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听我说,我现在是包起一个舞女,需要时,我找她,不需要时,她自由,这样,一个月只不过花万把块,算它一万五千吧,三万减去一万五千,等于一万五千,你再看看……」他在电子计算器上按了几按,便又递到我面前来。他开了间贸易公司,是个生意人,与人客讲生意,便是这个样子。他以为我看了他的电子计算器,便收了回去,接又讲:「一万五千元,省了下来,不少呀,这些钱,我还不是拿回家,供你使用?想想这一层,你该赞扬我懂得勤俭又顾家吧?」还有!一天,我接到星洲寄来一封信,拆开一看,是一位我不认识的女子写的。她说,她和他是夫妻;他是将他的心奉献给了她的。他每到星洲时,都同她在一起,同吃、同住、同睡,欠缺的只是没有正式注册结婚了。然而,有人告诉她,说他在香港是有妻子的,这个妻子就是我。她知道我的名字、地址,就寄信來向我求證,問是否有這麼一回事,真有,又怎&;#60087;辦?怎&;#60087;辦,我怎&;#60087;辦?我问他。「是,是,有那样一个女子。」他一点都不回避我,从衣架上的衣袋里,摸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电子计算器,坐到我身旁来,按了按机子,搂我,亲昵的说,「我算条数,到星洲去住旅店,一夜港币三百多,算三百吧,一个月下来,就是九千,加上吃饭、喝水,两万块也不够花,可住在她那里,吃饭、洗衣、睡觉,统统包了,对我可好呢,也不过一万元,多省!我攒了钱,还不是拿回家来,供你开销?」停了停,他又道:「你是我的太太,我对你一片真诚,至于在外边的,都不算甚么,你不要太疑心了。嗯?」 他就是这么撩开胸怀,坦诚到非常可爱的地步。然而,我的心,每每像刀割般的绞痛;活受罪!我怎么嫁给了他?五年前,我二十岁,到一家贸易公司里当秘书;老板叫赖善礼,三十五岁,对我可好了,时时同我讨论生意大事,而且非常虚心地接受了我的一些意见。他赞扬我聪明能干,才气纵横,并表示希望我能长久地同他合作,共同去开拓生意上的新领域。看来似乎是有一幅美景摆在前面,让我去斗追求。这正是我的理想,我当然振奋,感激他给我这样一个机会。一次,他同我共进晚餐,完了,开了他的「平治」房车,载我四处兜风。车开到西贡郊野公园,在一偏僻处停下来,泊在一旁;四周灰灰蒙蒙,影影绰绰,不见人迹,不闻俗声,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一般。他同我也懒得打开车门出去,便就在车上东一句西一句的聊起来。我们都坐在车前座,肩挨肩,手撞手,脚踝擦脚踝,慢慢的,话儿少了,空气凝聚了,只听得各自的轻微的呼吸声。有一只手,摸向我左边胸脯,有一只脚,压向我左边大腿,一个宛然燃烧的躯体,正向我朴来;我感觉到了他的热气,听到了他心房的颤跳,在那一瞬间,我直挺挺的坐,闭上眼睛,手脚一阵麻木,像要昏死过去似的。但很快,少女的矜持回到我身上,使我振作起来,推开了他。「对不起,密斯罗!」他立即向我道歉。在蒙眬中,我依稀看到他英俊的脸庞,还有那闪动的、似乎放光的眼睛;他显然恢复了斯文沉,一派正人君子风范。我默默的,不想说话。过了片刻,他又道:「密斯罗,你应当了解我,我虽不是亿万富豪,但三几千万总是有的,我的生意规模,正日渐扩大,因此也正需要更多的人材来帮忙我;而你,密斯罗,是我首选的;这一点,你不会不明白……」我静静的望车窗外,望那黑蒙蒙的世界,没有回答他。