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偶然从街头橱窗瞥见自己快速走路的身影,不自觉停下脚步楞立着。
一个穿着笔挺的西装式的套装,后面梳着一个髻,戴着一副金边的眼镜,手里拿着Dunhill的公文包,看起来精明干练的女子正回望她。
有那么一会儿,觉得自己好象变成一条鱼,正透过玻璃缸的反射,看着身后水族缸的世界。
身后的人,没有人在意她的停顿,偶然投来好奇的瞥视,但未停下脚步,只是面无表情,匆匆走过,来来去去,就像鱼一般不止息地游,或许在茫茫人海中,他们相会也就只有这一刹那;之后,就再也没碰过头。
有些孤单。
有些感伤。
有些自嘲。
看够了反射窗内相同冷漠的世界,转过身,再一次离开缸壁,抛开短暂的伤感与自怜,加入水族缸中其它鱼群,加入他们庸碌的行列中。
在这儿,她只是一条随波逐流的鱼,在别人的生命中,不断扮演着过客的角色,她是别人生命中的过客,别人亦是她生命中的过客,来与去,没有永恒的停留。
她、这辈子注定只能是“适合一个人走”的玻璃鱼。
第一章
“我好后悔结婚喔!”企划室的陈巧玲突然发出这样的慨叹。
所有正在埋首工作的人,纷纷在心中叹气——又来了!
陈巧玲四个月前才结婚,全部同事都包了一个大红包送她作贺礼,谁知从蜜月旅行回来后不到两个星期,整间办公室都可以听到她说出这句话,然后接下来便可以听到她噼哩啪啦数落她老公的生活习惯不好啦!什么一回家,衣服也不挂好、到处乱丢,家事也不帮她做,说什么上了一天班很累,没力气了,只会在旁边跷着二郎腿看电视。
最初,大伙儿还会安慰她,要她多宽心,刚结婚一起生活,本来就会有很多的问题,现在正是过渡期,彼此都要相互调适。
可是她连续天天抱怨一个多月,照样数落她老公,大伙儿已经说得口干舌燥,什么话都说尽,还是未见改善,耐心早已用尽,听得很烦了,索性闭上嘴巴,让她—个人说个够。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既然合不来,干脆就离婚嘛!”说这话的人,是企划室里出了名的直肠子尚婉瑜。
此话一出,整个企划室都静了下来,大家都停下了手边的工作,望向这两个女人。
巧玲楞了一下,随即拉下脸。“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怎能随随便便教人家离婚呀!”
“不然能怎样,是你自己说的嘛!你老公生活习惯不好,又不懂得体贴,把你当菲律宾女佣看待,既然生活那么不快乐,那就干脆离婚嘛!省得那么痛苦啊!”婉瑜本来也不会轻易说出要人离婚的事,但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因为天天都得听她说她老公的“坏话”、弄得她们每个人都觉得她老公是全天下最窝囊、最邋遢、最肮脏的男人,既然如此,干么还要和他在一起生活?
巧玲脸涨红,一时间,找不出话来反驳。“话不能这么说呀!”看到其他同事一点都没有要站在她这边的意思,不禁有些慌了。“我、我只是要你们帮我出个主意嘛!”
“我们已经出过很多主意了!”婉瑜差点要对她大吼大叫了。“这是你的家务事,沟通功夫没做好,问题没法解决,现在才说婚前眼睛被蛤仔肉给糊住,已经来不及了!”
巧玲哭丧着脸。“别那么凶嘛!唉!你们这些没结婚的不晓得啦!婚姻生活不是纸上谈兵,用想的就可以。”
此话一出,企划室内六个女生中,有四个恨不得站起来把她掐死,因为她们全都云英未嫁,而另外两个没反应的是一个已结婚十五年,一个则是已离婚的。
“既然这样的话,那你就不要在我们面前提你婚姻的事情,因为我们‘听不懂’!”婉瑜冷冷地说道,其他女生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巧玲觉得很没面子,她转向旁边低头处理公事的女子。“华琳姐,你帮我说说话嘛!她们都不帮我!”
梅华琳抬起头,金边眼镜闪过一丝清冷的光芒。
“她们也没说错,婚姻本来就是你跟他的事情,别人出再多主意都没用,谁也帮不了忙,倘若你想要继续维持这段婚姻,就要想办法去解决,若不想维持的话,随便一个理由就可以离婚了,你说是不是?”
巧玲无奈叹口气。“话是没错!我当然想要维持下去,可是我只希望婚前和婚后不要差那么多嘛!好像婚姻真的是恋爱的坟墓。”
华琳露出了解的笑容。“共同生活本来就是件难事,但既然选择了,就不要轻易后悔。”
巧玲嘟着嘴,这些话还是无法安慰她,摸摸鼻子,暂停这个话题,整个企划室再度陷入安静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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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实在忍无可忍,所以才忍不住发飙。”婉瑜皱眉抱怨道。
此刻是午餐时间,她和梅华琳到一家自助餐店,一坐定后,便立刻解释今天上午的事情。
华琳点点头,她舀起一匙萝卜干,放进饭里搅拌,萝卜干好吃又开胃,是她的最爱。“从她口中,我们知道她老公是那种不爱换洗内裤、袜子也不换,看哪边不臭就穿哪边的男人,然后加班又加得凶,也不常回去吃晚饭,等回到家的时候,澡也不洗,就倒上床呼呼大睡!不能像蜜月时期一殷,夜夜给她爱的抱抱……”
婉瑜噗哧一声,忍不住哈哈大笑。“喔!够了!你讲话比我还直,不过从你口中听来,那真的是个烂男人,嫁他干么?找罪受!离婚啦!”
