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 根 阶 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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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 根 阶 层-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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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筲箕湾道醉琼楼前,少妇人也收档了。她拖疲乏的脚步,回到山边一幢唐楼里,爬上楼梯,到了七楼,进入一个单位。一个三岁的男孩,一面叫「妈咪」,一面迎她跑过来。她抱起男孩亲了亲;男孩指厅中的男人,说:「爸回来了。」她看了看,不错,那是她的丈夫;再看看厨房,一个老人正在忙炒菜。她放下孩子,有点不悦的问丈夫道:「怎&;#60087;,還想到回來?」男人阴阳怪气的道:「挂你,怎会不回来?」随,男人伸出一只手,乞讨样子,又道:「喂,再借一千元,下个月还你。」她听完,将脸拧向一边,不理睬他。他是黑社会中人,在外面捞世界,混婆娘,十天半月没回一次家,不给家用,不照顾家庭。她忍不住,吵要离婚。他这才利用黑社会势力,在醉琼楼前,给她摆起报摊来。他教她流氓手段,抢林志伟生意,甚至要下毒手,干掉林志伟。有了生意,是他的功劳,当然要分一份利润。他看了看她,笑眯眯的,又问:「借不借?」他脸上的肉,是打横的,笑也令人可怕。「钱是好赚的?说要就要?」她瞪圆眼,偏不怕他。她并不随便给钱他。今晚就更不会给,因为刚才在醉琼楼前,她受了气,没地方发泄呢!当他知道有人竟敢在醉琼楼前逞强时,砰的声,拳搥到桌面上,震得茶杯杂物叮哩隆当的响;只见那手臂肌肉条条块块,上面纹了条青蛇,闪红眼伸红舌,像在蠕回爬动似的。他恶狠狠的道:「我早就说,那个跛仔,该收拾掉!」她知道,他是说得出,就做得到的;而在她,争争吵吵,撞撞碰碰,倒还可以,但要真的收拾一个人,那就太可怕了。杀个鸡,就有一碗鲜红的血;一个人,是多少血啊!这个人,还残废了呢!下得手吗?看那凶神恶煞相,她的心动摇了,说:「我是说玩的,你就当真了?那个跛仔是甚么东西,敢惹我?你不要与他计较了。噢,给你一千元吧!」小男孩以为爸妈又打架了,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跑进厨房去,抱老人大腿,连声叫道:「奶奶,奶……奶……」老人边炒菜,边就咕哝:「成天吵闹、打杀,甚么世道哪……」菜炒熟了,盛起来,舀了一瓢水,倒进锅里,叭的声,冒上一股白,随,她转过身,鼓粗脖子,叱道:「开饭啦!吃啦……」…………
﹝5
山上的母亲去世了,兄妹哭一场,将母送上坟场去。屋里更加凄凉了。天天晨早四点钟,林志伟照常从这里动身,在公鸡的早啼声中,下山去张罗报纸开档,同峙面对那个圆眼少妇。受冤受屈,也说不清多少,可他都委曲求全,忍气吞声的过去。时光流逝,却也迎来了喜悦。这就是林志娟大学毕业了。她踏上社会,就了一份高尚的职业。这一晚,林志娟收工回来,煮好饭,炒好菜,哥还没回,便在沿坐下,凝神呆望,一片沉思。十多年来,全靠哥抚养,供书教学,至今日事业有成,有楼有车;遵母遗嘱,也出于心愿,她要报答哥,要哥抛弃报纸摊,搬去与她同住高楼,由她回馈他;可是,哥說,他和報紙檔有感情,木屋也住慣了,一切都好好的,怎&;#60087;由她來回饋?不答应!这样面临的,是她离哥而去,让哥一个人留在这木屋里,没人煮饭,没人洗衣,空荡荡冷清清的,……本祈求哥娶个嫂,如今嫂没娶到,她倒要嫁人去了,……她怎忍心离开哥呀?两行眼泪,在她脸颊上涔涔的流下。她从底下的皮箱里,摸出那本红色的银行存折来,掀开,结存数字是两万元了。这些年,能省的,她都省下,存在这存折上。今天,三数万元于她,已不算甚么一回事了,随时可以拿出给哥花,可这两万元,是哥的汗和血,是她的情与意,她珍惜的收藏……有敲门声,是哥回来了。她连忙收好存折,又到小厨房里洗了脸,这才出来开门。哥满心欢喜,一拐一拐的走进来。她忙扶住哥的手,待哥在沿坐定了,便倒来一杯开水,送到哥手上。哥呷了一口水,伸手到内衣袋里,摸出一个漂亮精致的四方盒,递给她。她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对金手镯,一只钻石金戒子,一条金链,一对金耳环,在灯光下,全都闪闪生光。「是嫁妆,送给你。」哥笑说。哪里是嫁妆,分明是一颗鲜红跳动的心!「哥……」她双手颤抖,「我不能要……」「怎的不能要?」哥还是笑,「爸妈不在了,我就是长辈嘛!」「我不嫁了……」她说,「我离不开你。」「傻妹,」哥道,「你还小?离不开我?」她噗的跪下去,伏在哥大腿上哭。