他靠近我一点,像是微微有点颤抖,却又含万般柔情,声音越来越轻,语言越来越细,说到最后,居然如似雾,欲断还续:「密斯罗,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赖善礼……愿掏出我的心,奉献……给你……」一个打工人,在老板面前,变得如此高贵起来,我又不能不有所感动了。「回去吧!」我感到有点冷,想起了家,这样说。 他居然十分尊重我的意愿,乖乖的开车送我回家去。不久,他终于向我求婚了。我考虑到同他在一起,共同去追寻一个目标,也实在难得,便答应了他。结婚那天,他就改叫我「丽娜」;他说这样的名字才有韵味,叫起来好听。我的名字是罗霞;我洠脒^甚&;#60087;韻味問睿>驼庋易隽死导腋尽U飧鏊簿褪墙裉斓乃;楹螅也胖溃丫墙峁椋拮尤从滞肓嘶榈摹N蚁耄挥盟担背跛彩翘统鏊男模钕赘歉銎拮拥摹K纟羧兆拥墓ィ辉偃衔沂侨瞬牧恕K背B粑遥赣锩嗝嗟乃担骸咐瞿龋闾量嗔耍丶依淳惭惭桑挥惺常凶。星ǎ悴换崛鄙偕趺吹摹!乖谒娜坝障拢也坏靡牙肟斯荆晃业拿厥槲恢茫⒓幢灰桓霰任腋昵岣恋男〗闼媪恕N覇査@是甚&;#60087;意思?他脉脉含情的回答我:「丽娜,你是老板娘了嘛,难道还要你当秘书?花钱请人,当然是请年轻漂亮的;我有这么规模的生意,也只有年轻漂亮的才配得我起。你说对不对?」过下来,竟发现他身边原是女人无数,甚么舞女、星洲女人,都摆到我面前来,更不用提秘书小姐了;他没有丝毫的隐瞒意思,而且总是有他象样的理由,以致到我没有胆量去了解他的行踪,再问他甚么。我相信,他也全是掏出心来献给她们的。現在,五年過去了,我有食、有住、有錢花,甚至也有丈夫,但心境卻欠缺太多,越來越空虛、孤寂、悔恨,不曾有滿足、歡樂、幸福,身體也越來越衰弱,怎&;#60087;也提不起精神來。到了这般境地,是怪自己,还是怪他?我勉强的动了动手,抓住了床头边的绳子,拉了拉,吱吱响,那边窗帘滑开去,已不见了那斜斜的阳光,只听得阵阵嘈杂声,一浪大过一浪。 终究是要起床的。我支撑身子,爬起来,到浴室里,脱掉睡衣;那面大大的镜子,照出我的冰肌玉骨的胴体,凸凹分明,条纹清晰;我看我自己,不觉双手合抱,抚摸臂膀,喉头一缩,咕噜声响,吞了甚么下肚去,心中虚虚颤颤,全身上下就生出一层疙瘩来;我用力的擦了擦两臂,就打燃热水炉,扭开热水龙头,调节适度,开始梳洗……一轮清水,涤荡去整夜霉气,我浑身一阵轻松,像换了一副骨架似的。扬起头来,注视大镜,我觉得浴室间特别明亮,似乎我玉体正迸发出光辉来…… 裹上毛巾,回到房间里,穿上套装裙,略施薄粉,稍点樱唇,出来正厅里,端端正正的坐在沙发上,一看挂钟,已是快十一点了。厅有五百呎,雅典家俬,华贵灯饰,以及名画、古董,应有尽有,经过我的精思巧设,布置得古今相衬,浓淡适宜,令人置身其中,心旷神怡。然而此刻,我只留意对面弯角茶几上那瓶凋零了的花,不知道多少日子没有去打理它了。我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凭年华姿色,何不也向他学习,到外面去找几个男人玩玩?这也算对他的回报,让他知道,我也是有一套本事的。然而,我立刻否定了自己,因为当我那样做的话,我也就与他等同起来了,又从河说起?那么,就这样在这数百呎的地方,消沉、枯萎了下去?像那瓶花儿一般!我站起来,走到窗边,倚窗远眺。我看见了湛蓝的维多利亚港,看见了来往穿梭的船只,再望过去,是一片乳白楼宇,高低不一,沉浸在和煦的阳光中……;望望,我脑际间浮现出千里原野,万里汪洋,辽阔坦荡,无边无际,我就在其中飞驰,浑身是朝气、力量……蓦地,门铃响起来。我眨了眨眼,知道自己是站在数百呎的厅堂之中,便走过去,打开了门。