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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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森林-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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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可看她,没回答。
“只因为你是陌生人。跟陌生人说自己心里的话就像童话中的理发师对着洞说‘皇帝有个驴耳朵’一样。把秘密一吐为快,又使它永远是个秘密。”
大可燃上清晨第一支烟,望着雾气在阳光下消散。香港在晨风中再度繁忙起来。霞光中的云朵气象万千,不住翻卷出万千形态。阳光刺得他的眼生疼。他想直面阳光,内心却晦暗不堪。
香港的最后一夜已成为过去。伊莎贝尔道:“你今天要走?”
“嗯。”
“走吧,回到原来的生活,我仍要日复一日地在夜的街头游荡。”她临行前问大可:“陌生人,你会记得我吗?”
“会的。对于昨夜的激情,有一瞬间我想说我爱你。”
“再说一遍。”伊莎贝尔认真地道。
“我—;爱—;你!”
伊莎贝尔静静地听,翻转深邃的黑眼睛久久打量着他:“你会对远方的爱人说这些吗?”她顿了顿,“这三个字?”
没有回答。
“太轻易出口的话往往没有真实性。”伊莎贝尔拢了拢头发,静静地说,“你是否爱我只有自己知道,我只希望你能记得我。当有一天回忆起我来,只要想想路灯和灯下穿红衣服的女人,那就是我。永远在夜里。”
当去机场的车经西区海底隧道到达九龙,又经高速公路和三号干线步入青屿干线时。他看见气势恢宏的青马大桥,宽阔的六车道路面笔直地伸向远方。车行其上,只觉远处的天与海融为一体,难以分辨。他塞上耳机,让鲍勃·;迪伦的音乐充斥着目力所及的整个世界,心中回忆与伊莎贝尔的对话。
他知道自己撒谎了。
很明显,伊莎贝尔也知道。
“你会对远方爱人说这些吗?这三个字?”
他不清楚。但他对自己说,从此以后到了死,我也不会遗憾这一生从未说过爱字了。既不对着镜子也不对着白墙,而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出了青屿干线,便是连接东涌新市镇及新机场的北大屿山高速公路。不久之后,形似一架振翅的飞机,全长1300米的新机场客运大楼便出现眼前。
当波音飞机穿越云层飞上万米高空时,阳光照耀着一望无边的白云,令人产生身处北极冰原的错觉。错觉中有只狼像是在冰的云层中奔跑,孤单至极。
云不时地掠过航窗,反射着刺眼的光,港岛在身体下面越变越小。
他闭上眼睛,开始忘记香港。
“妈,我走了,飞机就要起飞了。”
“自己要小心。”
“知道。”
“还来吗?”
“不清楚。”
“……”“……”
“到了家给妈妈电话,报个平安。”
“嗯。”
“……”
“就这样吧,我挂了。”
第六章 失踪
    '夏日黄昏中的回忆'
二房一厅的屋子里什么都没变,空洞与冷漠是这里永恒的主题。紧闭的门窗积聚了一个星期的沉默令屋内散发出一种怪异的气味,沙发无精打采地占据了客厅大部分的空间;淡绿色的碎花窗帘,垂头丧气地分立两侧;呆头呆脑的电视,笨手笨脚地站在电视柜上,宛如文革期间被公开批斗的五类分子。
他静静地站立门口,环视这属于自己的空间,屋内静谧得如同墓穴,只有壁钟指针的
  滴答声响个不停,代表分分秒秒正在流逝的光阴。他静望钟面,时光又流走了六百秒,然后回过神来,按下传真录音。里面除了岳言来电告知去泰国游玩与人妖兄弟把酒言欢晒普济岛的太阳及苏文的“真无聊”外,只有江薇要他回来后尽快与公司联系的口讯了,此外一片空白。
他默算了一遍自己在这城市里的朋友,数来数去总超不出1,2,3,4,5,的确,这种算法实在不费脑汁。
给香港去了个电话报完平安,“还行,总算活着回来了。”洗了个冷水澡,打开冰箱,里面除了除味剂一盒、火腿肉半罐,鸡蛋、洋葱头、啤酒易拉罐各一外,别无他物。看来做饭是没心情了,换件衣服到馆子里吃。
他把母亲给的厚厚的一沓钞票揣前裤兜里,摸了摸,果真分量十足。十万元港币是个什么概念?没有想法,先存银行再说。
进了装修得毫无生气的银行,只有三两个人,此外肃穆得如同国葬。出纳小姐问他需要什么服务,他说:“来一个汉堡两包薯条一杯可乐两对辣翅,谢谢。”小姐白了他一眼:“想捣乱的话,有保安人员可以奉陪。”随后继续低头算帐,仿佛每天都有300个人对她说同样的话已产生免疫似的。眼角余光中,就见膀大腰圆的银行守卫如同笼中狮子般百无聊赖地来回走动,不时张张嘴耸耸肩,看样子已好几天没吃人肉了。他在想像自己成为对方的盘菜之余,只好老老实实地掏出港币说:“存钱。”
“活的死的?”小姐脑袋的螺丝可能锈住,抬也不抬。
“死的能说话吗?”