﹝6
山边唐七楼的那个单位里,争吵不曾中断过。那一天晚上,男人匆匆的回家来,训斥圆眼妇人,道:「我要干掉跛脚伟,你为何老不肯?」「我看他也可怜的。」少妇人说。「你不肯干掉他,又嫌挣钱难,不肯给钱我,这算甚么?」男人捏紧拳,手臂上的青蛇又像在爬动,「干掉他,没了竞争,你挣钱不就易了?」「一个跛仔,怎么下手?」少妇人瞪起圆眼,说,「你不如砍我的头好了。」「你护他,也不知是有甚么勾当?」男人有疑惑。「我会和跛仔有勾当?」少妇人的眼更圆了,停了停,道,「只是也不瞒你,他这个人很有善心,时时帮我忙的。」「啊……」男人的拳头捏得更紧了。「不要靠拳头吃饭。」少妇人说,「你还是听我话,莫在黑场中混了……」「你个妇人,倒要来教示我……」男人的拳头挥动起来。…………
﹝7
林志娟终于嫁了。然而,每一天收工后,她都会回到木屋里来,煮饭,洗衣,整理好一切,才回自己的楼宇去。她希望哥晚上回到家,不用动手就能吃好饭,好休息,环境与她未嫁时一模一样。哥她,不准她这样做,可她全无理会。想起哥一个人住在这木屋里,心境不知怎样寂寞、空虚,她就要掉眼泪!一天傍晚,她匆匆的赶往木屋去,正走在筲箕湾道上时,突见一楼梯口,有人打人。打人者手臂上纹条青蛇,闪红眼伸红舌,见了就心寒;被殴的正是她哥,手上捧的报纸,撒落开来,遍布地上。她血冲头,抛开手袋,不顾一切,箭步跃上,出手飞脚,一个招式将那恶人摔倒在地,再半跪下,擒住恶人,举拳狠狠打!恶人冷不防碰这一招,又见是个女的,不知虚实,心慌失了,翻个身,爬地求饶,随之逃窜。警察赶到,原来路人已报了警。她陪哥上医院,好在并无大伤。「哥,多危险!你就听一次话,住到我高楼里去,不要摆那个报纸档了。」在医院里,她央求哥。
﹝8
林志伟伤愈,又回到醉琼楼前,面对那个圆眼少妇人。一天,少妇人接听了个电话,踉踉跄跄的,在报摊前坐下就哭,报纸杂志也不卖了。原来是她的男汉与黑道中人开片,给打死了。林志伟知道了个中原由,想了想,搓搓手,走上前去,对少妇人劝慰一番,说:「你回去办理后事吧!这报摊,我替看管好了。钱不够用,我给你。」少妇人走了。她的报摊大,报纸杂志品类繁多,醉琼楼前人又不少,直到晚上十时多,生意还旺,忙得他满头大汗。偏逢林志娟今晚有空,在木屋里下了双份米煮饭,想陪哥一起吃一餐,不想左等右等,哥就是不回还。莫不是哥又出事了?她提心,下山来找哥。「哥,你的摊档摆大了?」她站到哥面前,问。當她知道是甚&;#60087;一回事時,不免怒從心中起,隨手從攤上抓起幾本雜誌,用力摔向地下,大聲道:「你怎&;#60087;搞的?那天打你的,正是她的男人,不是死得好?你还帮她?」「我看她怪可怜的。」他道。她不理会哥的话,照说下去:「哥呀,我有楼你住,有饭你吃,可你硬不肯照我的办,硬要跑来这里看人相脸,受人恶气,还要做好心……」他知道妹真的生气了,忙收拾报摊,然后和妹一起回家去。
可第二天,他又照样在醉琼楼前,经营那个大报摊。
﹝9
圆眼妇人回来了;核过数,收了钱,帐目清楚,便就接回大报摊。林志伟回到自己的角落里,周转于早成定例的自己的圈子之中。                         随光阴逝去,醉琼楼前出现了祥和气氛。她脸上,时时荡笑意,圆眼眶里的黑眼珠,左右滑动,与怒目相向时比,判若二人。一天晨早,当醉琼楼前行人还十分稀少的时候,她来到他身旁,傍他,帮他整理报纸,一双黑眼珠,便只瞪 他,像要上前去搂住他似的。
终于,她轻声道:「今晚,我请你吃饭!」 「 请吃饭?」他愣了愣。不要吵,不要,不要逼人太甚,那就是交情了,还要吃甚么饭?說不準甚&;#60087;時候又兇相畢露,發起狠呢!他婉言的谢绝了她。这种时刻,他倒是清醒人。她决意要请,且就在这醉琼楼上订了位的;他终究推辞不掉。傍晚,两人在楼上坐下。侍应都是相熟人,过来泡茶上菜,好招好呼,只是回去后面就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惊异这对冤家怎么走到一起来了?   半杯薄酒下肚,两人都红光满脸。圆眼清若秋水,瞅住他,放异彩;良久,她终有感而发:「难得遇上你这般的好人!」「我没甚么本事,只是与人为善罢了。」他答道。
