心,越来越不安。她不能老是去找牛婆婆的麻烦,总想自己能有个解决的办法。她跑出市区去,找几个亲人商量,过了几天,却又一筹莫展的回来。晚上,人家照样的没有饭给她吃,不让她睡,她只好又蹒跚的去牛婆婆家。市内的亲人送她几个大橙,她分派给孙儿,特意留起两个,现在就带在身边,是给牛婆婆的。到了牛婆婆的门口,马婆婆举起手,咚咚咚,敲响门。没有动静,屋里乌灯瞎火的。咚咚咚,再敲几遍,还是没有动静。想了想,她拧门把,门开了,原来没有扣上。她一边叫牛婆婆,一边摸黑进了屋,扭开电灯。「我回来了,你睡得熟呀,门也没扣上?」她说。牛婆婆仰卧那张单人床上,后脑枕那油腻乌黑的枕头,眼睛微闭,眼窝凹陷,鼻底下两个孔,斜向天花板,嘴巴张开,圆圆黑黑一深洞,身上盖的是那张有味儿的被子。「你真睡得熟!」马婆婆走上前去,推了推牛婆婆。然而,她推不动她,觉得有点不寻常;再推,还是不动;用力推,彷佛整个躯干都动了。她发觉:牛婆婆的手脚和躯体,早已冷冰冰、硬邦邦了。马婆婆眼一瞪,嘴一张,「啊」的声,瘫坐在地下;两个大橙,滚了开去,分散西东。过了好一会,她忽地嚎啕起来:「你走了呀,你好命呀……」眼泪从那厚片眼镜底下,像泉水般滚了下来,可她忘了除下眼镜,更没有抹眼头……四邻的人走了过来,才知道牛婆婆死了。人进人出,撞翻了门口一个桶,泻出满地水,还有活蹦活跳的泥&;#60745;鱼,散遍四周……马婆婆走出来,弯腰扶起水桶,一个一个的将泥&;#60745;鱼捉起来,放进桶里,嘴里喃喃的说:「她这是养给儿女的,她这是养给儿女的……」屋角边的路灯,橙黄橙黄,照在通道上的、进进出出的人身上…… 
1987年10月

    大底层的一半搁在斜坡上,另一半由斜坡脚底竖立起水泥柱来顶住,形成了个空间;最外层的水泥柱之间围了花砖墙,空间就变成了个地库,无水无电,闲置,面对冷清、拉杂的后巷。也不知哪月哪日,地库的花砖墙被人打开了一个洞,住进去了一个人。这人神出鬼没,不让人看清他的真面目,没有谁知道他是何方神圣。贴了「限期迁出」的通告,继而报了有关部门,还是无奈那人的何。──他霸占地库,照住无误。渐渐地,洞口建起木板门,且上了锁,花砖墙内层重重迭迭地竖起了木板,将内外彻底地隔绝了;里面积存起拉杂的家俬、衣物和垃圾堆上所能够捡得到的破烂,越堆越多,将约四千呎的地方塞得满满的。当中的一些东西,有时被运到海边的渔船上去,随后大概又是零零星星的填补回来。洞门外的后巷里,还俯卧几只狗,竖起大耳,瞪圆火眼,监视每一个偶尔过往的行人;内里有一只很大很大的狼狗。谁经过那里稍为停留凝视地库的时候,除了狗张牙舞爪外,那个人还会在地库里喝问道:「你在看甚么?」此等情形是不能容忍、也不能继续下去的。管理大的公司终于决定,要清理那个地库,赶走那个人,将花砖改筑红砖,变成实墙,不再让人打「洞」了。我是「决定」的执行者,须直接与那个人打交道。对于这样的人,我有戒心;鬼知道他是哪路英雄好汉,弄不好,自是招惹麻烦。好在我的上司也知道问题的复杂性,吩咐我尽可能不要露面,不要让那个人认得我,而又能够将事情办得妥贴。无可奈何,我按章开始了工作,小心翼翼希望避免意外。
首先,我通报了有关部门,有言在先,以免出事时解释不清;然后,我写了通告,说明因进行工程的缘故,限令地库里的人于四十五天内非搬离不可,否则,将予清除,不承当任何责任。窥准了那个人外出时,我和两个同事旋风般的将通告贴在洞门口及四周墙上,悄悄观察其反应如何?很快地,通告全被撕掉了。再贴上去,再被撕掉;争持了多个回合。限期到了,那个人没有丝毫离开的象,我同时也探不出地库里的虚实;他显然是个相当刁蛮的家伙。一切当然得依计划进行。