“指钱,存活存死?”
“那就死吧。”
“要死的话填表格,死多久记得写上。”
于是填了表签了名把钱塞过去换来本薄薄的存折,与十万元的体积相去甚远。实在没什么特别需要花钱的时候—;—;没女朋友,不需供楼付按揭,不需应酬请客巴结客户,自己的月收入足以支付日常的开支,暂时用不着这笔钱。
出了银行,热气如无聊闲人般无处不在,下午5点,城市进入了下班高峰。他钻进就近的炸鸡店,重复了一遍对银行出纳小姐公布过的菜谱,言语毫无犹豫宛如照本宣科。
这回总算没人说他捣蛋倒换来张毫无笑意可言极度商品化的笑脸。
端着毫无营养可言高卡路里的西式快餐,坐在落地窗前一边吃一边吹凉气一边看过往的行人,晚饭也就这么对付过去。
上大学时,他常和岳言靠这种方式打发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的无聊时光。一杯可乐或奶茶基本能喝3至4个钟头,主要节目是对过往的女性评头论足。
“这个屁股太小,30分。”
“这个性欲亢进,勉强及格。”
“这个不错,大奶大屁股我很满意。”
四年的大学生活就在这种评头论足、高谈阔论的天马行空式的意淫中悄然逝去,他们仍是童子之身。直到国贸系的毕业舞会后,岳言与一位平日极少交谈的同班女生,在酒后感怀日后各奔前程都不约而同的体会到一阵伤感之余,莫名其妙地在湖边草丛中草草结束了童男生涯。而大可则在工作后,于某天深夜在某家低等发廊的某间亮着红灯的陋室里,与某名不知长相如何的夜间按摩女郎,在吱吱作响的行军床上完成了自己的成人仪式。
至于王胖子王志明,在形容自己时是这么说的—;—;“关于我是如何走上‘淫荡之路’的,你们两个(指大可与岳言)似乎非常感兴趣。对于你们的这种低级趣味,我个人是可以理解的—;—;交友不慎嘛。总而言之,我会有今天,都是‘吴妈’(某高干子弟)害的。硬说发廊好,丰富市民特别是无聊青年的夜生活,于是天天去。当我们扫荡了全市从事特别服务的发廊后,夜总会卡拉OK如雨后春笋般兴起,我也顺理成章的成为其中的一颗新星:天天泡小姐泡模特泡歌手泡妈妈生,送花篮派小费不计后果。必须说明一点,那时本人已靠走私成品油及汽车配件什么的发了笔小财—;—;用王朔的话就是生活质量基本达到西方发达国家的中下水平。
“一时间各路女子,如洪水猛兽般涌来,口口声声王大哥、王老大、王老板、王帅哥,令我自己都觉得奇洛李维斯也无法与我比魅力。直至某日在某酒店的盥洗室里,我于正午十四点醒来,望着镜中的自己—;—;一张和蔼可亲的无性格无智商以及毫无吸引力可言的胖脸之后,我恍然大悟。终于知道自己长得原来像一张钞票,但,我估计不会是美金。”末了,王志明又加了句:“奇怪,我就是喜欢这种生活,莫名其妙地上足了瘾。”
想起这一对此时正在泰国不知又会搞出什么名堂来的活宝,大可极想喷饭。同样的青春,与约瑟夫·;康拉德笔下却是截然不同。“青春。”他咀嚼着鸡翅的同时,也在咀嚼着这两个字。
夏日黄昏的阳光依然明亮,人群中有位年轻女人很是吸引他的注意。一头乌黑的长发,一件露肩的连衣长裙。微风过处,女人的发与裙摆在风中飘扬起来。她急切地望着某个方向,从不时低头看表的动作表明她正在等什么人。大可静静地隔着玻璃看她,宛如隔着一道透明的时空屏障。在对方未曾意识到的情况下以第三者的身份看一个自己曾经相当熟悉又完全陌生的女人,是种非常奇妙的体验。犹如隔着水箱观看自在悠游的水母。水母是水母,你是你,各自呆在不同介质组成的空间之中,两个世界里。他的心无端地抽搐了一下,似被水母触手的毒刺螫中。
