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薇沉思,喝水,缄默。
“我讨厌飘泊。”美君放下茶杯,取了一支江薇的烟,用细打火机点上,低下头,似在思索接下去的措辞。江薇打量她长长的睫毛和高挺的鼻,等她再度开口说话。
“我20岁就去澳洲读书,5年的飘泊令我厌倦透了,我只想安安静静地找个男人生活。那男人不要很有钱,但也不能没钱,高级灰的中产阶级是我理想的选择,但最重要的是,那人的世界里只有我。我讨厌有才华的男人,因为他们永远都不为人所控制。他们的世界太大了,大得让人觉得自己微不足道。他们爱书,爱朋友爱啤酒爱绘画爱电影爱沉思就是不爱和女人说说话……”美君又开始搅拌红茶,想着也许是天边的事情。
“江小姐,你认为我很自私吗?”
江薇摇头:“你说的都是真话,男人的世界远在天边,女人的世界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很真实。”
“但也很小,很琐碎。”美君接过话道,“实话说吧,我最爱的就是我自己,从小就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这样的我令自己都为之着迷,但我需要一个男人组成家庭,繁衍下一代,然后关在自己筑成的城堡里织自己的梦,很显然,大可不是我的城堡,他只适合骑着心爱的马,到处去流浪—;—;他喜欢流浪。
江薇想象流浪这个词,脑海中闪现的是黑暗年代的骑士,骑着马背着剑,身边还跟着一只动物,是狼。
狼也在流浪。
“那天,大可约我出来,说是想问一件关于钥匙的事情,他问我是否知道他曾遗失过一把钥匙。”
“钥匙?”江薇失口叫出声来。
“他也问过你?”美君打量江薇,江薇摇头。
美君继续道:“他说有人让他找把钥匙,已丢失很久了,我说我不记得了,他说其实无所谓,然后又说了一大堆客套话,什么生意如何过得好吗什么的。这不是他平时的风格,一定有什么事,于是我说—;—;大可,想说什么?只要我能帮上就一定帮你。他笑了笑说,这事也许只有你才能帮上忙。这时,我未婚夫打电话找我,我就说和大可在一块儿,他说想过来,我就答应了。”
“我和大可的事儿于志安都知道,”美君笑了笑解释,“我未婚夫的名字。”
江薇又燃了支烟,问:“然后?”
“然后大可问,婚期定了吗?我说快了,还在挑日子,过一两天准备拍婚纱照,大可也没再说什么,接着志安就来了,气氛显得有些僵,于是我就对大可说不然我和未婚夫先走,还想再买些东西。大可喝了口酒,突然叫我们坐下,对我说,美君,如果现在我要求你嫁给我,你愿意吗?我说你是在开玩笑吗?你疯了,想让我永远嫁不出去?他却很认真地说:‘不,我是说真的,不信,连戒指都买好了。’他拿出枚白金镶黄金的戒指递过来,这时于志安突然拍了一下桌子对大可道:‘你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这是我和美君间的事!’大可道。我赶紧劝志安说:‘不然你去外面等我一会,好吗?’于志安就出去了,我对大可道:‘你能不能放过我,让我好好结一次婚,我再也不无法忍受你的忽冷忽热了!’他说:‘你爱于志安吗?你说实话?’我说:‘是的,我爱!你满足了没有?’他突然大笑起来,有酒店的服务生过来劝我们小声点,大可突然抓起面前的酒杯用力往地上砸,一个不够,两个,这时,于志安突然过来对大可道:‘你安静下来,我和你谈5分钟,男人与男人之间,怎么样?’于志安又叫了啤酒,把我支开,不知对大可说了什么,大可似乎安静了,还跟于志安握了手,我松了口气,却见三名巡警拿了警棍突然从门口冲了进来,抓住大可的衣领就要查他的身份证,我认得这两个人……”
美君抓起江薇面前的啤酒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沉默起来。
“他们是你未婚夫叫来的,是他的朋友,对吧?”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很失望,这是他不对,但我不怪他,因为他真的对我很好,大可不能给我的,他都能,我知道选择于志安是对的,也许他并不大度,但他在乎我。”
“他对大可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美君拢了拢头发,又道:“大可当时就跟警察吵了起来,警察推他,他退两步,我赶忙上前去拦巡警,却被他们推开,一个趔趄坐在地上,大可一见急了,大叫道:‘你们为什么打女人!’抡起张凳子就往巡警身上砸,被另两个拦住,他就踢,最后被反剪双手拉上警车。就这样,说是扰乱公共秩序,关15天。我去看了他两次,门房都不让进,又没有内部关系,就找大可的朋友,都找不到,这才想起你来,又怕公司怪他,就偷偷约你出来。”
“他,他会挨打吗?在巡警手里?”江薇小心翼翼地问。
美君苦笑一下,没有回答。
“他被关在哪里?”