进来的是他,赖善礼,西装革履,英俊潇洒,可嘴巴上的胡子似乎长了点,浓黑了点,眼圈黑沉,眼睛惺忪:看去似乎又不太像他。他坐到沙发上去,甜甜的叫了声:「丽娜……」示意我坐到他的身旁来。我站不动,望他。这个相处了数载的男人,这时却像不曾相识似的。他右手从衣袋里摸出约十张浅&;#62830;色的纸币来,往左手掌心一拍,「啪」的发出声响,⿴纸币整齐的略为散开,彷佛一把纸扇似的。「丽娜,一万元,给你,半个月开销,不够可再要。」他笑咧咧的说,将纸币伸向我。我的手闲,没有接;我的心,又飞向天空,翱翔回转。他站起来,走到我身旁,将纸币塞到我手里,喃喃的道:「丽娜,嘻嘻……」我缩回手,纸币散了,浅&;#62830;色的,像枯&;#62830;了的叶子,飘零开去……他惊异地望我,左手摸嘴巴上的胡子,来回的擦。我回头向门外走去。「丽娜,丽娜!」他大声叫我,「不要钱了?」「我是罗霞,不是丽娜!」我回答了他。下了楼,我向街上走去,向维多利亚港走去。那边有花园,有鲜花,在白亮白亮阳光底下,花儿争研斗艳,那是绝不同于厅中角落里那瓶凋零的花的。我不知道女人们心里想的都是些甚么,例如那个舞女,那个星洲女人,都想些甚么呢?我也不知道,他的第一任妻子,是怎么别了他的?而现在的我,却是越向前走时,心胸越坦荡,越感到轻松、痛快、舒服!
1988年8月7日
蒙香港《文汇报》载
高血压
更深夜静,天际灰茫。钻石山上的木屋,沉睡在夜幕中,只有稀稀落落的三数处灯光,点缀夜景。半山腰一间小小木屋的阁仔上,淑珍睁眼,辗转反侧。她望模糊的、厚纸皮的天花板,感到全身痛楚,无限倦意袭来;闭上眼,却又像掉进冥冥深渊中,柴、米、油、盐、电费单、水费单、电子零件等等杂七杂八的东西,迎面撞来,天黑地暗,人就在其中翻转,头昏脑胀……。山边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声,像非常的遥远,又像近在屋旁;屋顶上时有野走过,或许是跳吧,喳喳&;#60586;&;#60586;的。她有点慌,不知外面是否有贼,这木屋,贼想进就进,进来就遭了;又怕有火,一場火劫,燒個清光,甚&;#60087;都完了。她想推醒身旁的丈夫,但又不忍心:他经过一整天的工作之后,也是很疲倦的,让他好好睡吧,天朦朦亮,他又要出去了。转了一个身,她摸了摸睡在另一旁的十一岁的儿子,一动不动的,睡得好香甜哩!她转正身,又望模糊的、厚纸皮的天花板,心在咚咚的跳。「又不舒服了?」她的丈夫志雄轻声的问道。「睡不,头有点晕。」淑珍说,「你醒了?」「血压高啦,」志雄说,「明天不要做工,看医生吧!」「要做工的……」淑珍喃喃的说。她虽然只有四十二、三岁,但患上高血压病已有好几年了。嘟嘟嘟,电子钟响了,是早上五时三十分了。志雄爬起身来,口洗脸,随后穿好衣服,准备出门口去。他是地盘杂工,很早就开工的,不能迟到的。「还晕不晕?」志雄对阁仔上的妻子说,「你一定要去看医生,要点药吃,不能拖的。」说罢,他就匆匆忙忙的出门走了。淑珍是做电子厂的工,七时半才出去的;但丈夫走后,她也就支持爬起来。她要弄点早餐,让儿子吃了好上学,自己也要吃点。煮的面条,在锅里翻滚;脑里的思潮,同样的在翻滚:怎么搞的,这高血压又发了?今天看病,花去七、八十元,厂里缺勤,工薪减了五、六十元,此外,因为缺勤,一个月的勤工奖一百多元没有了,加加凑凑,就是没了三百元。这怎么得了?一年又一年,快老了,或许会失业,或许有甚么更严重的病痛,即使一切正常,孩子长大了,读书也是要钱的,总之是,事事要花钱,处处要用钱,时时刻刻都需要钱,总得想办法多挣点钱,多储点钱,以防不测呀!当孩子背起书包上学去后,淑珍也更换衣服,决意回工厂去;她没有依照丈夫的吩咐去找医生。她心里想:我还是支持得住的。她跨出门口,看见钻石山那边的红日盘转,闪出几个不定的火星,就像坐在船上颠簸般,头在昏旋;她扶门框,定了定神,迈开脚步,下山向工厂走去……