美君依然是美丽的,一如16岁时的她。与他在不同的时空介质里,以残留的影像磁场的方式不期而遇。
“你会对远方的爱人说这些吗?这三个字?”伊莎贝尔在空气中发问。
“不清楚。”他回答。
一辆本田里程悄然驶入他的眼帘,车上下来一位精瘦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似在对年轻女人解释着什么。兴许是“对不起,来晚了,因为堵车”之类的话。年轻女人似乎接受了他的解释,二人相拥着进了那辆铁甲虫里翩然离去。原先还存有二人影像的地方此时只有一小片斑驳的光影如舞台照明灯般寂然不动。一如散了场的舞台空空然平添几丝虚无感。 
'初恋'
小时候,大可总喜欢久久地坐在空荡荡的剧院里品味那种感觉。
散场是一场悲伤的情绪。
望着那一小片色如淡彩的光影,大可的记忆忽然清晰地回忆起一些片断,11岁时美君扎着马尾辫的形象翩然而至。
 
“你是新来的吧?”
“嗯,刚转学来,我叫美君。”
“听说家就在前面?”
“一拐弯就到了,门前有棵大榕树,有空来玩。你叫什么?”
“吴大可。我家也离这儿不远,算邻居。”
美君的形象如此清晰地浮现,在这数月以来还是头一次。他清楚地记得那是个阳光充足的下午,他们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然后他倒退着对她说再见。这小姑娘的身影,便如档案般存储在他的脑海里,不曾删去。那年他们上小学5年级。
一年后,他们毕业了,在考完升学考试后的那天下午,大可跃上秋千,对美君说:“真巴不得快点长大。”
“长大后想干什么?”
“可以离开家,到远远的地方去。”
“不喜欢家吗?”
“喜欢,但不是现在的家。”
“爸爸妈妈不要你了?还是……”
“说说你吧,想干吗?长大以后。”
“当个电影明星,穿漂亮衣服。”
那是个宁静的夏日午后。他们坐在大榕树下,浓郁的绿色叶片在阳光下闪着跳动的亮点,铺着沙砾的操场寂无声息,唯有知了在不知何处鼓噪不已。
那年夏天,有淡薄的云,遥远的海和澄澈透明的天空及海港的汽笛。童年的记忆,在这些特定的氛围中如夏日暴雨般悄然而至。
他呆呆地望着窗外,回忆与现实在两个不同的时空中平行地交错着,一古脑地纷至沓来。
初中一年级,他们又被分在同班。美君正巧坐在他前排。他们占尽天时地利在桌下传纸条,说悄悄话,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在心头潜滋暗长。
那是初二的一次春游后,气温依然相当的低,他第一次意识到离开某个特定的人物之后心灵深处的怅惘之感。美君的身影无处不在,令他在灯下无法安心地复习功课。“此时能有一张她的照片该多好呀。”他无法遏制这种念头,在深夜来至美君的家门口。她在灯下复习功课,从窗帘下的投影他可以清楚地想像出她的音容。
他就这样久久地站在她窗前,直到那盏灯灭了才疯跑回家,挨骂是自不消说,但那一切都是值得的。他开始潜意识地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初恋,如迷幻剂般美得不行。
“昨天夜里一直在你的窗前站着。”
“干吗?你骗人。”
“窗帘是拉上的,11点半关灯不是吗?”