美君说了地址,江薇拿起手袋就往外冲,美君拉住她道:“替我对他说声对不起。”
江薇看了美君一眼,点点头走了。
'探望'
江薇买了一大袋汉堡、辣翅、水果以及三条烟和利乐包装的牛奶赶到拘留所,但门房老头不让进,说不许送东西,犯人只能吃拘留所里的食物,外面带来的不卫生,万一吃坏肚子,他们要负责任。江薇道:“那打人呢?警察不就是会打人吗?为什么不负责任?”
“这位小姐,讲话可是要有根据,扰乱社会治安就是该打。”看门老头似乎颇有正义感,估计年轻时经常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你的意思就是讲法律啰;?”江薇问。
“没错,我们拘留所从来就注重人权。”
“注重人权见上一面总可以吧?”
老头说没这个规矩。江薇便道:“死刑犯还让见面呢,拘留怎么就不可以了?”
“这不太清楚。反正不行就是不行。得经过干部的批准。”
“那你叫个干部来。”
“现在是午休时间,下午三点以后再说吧。”老头说完又去调半导体听歌仔戏。
“喜欢高甲戏是吗?”江薇道,“你让我见人,我送你一麻袋歌仔戏磁带,CD、VCD都行。”
“你想贿赂我?里头关的你什么人?”
“朋友。”
“男的女的?”
“男的。”
老头看了他一眼,道:“你也长得不错,为什么非要找个惹是生非的家伙不可,好男孩难道少吗?”
江薇盯着老头看了有3秒,道:“我就喜欢这种惹是生非的家伙,我愿意,行吗?”老头不再说话,静静地听收音机,江薇燃起支烟,自顾抽了起来,低头不语。
两支烟后,老头拍了拍她,道:“你出来,我跟你说。”
老头道:“从北边走大约100米向右拐,有条小路上去,能绕到拘留所的后山,那里有一堵残墙,看到一株伸出墙外的相思树便是了。那墙后便是关犯人的地方,在那儿喊人多半能听见,东西可以从后山上扔下去,许多家属都是这么干的。”老人随后道:“拘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许见人这点我也纳闷。”
江薇对他笑了一下,道:“谢谢你。”
“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我可不想惹麻烦!”老头在她身后道。
她问:“还想要歌仔戏磁带吗?”老人道:“有《薛平贵征西》就尽管拿过来。”
“收到!”江薇笑,招了招手。
她不费力就找到那堵残墙,从墙上望下去,一排鸽子笼般的囚室一字排开,囚室背后有一小块平地,地上有杂乱的草和一个揭开盖的化粪池。有个光膀子的高个青年正低着头一勺勺地舀着大粪,汗津津的背脊在日光下闪闪发光。她静静地看了他很久,他此时的神情与他在办公桌前画设计稿时一样认真,也许是长时间暴晒的缘故,这些日子他黑了许多,皮肤泛着古铜色,汗珠在背脊上一颗颗的滑落。江薇就这样看着他,看了许久,眼里的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她拿纸巾擦,鼻尖也是酸酸的。
