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弃婴,身旁连一张写着名字的破布都没有。一个道姑发现了她,便将这个奄奄一息的女婴带了回去,收为徒弟。
她的师父同她一般无欲无求只知修炼,将她带回道观后也没有任何亲昵的举动,甚至未曾给她取一个名字。将她抚养长大后,如其所料等到天劫来临,却未能成功渡过而重入轮回。她看到师父残缺的尸身被鸟兽啄食,心中尽是一片冷漠的荒芜,是的,现在她知道了,那叫做荒芜。
她继续着师父的修道之路,并不热情也并不厌倦,只是除此之外也是闲着无事,只有日复一日的清修,才让自己还像是在活着。
喜悦、愤怒、伤悲、快乐、兴奋、寂寞、失落、激动、沮丧、痛苦、困惑、疲惫、怜悯、同情、低沉、惧怕、忧愁、郁闷、尴尬、好奇……
所有的所有,一切情绪都被摒除在外,甚至在长时间的独处中,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否拥有与人交谈的能力。
这样的一生,根本就不知所谓吧。
意识模糊,渐渐丧失了五感六识的麻木侵袭全身,撕裂了天空的炸雷也变得遥远,只余回声,肉身的疼痛不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阵阵的晕眩使眼前闪现出灿烂的白光。如果她曾做过梦,便会觉得眼下竟会如最美妙的梦境般,如此的愉悦。
乌黑的浓云倒悬成海,如墨一般的天空被集结的电光撕开又瞬间拢和。聚集的雷电游弋着择
人而噬,它们如同有着自己的生命般逡巡着寻找猎物,然后渐渐凝在一起,巨大的赤白色利刃被火焰的气息环绕,缓缓倒垂于漆黑的苍穹,这是最深最黑暗的噩梦中才会出现的恐怖魇境。
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她弥散的意识什么都抓不住,除了此刻强烈无比的突现出的一个想法——真是很想知道七情六欲的滋味,但是来不及了……不甘心啊。
利刃劈落的刹那,她猛然睁大双眼,直直的看着前方,瞳孔中流转着映出死亡的光。
忽然间,视线的极致处仿佛闪现出一道淡红的微光,转眼便被这巨大的力量形成的深渊吸了进来,几乎同时她感觉到周身的重压骤然减轻,尚未来得及探究发生了什么事,身心不自主的随之放松,即刻便失去了知觉,陷入彻底的昏迷之中。
恍恍惚惚中,她如同正置身火海般燥热难安,却突然有一滴甘露滴入炎气中瞬间扩散成一汪清凉的泉水,荡漾成最澄澈的海洋将那火的恶魔浇熄,有什么蔓延而上,刹那间丝丝缕缕侵入苍白的灵魂。
是谁?但没有人回答,无数陌生的记忆碎片呼啸而来,交织成最细密的网将一切笼罩,摧枯拉朽的毁灭后是最彻底的重生,风暴后是最风轻日暖的天,最轻又最温柔的低语响成一片的重叠的呢喃,呼唤着一个同样陌生的名字,回荡不朽。
一滴滴的泪水从她的双眸中流出,从未体验过的心痛绞紧如不能开启的锁,巨大的思念从遥远未知的时空席卷而来,她颤抖的张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找到他,想要找到他,再见他一面。
那个苍白的灵魂只剩下些许碎片,而那些碎片被这些残缺的念头所占满,别的什么都容不下。是生前最惦念的东西吧,执着到即便死去也不肯进入轮回,化作孤魂游荡人间,最后却阴差阳错的被吸入自己体内,残存在其中的神力帮助自己渡过了这一劫。