我早早将建筑工程和清理杂物工作分别判给建筑商和清洁公司,到了开工当天,为防万一,再从护卫公司请来五个孔武有力的护卫员,在地库四周放起警卫岗,让人感到有泰山压顶之势,然后动手拆除花砖和清理里面的对象,包括清理那个人的睡窝,逼其离去。我虽不出面,但却坐镇在大里,准备应付突变事件。尽管如此,但我仍然希望他和平地离开。果不出所料,押阵的护卫员走进大来向我报告,说那个人纵狼狗上来扰攘,拆除工作中断了。我想了想,拿起电话向有关部门求助,请他们来捉狗。过了一会,是清理杂物的人员进来说,那个人动手拦阻清理工作,以打架的姿态责问道,凭甚么来搬走他的财物?是不是来偷、来抢?问我怎么办,要不要回手打他?我有点怒不可遏了。他这是喧宾夺主,霸占大地库,摆出主人的身份,将从垃圾堆上捡回来的东西全变成他的财产,而我们反而是被告了。在那么多个护卫员和清理工人面前,他居然胆敢如此反抗;我倒是钦佩他的偷天换日的手法和无畏的勇气。我当然不会下令先动手打他,我不必与他如此这般的纠不清,直截了当的办法是:拿起电话拨给九九九,向警察求助。当捉狗队和警察几乎是同时到来的时候,那个人连同那只狼狗已经不见了。他显然也知道自己理亏的。捉狗队只能捉走那人留下来的狗只,而警察则无所事事。那个人显然无法跟我抗衡,想来他应该是离去了吧!不过,从一开始,他就不断的变换戏法来对付我,而我如果不是借重于社会助力,则简直是拿他毫无办法。我不能持太乐观的态度。既然那个人不在了,我便到后巷去巡视一番,吩咐工人们依计划加紧进行工作。花砖墙和竖立的木板拆去了,随就飘溢出阵阵臭味。看进去,地库里一塌糊涂:断脚缺手的桌、椅和沙发,积满了灰尘,横七竖八的倒卧在那里,各式各样破旧的衣服和发霉的报纸随处皆是,还有残缺不全的木柜、铁箱、水桶,甚至雪柜、洗衣机、电视机和收音机等等东西,总之是,垃圾堆上有的一切,这里都有,或者说,这里就是一个大垃圾堆。──真是太多的财产了!清理工作在进行,工人们掀动那些家俬杂物,搬出那些衣服纸张,臭味更杂得很,霉的,酸的,尿屎般的,尸体腐烂般的,包罗万有,夹杂扬起的蒙眬一片的灰尘,扑鼻而来,令人窒息;地上奔逃褐黄闪亮的&;#60627;&;#60630;,还有灰黑油光的老鼠,窜过去了,又跑回来,钻到另一个箱底里去。突然,一个工人站直身,伸手到裤头里去搔,再而伸到袖口里、领口里,急不及待的抓甚么,随,整个人跳起,跺脚跑了出来;其它几个人也几乎是同时地跳到外面。一看,他们的裤管上、衣服上,布满了小小的黑点,闪动不定的变换位置;「跳虱」,有人叫了起来。他们解开上衣,肌肤早已被咬得红一片紫一片的了,双手便只是不停的抓搔,口里哎哟哟的叫喊。我站得远远的,看见一张半残铁床,摆放在家俬杂物中,床上面有油渍渍的被褥。不用介绍,那准是那个人的卧铺──他的窝!他拼力保卫的,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就是这样的一些财物!在这种环境里,他是怎么生活的?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我突然想起我&;#63122;暖的家;家里透幽香的韩国床上,睡的除了我之外,还有我风流可爱的妻子,然而,我还是时时睡不,失眠呢!他,在这里,是怎么睡的?他不是要失眠得更厉害也更痛苦么?我呆了,愣愣地站在那里。过了一会,我才想到,逼他离开这里,也许还是帮了他的忙;如果有关部门再给个地方让他住,那他不是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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