“大可。”她轻轻地叫,声音在嗓子里卡住,哽咽,像堵了个梨。
“大可。”她又叫,用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说,“大可,是我。”
那人似乎听见了,停住了动作,并未抬头。“大可,这里。”她的声音已沙哑了,轻轻地挥了挥手。这回,那人缓缓地将头抬起,愣愣地驹谌展庀拢呆呆地望着她。他的脸像刚洗过似的,在阳光下湿漉漉地泛着光,黝黑极了?/p>;
他认出她来,咧开嘴傻笑。江薇也笑,却止不住眼里的泪滚滚地淌下来。“傻瓜。”她说,他没听见,开始孩子气地招手。
“还好吗?”江薇说。
大可听见了,一个劲点头,头发上的汗水四溅。江薇就这样远远地望着他,与他四目相交,不知自己是哭还是笑。多少天的担心,却发现他居然在这高墙之中安安静静地舀大粪,居然还笑得出来。
她拭了拭眼角,将装了东西的塑料袋口子扎紧了,抛了进去,大可飞快地跑过来捡,然后站住,仰面看她,赤裸的胸膛随着急促的呼吸不停地起伏。
“大可—;—;”她又喊,他听到了,点头,伸出五指,一根根的数,意思说还剩五天,很快就可以出去了。她尽量让自己的嘴角划出笑的弧线,低低地说:“自己小心,别让人欺侮你。”大可又点头,挥手示意她离开。江薇也挥手,转身就走,但没走几步,就坐在树下啜泣了起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哭,可泪水就是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不是爱哭的女孩。”她对自己说,却发现自己已无可救药地坠入了一个自己连想也不敢想的怪圈之中。
大可把江薇给的东西分给号房里的人,又递给每人一包烟,算是改善关系。夜里,他依然缩在墙角,借着走廊的光,看江薇夹在烟里的字条:
大可:你不在,我清静了许多,真难得。公司里都在议论你失踪的事,有人说你出家去了,也有人说你死了。不过我虽然清静了,却有些不习惯,还是希望你早点出来,吵点儿就吵点儿吧,我让着你就是了。
叶锋华回台湾去了,临行前向你问好。奇怪你们俩像有什么契约似的,才见几次面就这么投缘。我和他的关系,在拖了这么久的时间后名正言顺地划上了句号。好聚好散,依然还是朋友。几天前又见到长发人了,还有只狼,一身雪白。奇怪别人都见不到它,只有我可以,还有个莫名其妙的电话,要我找把失落的钥匙。这些事似乎都和你有关,只有等你出来后再细细详谈。出来?多可笑的字眼,像是躲着不敢见人似的,你就喜欢干这种傻事。
你的事美君都告诉我了,为什么就不愿跟我说心里话呢?
人生不顺心的事十有八九,皆是围城,别往心里去。附上欧文·;肖的《幼狮》,书里的诺亚虽然几次被打倒,全身都是伤,依然几次爬起来,与挑战他的命运对抗。我欣赏这样的男性,希望你不致令我失望。
出去后再去喝酒,都是心无牵挂之人,不是吗?我请客,就此搁笔。
江薇
PS:你真的替我找了一大堆麻烦,公司里一团糟,你知道吗?真想揍你两拳!