这是多么陌生的感觉啊,那么执着缱绻,酸楚甜蜜,痛苦煎熬,却始终不肯放弃。泪水一滴滴的渗出,顺着脸颊流到了嘴里,咸苦不堪。她想,我也有我的执念,而这便是答案吧。
你的执念正是我所渴求的救赎,我的执念正是你所渴求的救赎。
这便是,命运。
崩溃的经脉一寸寸重新生长,断掉的骨头缓缓聚合成形,焦黑的身躯轻微抖动便簌簌落下一地的余烬,一寸寸的露出下面新生的粉红色皮肤,枯焦的长发从慢慢恢复的头皮上拔出绒毛继而迅速伸长到腰际。
充沛的灵力游走在躯干与四肢间,她如母亲腹中的胎儿般蜷缩
,双手抱膝,头颅轻轻靠在腿上。
清风拂面,第一缕晨光从树叶的间隙里穿过,照在她的脸上。
花神的残魂安静的待在她灵魂的深处,彼此的执念系在一起,难以分解,成了驱使这具新生躯体去完成殉道般的救赎的动力。谁是谁的救赎,谁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左手握住一团污泥,右手开出一朵莲花,当中劈开的是生死路。
前尘之事不可追,自此,她便叫做红尘客。
九天之上,一双俯瞰芸芸众生的眼眸开阖,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第 41 章
冰凉的酒在杯子上沁出一层薄薄的水雾,凝结成一滴小水珠,慢慢的滑落在桌面上。
对坐的两人并没有交谈,偶尔的响声只来自于酒盏与桌子之间轻轻的碰撞。
桌案上零乱的放着数只酒盏,大小不一,当中盛着的酒液也有多有少。
重楼拾起一根竹筷,执在手中,随意在那数只酒盏上来回敲打。
他确是漫不经心的模样,然那清脆悦耳的声响又分明是有着奇妙的节奏与音调,虽然简单却十分清雅悦耳,并非杂乱的噪音。
玄霄静静的听着,待他敲了一阵,忽的出声,“没想到你还通晓音律之事。”
“难道你以为本座只会练武比斗吗?”
重楼撇了撇嘴,心里却还是有些高兴的,“这并不能算是通晓音律,凡人所谓律吕宫调,也太麻烦,本座才不耐烦去学。这只不过是有次去人界,偶然看到的把戏,觉得有趣便多看了两眼,本座所会的,也只就这一首曲子。”
玄霄亦拿起筷子随意敲了两下,却摇了摇头,“多看两眼便能学会,或许说明你还是有个中天分的,相比之下,我倒的确是完全不通音律之人。”
重楼带着戏谑的神色看向玄霄,“可你看起来并不像。”
玄霄看他一眼,道:“虽然我不通音律,往往却听得出奏乐者所想传达出的意思,我自己亦是觉得十分奇怪。”
“哦?那你说说看,方才本座敲得那段曲子,可有什么意思?”
闻言,玄霄轻笑一声,“你何时变得如此文雅,百无禁忌不是你一贯的处事方法吗,这种以乐传情的委婉法子可并不适合你。”
重楼哈哈一笑便站了起来,径直走到玄霄面前,单手揽过他修长的颈子,俯身吻了上去。玄霄皱了皱眉,却也没有抵抗。
重楼并没什么经验,吻得也随心所欲,兴之所至,单凭心意而为。
初始只是浅淡的触碰,呼吸之间的热气吹拂在脸上,极近的距离下他睁开双眼,苍白的额上眉间是炽焰焚火的朱砂,雪色纯净而血色如焰,恍如天险一线,每走一步都伴随着坠落深崖的危险,但这搏命般的步步逼近却是甜美动人,悸动无处不在,虽不是初次,却次次都觉得,吻上的那一刻,死了也值。
那人的嘴唇并不似外表看起来那般冷硬,恰恰相反的是,虽然单薄锋利如刀刃,却是带着凉意的柔软。重楼舌尖探入,温柔的勾住缠紧,吮吸着彼此口中的津液,一时之间竟有种不愿再放手的念头。