华琳吃了一口饭才继续开口:“但问题是,台湾有百分之六十以上的男人都是这副德行呀!而且还是有许多女人嫁给他们为妻,虽然也都气得要死,但也不见得每对都是以离婚收场,有的还是可以恩恩爱爱过一辈子。”
“为什么台湾有这么多的男人那么不爱做家事?”
“多半是中国的‘男尊女卑’的观念作祟,何况从小看妈妈收拾惯了,自然认定这种工作应是由女人做的,所以,离婚或许是解决方式之一,但不见得是最好的,有时候,反而会带来更大的伤害呢!”说到这,华琳眼中闪过一抹愁怨。
婉瑜立刻停住不讲,华琳两年前才刚离婚,而且结婚还不到一年,这件事,除了她以外。公司并没有其他人知道。
在大伙儿眼中,华琳是一个美丽又精明的女人。
在公事上表现完美无缺,可是谁也没想到她曾有个失败的婚姻,但详细原因为何,谁也不清楚,她曾经探询,华琳只是淡淡说道,她是个不适合婚姻的女人。
婉瑜开始吃饭,眼睛则深思望着华琳,梅华琳真的是个奇特的女人,虽然来公司不到一年,但表现出色,深受长官赏识,好几次想要提拔她到更上面的行政部门,但她总是以喜欢做产品企划行销的理由,继续待在企划部里,而婉拒了上司的好意。
公司有人认为她笨!有人认为她不识好歹,也有人认为她是在等待机会,好一举跳上更高一层。但婉瑜却不这么想,总觉得她是真的“安于现状”,不想再做任何突破或改变。
她不晓得原来的梅华琳是个怎样的人,但肯定的是,那场失败的婚姻的确改变了原有的她!
第一次,在公司人事经理介绍她时,就觉得她很强!全身充满自信,是个很清楚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女人。
但那双应该充满活力和精神的大眼,却显得太过深沉和平静,好像生命对她而言,就是如此的简单、易懂,没什么能再激起涟漪,而她还不到三十岁!
婉瑜之所以能轻易和她成为朋友,是因为她的个性直爽、坦白、无心机,在几次交谈后,发现两人居然那么契合:尤其华琳也是个直肠子,在所有人都在的时候,她不会轻易展露,但若是只有她们单独相处时,就会完全展现,她那与众不同的思考逻辑和幽默感,常会令人捧腹不已。惟独对那段婚姻,华琳不愿多谈,所以她也就不多问,像个禁忌般,或许时候到了,就会谈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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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让我过一下,我要下车!”一边道歉,一边穿过重重的人墙,等挤下公车时,衣服早绉成一团。
华琳轻吐口气,将衣服拉整好后,才走进前面的超市,推着推车,开始选择今晚和明天的菜,细细比较每一样特价品,虽然现在是一个人生活,但并不意味她会亏待自己,让自己饿到、冷到。
她从来就不懂得亏待自己,而就是因为太过在意自己,喜欢自己,所以才不适合结婚,和另一个人生活。
提着一大包,走出超市,慢慢走向不到一百公尺外的家。
拿出一长串的钥匙,将重重门锁打开,把所有的灯开亮、电视打开调到卡通频道,把所有的菜丢进水槽中。
进房卸去所有的上班装饰、化妆,换上一袭印度长衫,然后坐进软软的沙发中,动也不动,看着电视,直到觉得肚子饿了,才开始起身走进厨房准备饭菜。
多好呀!不用像一般人一定要在六点准时用餐,想吃再煮,无需挨人白眼,为其他的人肚子负责,总之,三餐不会错过啦,只是时间点不同。
一个人的生活,可以过得很简单,也可以过得很复杂,而她习于简单,但绝不失品味。
每天她规定自己一定要做出一道绝不输给餐厅专业厨师做出的菜,哪怕需要熬炖数小时之久的汤头,才能完成,她也甘之如饴,姑且不管结果如何,最重要的是她享受料理过程。
把菜切得多大多小,调味料要放多少,火候要开多大,她都能巧妙运用,而这正是料理的最大乐趣之一,她习惯事情能在自己的手中掌控。
脱控的事情会让生命步调失序。
脱控会让她心慌意乱,丧失自信。
脱控会让她像个无助的小孩。
她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掌握全世界,但发现不能的时候,那,至少要掌握住自己的生命。
完成了今天的烹调后,她回到了客厅,开始喂鱼。
在水族缸中的鱼的生活很简单,有人喂就吃,若主人健忘,忘了喂食也无所谓,可以潜到下面,翻动一颗颗石头,寻找自己排出的残留物,再度回收,然后再继续游呀游的,直到再次感到饿了。不吃的时候仍游呀游的,和同伴们擦身而过,或是看看水族缸外面的景观有何变化,有人?没人?当主人一张大脸贴过来研究它们的生活哲学时,它用鱼尾巴面对着,偶尔回过身看那张大脸还在否?在!再继续以尾相对,电视机打开时,和主人一道观看,节目做完时,灯暗了,它也该睡了……生活真的很简单,惟一会有的变动,是得忍受主人每月一次的洗缸换水的行动,完全无助的任人宰割,一方面暗自祈祷,主人别把它忘记放回水中,然后再想办法将新水弄出有它们的味道,让下面的石头,再度成为它们食物备取地,直到下一次换水,周而复始。
人比鱼多了些主动性,但多数仍选择过水族缸的生活,在漫游人海中一圈后,回到小巢栖息,享受规律、平凡的生活,厌恶任何一切有可能的变动,就像此刻的她一样。
电话铃声响起,懒得移步去接,五响后,电话答录机发挥它的功效。
“您好,我是梅华琳,很抱歉,现在外出中无法接电话,若有话要说,请在哗声后留言和联络办法,我将尽快与你联络,拜拜!”