第八章 夜之色
'接风洗尘'
凌晨不知几点,他仍然醒着,背靠着墙,看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那近在咫尺的红色亮点,此时看来有如夜海深处的一盏灯塔之光,一闪闪地昏昏欲睡,却又莫名其妙地为某些人指引了所谓的方向。
“其实灯塔什么都没干,只是傻呆呆地站在海中抽了根烟罢了。”大可想着,将目光从号房中唯一可以看到外界的窗口—;—;小便槽上方焊铁条的气孔望出去,没有月亮,静谧的
夜空群星闪烁,夏虫在黑黝黝的树丛中呢喃,夜色温柔。
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在等待天亮。
终于可以出去了,离开这阴暗潮湿的牢房。初进来时,以为这15天将如15年般漫长,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没什么大了不的,也就这样过去了。与这一屋子在现实社会中绝对不相往来的家伙朝夕相处,虽谈不上什么友谊,但别人要求互留通讯地址,他也就留下了。
出去后再联络。人们总是这么说。其实联不联络都无所谓,最好别联络。
每每又有一人期满释放,其他人都会用羡慕的眼光看着,然后大发一通感想,什么“又能抱着心爱的女人,躺在干净松软的床上大干一场啦”,什么“又能大口呼吸带着汽油臭味的空气在街上无所事事地闲逛啦”之类的言语,一个个仿佛都诗意了起来。莫名其妙。
大可讨厌和这屋子里的任何一个人说话,确切地说他讨厌整个拘留所。当然,相信没什么人喜欢,也许濠哥例外。这可笑的濠哥,真该让老塞林格骂骂他。
大可静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心中却没有任何感觉,哪怕一丁点的喜悦都没有。离开了牢房再度回到死寂的单身寓所,一样都要面对四堵墙壁,迎接他的仍是逃不出去的死寂。
他想到这里,微微动了动身体,发现快抽完第二包烟了。天空开始微微地泛光,耳朵里听到了久违的鸡叫。
他到厕所去冲了个冷水澡,光着屁股在号房里走来走去。半个小时后,身上的水分带着皮肤表层的热气蒸发了,便穿戴整齐,坐床边等待干部领他出去。
阿辉醒了,羡慕地道:“挺帅。”
大可看了看他,留下7支烟,然后一言不发。原本是迫不得已才和他们说话,现在可以出去了,他不再与这鬼地方有任何的联系及交流。
大约上午10点半左右,干部来领人。他取回被没收的东西:皮带、钥匙、手机、墨镜和用丝绒盒子包裹着的已全无用处的戒指—;—;买不起钻石的,只挑了枚黄、白金相间的朴素的指环。他在阳光下细细打量着它,看了几秒后揣回牛仔裤口袋,走向沉重的铁门。
今天的阳光明显的比平日灿烂,榕树叶片也更加浓绿,路两旁的冬青被犯人们修剪得甚是整齐,虽然美观却毫无个性可言。在秩序与规则中,个性是可以被忽略不计的。迈出铁门门洞,他又回头望了一眼,阳光从树叶缝隙间透了出来,又是一个炎热的夏天。他摸出皱巴巴的烟盒,叼上一支骆驼,对着铁门和它背后的世界说了句:“见鬼去吧!”
然后,他把头转向前方,想把烟点燃。在斑驳的树荫下,有个高个子女孩在对他笑。她的牙甚是洁白,齐肩的发在晨风中飞扬,她就这样站在光中看他,他愣住了,打火机兀自向外冒着蓝焰。
女孩迈开修长的双腿向他走来,就像T形舞台上的模特,长腿姑娘的确帅气非凡。她缓缓地走到他面前停住,细碎的光斑爬在她纯棉质地的白衬衣上,夏奈尔香水令周遭的空气都清新了起来。
“Hi。”他说。
“Hi。”她笑,齿白如贝。
随后两人都陷入短暂的沉默,就像多年不见的老友彼此都在找一句最合适的开场白。大可低头用脚将未抽完的香烟捻碎,江薇双手抱胸低头踢一粒小石子。10秒后,二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道:“还好吗?”然后都笑了。
他们缓缓地并肩走向路口,街角处停了辆黑色的凯迪拉克轿车。车旁站着两个人俨然一对说相声的,正流里流气地冲他乐:“操,瞧那德性,活脱脱一死缓假释犯。”另一戴眼镜的胖子道:“人民政府也太疏忽大意,连这号人也让他出来,不知又有多少良家妇女要堕胎流产了。”
“流产事小,只怕又有两个流氓从泰国染一身艾滋回来,快去验验血吧!”
“艾滋怎么了,我都得三回了。”岳言道,“还愣着干啥,上车!”
“你们仨怎么凑一块儿?”
“就你这破事儿,可急坏你们江领导了,说是给我打不下一万个电话,结果我前天回国才知道。她让我想法子保你出来,我一算还差这么两天也就算了。要是刚被逮进去,找人说说,这15天根本不用坐。”岳言发动引擎,看了眼观后镜里的大可道:“怎么样,里头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