他觉得自己脑子里不停的翻腾着些古怪的念头,唇上却毫不停懈的愈吻愈深,动作也激烈起来。他手上施力,将玄霄拉起身,伸手扣住他的下颌抬
起,醇厚的魔气经过两人纠缠辗转的舌头流转不定,走遍全身经脉,如同冬夜浸泡在滚烫的温泉中一般,身体所有的疲惫酸楚或是伤痛都渐渐的化去,只余最缱绻的念头转在舌尖上,眼角泛起的红晕染出一片情动,令人心神俱醉。
四目相对,毫无遮掩的坦诚情意氤氲流转。玄霄原本有着满腹的心事,虽然未曾表露,却也将他烦扰的不堪,眼下这情景正可将那烦心之事冲个烟消云散。
他微微勾起唇角,伸长了手,搂住重楼的脊背,继而慢慢扶上坚硬的双角,温柔的摩挲着,重楼将角在他手中蹭了两下,虽然依旧吻得难解难分,却亦是微笑起来。
玄霄眸中火光闪耀,眼帘将闭未闭,却倏地暗色涌动,持续停留的笑容渐渐多出了几分暧昧不明的意味,只是仍旧沉浸于缱绻情意中的重楼没有丝毫察觉。
缠了这半晌,彼此都没有出声,却默契的渐渐停了下来。待分开之后,重楼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顺着热烫的咽喉一路而下,流到腹内带来熟悉的灼烧感。
他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晃了几下,忽的又俯身上去,将那人压在身子下面,似是有意无意的眯起双眼,带着邪气的笑容说道:“你说的不错,魔本来皆是百无禁忌,以乐传情也并非我所长,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本座向来不在这种事上为难自己。”
被他牢牢压制的男子修长凤目一抬,直直的看着他,一瞬便移开。玄霄入魔之后,原本的入鬓长眉便有些微微上挑,眸光流转间,竟是七成仙的清圣,三分魔之魅惑。深扎在骨子里的淡漠出尘挥之不去,却又挟着狂傲不羁,一个极轻极淡的眼神,便叫人难以移目。
微凉的汗水顺着下颌流进敞开的衣襟间,一路淌过清瘦的腰腹,最后滑进那隐秘之地,淋漓的汁液混在一起,肆意放纵中浸湿了低沉的喘息,淹没了仅剩的理智,冲破了禁忌的闸门,将爱欲的恶魔释放。
玄霄的美是凌厉孤绝的,便如锋利的绝世刀剑,想要握住,便需先付出鲜血的代价。但愈是如此,重楼便愈是想要令其折服,这是魔性中天生的征服欲,情爱之时,他不再是那个将他视为可尊重的对手,而是自己可以任意为之的爱侣,纵然这两者并非完全矛盾而不可调和,但这份想要从生至死都占为己有的强烈感情,也只有此刻的他方能获得。
魔感受着手中逐渐升高的温度,继而握的更紧,或许是会留下青色淤痕的力度,但此刻他的每根神经都在燃烧,终于一切都不管不顾。
向来清冷的男子搂紧了魔的脖子,白皙有力的手臂上渗出大颗的汗珠,顺着身体的大幅度摇晃而不断的
落在尚未完全褪去、仍然纠缠在腰间的衣衫上,晕开大片的湿润痕迹。他紧阖着双目,情浓处长长的眼睫微颤,沉沉压抑的鼻息一转为难耐的轻哼。
一室如春。
情动渐止,重楼撑起身体,汗津津的身体似是要蒸腾出热气来。他自颈延伸到肩上的魔纹颜色似乎变得深了些,侧面望去,狭长眼眸遮在极挺括的鼻梁在淡红月光下形成的阴影中,深邃如最深远的夜空。
玄霄待平息略略平定,便问道:“吾要去修炼,你待如何?”