「真难得!」她接上来,道,「来,再干一杯!」酒醉饭饱,他要走了。她拦住他,说:「还有一事商量。」「甚么事?」他斜头问。「我想,」她甜甜美美的道,「两个报摊,合成一个,你我手合作,共同经营好了……」
「这个?」他感到太意外了。她扶他,走出酒家门口来,只见满街车灯,晃晃动动,还有半天招牌光,闪闪烁烁……
他揉揉眼,仰起头,看到半空中一个大「醉」字,金黄金黄的,心想:莫非醉了?她只是笑!看去,她原来是如此的漂亮,两只圆眼正是她艳丽的十足的标志……﹝10
这一段时间,林志娟回到木屋里来,老是觉得有点不寻常:样样整洁,有条不紊,像是有人来过了。一天,她终于在木屋里遇到了人,是她的仇人!「幹甚&;#60087;的?」她握紧拳头,大声喝道。「姑……」仇人圆圆眼,甜甜美美的叫了声,说,「那一年,踢你一脚,是我错了,对不起,向你赔礼道歉……」「谁是你的姑?」她又大声喝道。「……我就快做你的嫂嫂啦!」仇人臉不紅,聲不抖,還是那&;#60087;甜甜美美。…………
﹝11
「哥,你好秘密啊……」林志娟半娇半填的说。木屋前,两张椅,兄妹并肩坐。哥哄妹赏夜空中的明月,只见撒出银辉洗净万里尘,一片柔水……。妹哪里依,哥不放,要哥的秘密。「甚么秘密啊?」他笑,「你全知道了,还来问我?其实,都是她主动的。」「你真有本事……」她说,「哟,这太好玩了。」「一点都不好玩。」他想了想,说,「人吃人,是有的。」「可你是赢家;你吃了她!」她赞哥。「你又看得这么简单?」他说。…………夜深了,她在木屋里留宿。张开布,躺上去,她就将手伸进头的手袋里;在那里面,珍藏一本红色的银行存折,上面的一片情意,是要回报给哥的。看来,哥的喜事已摸得到,近了。当她捏银行存折时,心潮就汹涌澎湃:原以为,山已穷,水亦尽,更无路;哪料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咳,世间本就美事多哟!她想想,偷偷的笑了。「笑甚&;#60087;?」他卧在木板上,喝了声。她弹起来,弄清楚东西南北了,闹道:「哎呀,你吓死我了!」「手袋里有甚么秘密?」他追问道,一本正经的。「這個……」她一時不知怎&;#60087;說,搪塞。…………晨早四时正,山上小木屋的门,依时打开;他一拐一拐的下山了。满山都是公鸡啼叫声,尤其是沿下山的小径,不断的伸展开去,更是热闹,声声玲珑,声声清脆,震荡苍穹,谱成一首美妙的乐曲。
1988年2月28日3月6日
蒙香港《文汇报》分两期刊载

我睁开眼,看到斜斜的一道光,投在墙上,成个歪了的方形,眩眩耀耀,便随手抓起床上头边一条细绳,拉了拉,那边吱吱声,窗帘合上去,白光就消失了,留下亮堂亮堂的房间。也不知甚么时候起,就得了神经衰弱症,老是睡不;昨夜也没睡好,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到了天要亮时,才合上眼,迷糊一阵,就已经是这个时候了。全身上下,又酸又软,像散了骨头般,想敲敲脑袋,看脑壳还在不在,还有没有脑子,可手却再也懒得举起来。瞄了瞄枕边那个位,空的,硬的,冷的,──他昨夜又是没有回来!他到了哪里,现在又在哪里?这都无须多问,他会坦率的告诉你:「还是那个舞女,喝酒、跳舞,够了,回到那幢楼房里,拥、睡觉!」说来也许令人不相信,可一点都不假!他从挂在衣架上的衣袋里,摸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电子计算器,坐到我身旁来,搂我,深情的说:「我算条数,上一次夜总会,随意找个舞女,再买钟外出,租别墅,宵夜,少说花三千元……」他说,按了几下电子计算器,在那字幕上打出个三千的字样,摆到我面前来,让我看,接又道:「我一个月上十次夜总会,那就是……」他缩回电子计算器,又按了几按,再摆到我面前来:「是三万,看清楚了吗,是三万!」他停了停,过去饭厅那边,打开雪柜,倒了两杯橙汁,拿过来,坐下,递一杯给我,放在茶几上,自己拿一杯,对我像敬酒般举了举,说:「来,喝点。」随他喝了几口。我不想理睬他。他的左手,放在嘴巴上,来回擦那粗短的胡子,片刻,笑了笑,拾起茶几上的电子计算器,又紧靠到我身边来,搂我,道:「你耐心听我说,我现在是包起一个舞女,需要时,我找她,不需要时,她自由,这样,一个月只不过花万把块,算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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