美君沉默了几秒后说:“晚上怪吓人的,别到处乱跑,你,可以打电话给我。”
悄悄推过来一张纸,上面是几个阿拉伯数字。同样的思绪,不约而同地在两个人身上产生作用,16岁是个奇怪的年龄。
一对要好的女孩男孩是很容易被班上同学发现的,由于起哄的原因,他们之间这种不正常的状态被负责任的班主任及时发现并纠正过来。大可被调班,美君则被叫去谈话,然后大可和起哄最厉害的一位男同学打了一架,原因不详,结局是他被处分。这般懵懂的初恋也随着升学考试的压力掩盖了,渐渐冷却。
三年后,高三分文理科,在命运的安排下,他们又被分到一起,又坐前后排。历史如拿破仑、希特勒攻打莫斯科般惊人地重复,他们还未全熄的恋情再度重燃。
美君从桌下传来一张书签,上面有句诗他至今记得:“我愿意默默地被你注视默默地注视着你,我愿意深深地被你爱着深深地爱着你。”他这辈子第一次被诗所感动,心跳不已。
临近高考,大可的父母终于无可挽回地离了婚,他却为自己突如其来地不受约束而庆幸不已。父亲远赴北美,母亲改嫁香港,他第一次拥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美君自然成为家中常客。
有一回,美君在他家中复习功课,不知不觉已至深夜。由于父母分别因为不同原因出差而家中无人,美君自然而然地推说怕黑怕一个人呆着之类的话留了下来。深夜12点,大可刚刚躺下,房门被美君推开,说是害怕,想大可陪她聊天。他们和衣躺在同一张床上,美君的眼眸如星般明亮。
“大可。”美君叫他的名字。
“很晚了。”他说,“早点睡吧。”
他轻轻替她拢上眼帘,居然连她的手都没碰一下便沉沉睡去直至天亮。此时想来,近乎不可思议,可事实的确如此。
多年后,他才听美君说起那夜她根本没合眼,只听得他的鼾声如雷贯耳。
“睡得倒挺香。”这是美君的原话,是否含有责备之意不得而知。
高考成绩公布下来,二人双双落榜。大可去香港与母亲住了一个暑假,回来后才听说美君已去了澳洲。
那年夏天他基本没出门,除了苦练绘画外便是听音乐喝啤酒,只有在每天黄昏时才一个人下海游3至4千米的泳,一个人独对海那边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次年,他考进了艺术学院。
就这样过了5年,时间如鼻涕鱼般从指间滑过不知所踪。直到1997年,也是个夏天,他们再度不期而遇。
那是个黄昏,大可下班回旧屋拿什么东西。走在童年的青石板路,不远处苍老的大榕树下,站着位年轻女人。起先并未在意,眼角余光却令他觉得眼熟,随后他就站住了,看到了美君夕阳下冲着他笑。
余晖中,他发现了美君的眼角有了丝淡淡鱼尾纹,虽不明显,但岁月的痕迹却是不留情面的。曾经的少女已经成了少妇,25岁的女人已不算年轻了。
“5年了。”大可说。
“是啊,一晃就过去了。真不敢相信居然过了5年。”
他们在咖啡厅里面对面坐着,时而无话,时而又说点什么。他静静地听美君讲述在外的求学经历,基本平淡如水。
“曾经在那块大岛上爱上个男人,以为就这么安定下来了,谁知还是分手。”美君燃起支沙龙,突如其来地说了一句。
“哦。”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矛盾,只是有一天他突然回来搬行李,说是想安静一下,就这么走了。”美君似在说别人的事情般冷静,大可低头看着污水河般的咖啡涟漪,突然有些认不出她的声音来。
“那,”他斟酌了许久,问,“这次回来是散心还是探亲?”
“公务,做生意吧。大陆缺的货就从那边进,那边缺的商品就从大陆进。反正两头折腾,赚取差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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