重楼无奈的摊了摊手,没有好气的道:“本座能去哪里,这几天都要被那些老头子催死了,若是再不去凌天阁,只怕他们都要追到这里来了。”
玄霄对他苦恼的模样没有半分的同情,“你身为魔尊,处理政务是你的责任和本职,若不是有得利的属下帮你处理政务,你早便该忙的焦头烂额,更别论还能专心于武学一道。”
言毕,毫不留恋转身就走,背影清楚的散发出一种“你活该”的气息,衬着重楼苦恼的神色,当真显得分外薄情。
听了这话重楼颇有些哭笑不得,只因那些聒噪的长老这几天死缠着他不放,便是因为前段时间两人的比武,用惊天动地来形容倒是毫不为过,相应的,凌天阁也差不多毁了个干干净净。
这点小事还犯不着特意告诉玄霄,重楼只想着怎么应付那群死老头子,干脆叫他们集体去参观下神界的南天门,也许他们就该知足了。
他虽想着这些烦扰的事,心里却多少带着些陶陶然的愉悦,每每回想起那天的事,与这些时日以来他们共度的时光,即便他在感情上的事丝毫没有可称之为细腻的心思,却依然不禁微笑。
初识爱恋之事的魔,此时方才懂得那些凡人总爱吟诵的诗句,虽仍嫌那些浓情蜜意的堆砌词句太过矫揉造作,但与心上之人所在一起的感觉,却当真美妙至极。
他是这般欢喜,却不知世事难料,总无常。
大风犹如黑色的帘幕,低垂于苍穹下,挟着裂金碎石般的声势,跋扈的扫荡整个大地。自匍匐在地的枯树和巨石间猛烈的急速穿行,在耳边呼啸而过时,冷厉的气息扑面而至,仿佛要把人的肢体撕成碎片。
玄霄迎着风站在高处,感受那凛冽的气息将身体上残余的旖旎温热一扫而空,只剩干爽的寒冷,全身上下通透无比。
这里果然是修炼的绝好去处,不会有任何来自外界的干扰。只是世人皆知,外界的干扰最易摒除,而心内的欲念才是修为臻至上境的最大阻碍。
人的念头是最难以捉摸的东西,纵然无声绕耳,无色迷目,无事烦心,种种欲念却依旧如月
行中天,倒映于海,那清辉近在咫尺,却是虚无的幻影,真正的明月高悬于天,永难触及;如海中的浪潮阵阵涌来,泛起的水花前推后进,愈是想要打灭,那白色的泡沫便愈是翻腾得更加汹涌。
只有安然顺着那海浪的起伏,渐渐潜入深海中,令那思潮自然消逝,待心灵如四周静寂凝滞的空间般透彻清明。
盘膝跌坐于地,玄霄却觉心内的思绪万千,一时绝难平复。自与重楼在南天门比试以来,他便觉有些不对,却也说不上来是何处不对。仔细探查身体也并没发现什么异样之处,只是他有时会突然性的神思恍惚,并非失去意识,而是朦胧中竟似魂魄离体般,记不清自己彼时的言行,自觉只是过了一瞬,却发现有时这样的情况甚至持续了几个时辰。
间歇性的便会记不清自己在何处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上一刻还在某处,下一刻便已在另外的地方。
便如今日,他只记得自己与重楼对饮楼上,然后正在亲热一番时,眼前一暗便觉什么的看不清了,似乎只是一瞬间,然再度清醒已是置身于这高崖之上,冷风扑面,恍惚如梦。
他心里有些忧虑,但又确实并没发生什么事,重楼亦未曾发现他的异常之处。或许是自从重执羲和后,因急于履行那一战之约,只是用了短短数日的功夫修炼,自身与羲和的灵力并未完全融合,那一战或许伤了哪里也未可知。
思及此处,玄霄却心下一沉,身上的伤并不重要,只是他始终无法忘却南天门上与重楼战斗至最紧要的关头那一刹那。
彼时他便觉不对,到了今时今日则更觉不妙,那股潜入自己身体中的灵力是否全然来自羲和,他从未有过多余的想法,但此时此刻;却不由他不怀疑,一念既起,心中寒意顿生。
玄霄决意将羲和召出问个究竟,却突然发现身体竟全然无法动弹。
一阵极猛烈的心痛绞得他几乎窒息,有强烈的感情如澎湃的海潮翻涌,将他震得几乎魂魄出窍,恍惚间,玄霄只觉天地倾覆,转瞬已来到一幅画卷前,徐徐展开的是一幕幕无比熟悉的情景,却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呈现:
他手中执剑与人切磋,他端坐房中与人交谈,他被封冰中沉入梦境,他战于绝顶泣血立誓,他囚于东海孤独不堪,他终入魔界修成魔身……
然而,这所有的画面中,都只有他一人,他对着空气讲话,他对着空气挥剑。不,还有别的存在。
是羲和。
除了他之外,只有那柄剑。
是幻觉吗?幻觉缓慢袭上,像是最深沉的梦境,最隐秘的记忆。是谁?谁的梦境,谁的记忆。
快速闪过的画
面终于停止,只剩最后一幅在他眼前不断盘旋,玄霄看到自己温柔的抚摸着那柄长剑,一遍一遍,一遍一遍,一遍一遍……这是他仅存的清醒意识中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