“小琳!我是妈呀!你若听到的话,赶快打电话回家,有紧急事情,你表姑婆死掉了,她打算把遗产全部都送给你……”
啪嗒!鱼饲料撤满了一地。
华琳缓缓地转过身,瞪着电话,好像那是外星来的产物。
姑婆?遗产?
脑袋一片空白,这些是从何蹦出来的?
一股不祥的预感缓缓升起,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即将面临要换水的鱼,生活将掀起巨大的波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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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家客厅。
“我哪来的表姑婆呀?”华琳瞪着坐在前方的父母。
父亲梅轩品露出困惑的神色。“其实我也不知道有这个‘表姑’,是她的律师抱着遗嘱上门找来时,才知道有她的存在。”
“家族里有谁知道这号人物?”华琳揉揉太阳穴,这一切也未免太匪夷所思了吧,一个从来听也没听过的表姑婆,突然要送给她遗产!遗产耶!
母亲梅王兰花耸耸肩。“大家都不清楚,因为你爷爷和奶奶都是从大陆只身来台,所以……”
“那怎么知道她是爷爷的表妹?”
梅轩品从袋中拿出一张照片。“喏!她自己说的,这是她和你爷爷的合照,嗯!据她的律师转述,她本来和爷爷的关系不错,后来两人不晓得为了什么事闹翻,所以家人都不知道她。”
华琳低头看着那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中的背景是一栋颇有特色的欧式洋房,至于主角么……哗!这是她爷爷年轻时的模样啊?好帅!再看那个女的,虽然不是时下一般标准认定的美女,但那是一张极富个性的脸庞,眼睛晶亮有神,嘴巴稍嫌大了一些,但整体组合起来,这是一个让人一眼难忘的女人。
“那现在为什么又找上门?而且,还要把她的东西给我?她怎么会认识我?”
梅王兰花没好气瞪着女儿,当审犯人呀?噼哩啪啦的。“谁知道呀!总之不用管那么多,人家既然主动要把遗产给你,你就收下吧!”
华琳拉长脸孔,收下?讲得还真容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妈!她的遗产是什么?”
“听说是一栋旅馆,位于金瓜石和九份附近。”
华琳膛大眼睛,旅舍?一种怪异的兴奋感缓缓升起。“有照片吗?”
“就是你手上那张照片上的房子呀!”
她再次低头看,那是栋三楼洋房,仿欧式建筑设计,但距今起码有四、五十年以上的历史吧!现在不知变成怎样?该不会只剩空壳子了。
“那要付多少遗产税?”华琳很理智地问道。
“啊!这点……我们忘了问!”梅轩品和妻子,原本一脸兴奋的脸色突然黯淡下来,他们没想到这个。
华琳向天花板翻个白眼,她就知道。
“另外,还有件事必须让你知道。”
父母的迟疑态度,令她心底警钟大响。“什么事?”
她提高警觉的瞪着他们。
“呃!除了继承这栋房子外,你还继承了这栋旅舍所雇用的员工。”
“What?”她差点跳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梅轩品尽量露出和蔼的笑容,希望能安抚女儿的情绪。“遗嘱上有规定,原先旅舍的员工除非自行求去或死亡,要不!绝不可轻言解雇他们。”
“让我整理一下,也就是说,若是那些员工不走也没死的话,我得要养他们一辈子?”华琳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问道。
“应该是的!”
她没再多话,将皮包拿起。“妈,打电话跟她的律师说,说我拒绝继承这笔遗产,看他要将它送给政府或捐给慈善机构都可以,我不想要!”
“女儿,这是人家要送你的,不拿白不拿。”
“妈,你别开玩笑了,突然要我养房子又养人?我吃饱撑着没事干呀?现在虽然生活平淡小康,但还算自由自在,这种负担,我才不要!”说完后,她掉头就走,全然不理父母在背后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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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多事情不是说拒绝就可以拒绝。
而她也不知道自己居然会在这种情况和前夫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