1985年1月
无奈
「小菊──」「李海!」在尖沙咀那五光十色的、祝香港稳定繁荣的、华丽的圣诞灯饰下,在万头躜动的人海中,他和她有幸地、惊喜地相遇上了。他和她各自的挤开人丛,快步的、相互的呼叫迎上前,一步又一步,近了又近了,终紧紧地握手,对望,凝视,揣犘,良久说不出话来。此一刻,世界是静止的;周遭的燥动和喧哗,全然没有打扰到他们。「你……還是那個樣兒……」不知過了多久,李海才斷斷續續的說出了這&;#60087;一句。小菊摇了摇李海的手,又紧捏了一下,侧身踏上半步,靠得李海更近一点,另一只手顺势凑上,双手抚弄李海的手,同时微微的低了头,说:「你老了……哪能还那个样?都老了……」二十多年前,他和她就常常这么的站,或窃窃私语,或览赏良晨美景,只不过不是在这繁华的都市里,而是在山区的、清新的森林中,在淙淙流水的、幽幽静静的溪涧旁……;那时节,他是一间又小又简陋的医院里的一名医生,她是一名护士,两人正相恋得甜甜蜜蜜,且立下了山盟海誓,订了彼此终身,非汝不娶,非君不嫁;他们朝夕相对,夜夜依偎,天造地设的一对,羡煞了无数旁人。一声惊雷,刮起腥风,洒下血雨,大地一片打杀忙;他俩因情情爱爱,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因而被活生生地拆散了。他下放五七干校,她被送到农村,都说是劳动改造,接受再教育,重新做人。此后千层山万重水相隔,东西两不知,相顾各茫茫;再后来,世态凄厉,人事险恶,终是断了绝了。为了表示改造得好,他不情愿的娶了一个工厂妹,她被迫下嫁给了当地的一个贫下中农;各已婚嫁,更是一笔销了以往的绵。不,这只是表象!他们心灵深处,是越加怀念对方,每当风卷叶飞,夜静虫鸣,人便燥动不安,不知如何按捺自己,只是泪水涔涔的流。天啊地啊,劳动改造得成一个新人的吗?要接受怎样的再教育?七十年代后期,他们摆脱架锁,先后来了香港,然而,迹杳然,音信全无,他们联络不上,不曾见面。想不到,现在凑巧在这眼花撩乱的人群中相逢了。他俩沿弥敦道,在人潮车流中,向旺角方向走,一步步,一程程……。他知道了:她与丈夫在旺角租一个房间居住,丈夫乘圣诞假期,带唯一儿子回乡下探亲,要一个星期后才回来。她知道了:他和妻子来港,在一次奸劫中,妻子被奸、被劫之后,竟惨遭匪徒杀害了;他没有儿女,如今独自一人,打发寂寞的日子。他送她回家,来到她的房间里。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坐椅,还是二十年前医院里那个护士的房间。她拉一拉坐椅,嫣然一笑,招呼他坐。他斯斯文文,坐在椅子上,端端正正的对她,眼神里流露出关怀、体贴,唉,这也是二十年前的那个医生。「你,找个相当的,娶吧!」她想了好久,也想不到安慰他的话,只好这样说。他摇摇头:「娶不起……」她,眼睛发红了,眼眶潮湿了:「我们曾经有过山盟海誓……人的初恋,那是多么美好……可惜好梦难圆,我们之间竟然是如此的互相亏欠……」「是的……」他,发呆了,定定的望她,「历史嘲弄我们。」她叹了一口气,轻声的说:「今晚的见面,是不是历史还给我们一个补偿……」「历史……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