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当冯母站在安家客厅看着她的时候,她终于不淡定了。几近全白的头发,完全失去水分的皮肤,黯然无光的眼睛,虽然发丝并不凌乱,虽然衣着整洁,虽然脸上没有泪痕,黎昕却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听到她是冯母的那一瞬间,心头疼得落下泪来。她就是冯海燕的母亲!这个失去独生女儿的孤单老妇,这个应该比自己母亲年轻的原本不老的老人,这个神色枯如槁木的似已失去生命的生命体,就是自己这颗心脏的母亲!
冯母定定地看她,细细地看脸上的每一个毛孔,然后从头到脚的每一寸可见的肌肤,最后,目光停在了她胸前,久久地,看着,她终于,艰难地抬起手,小心翼翼地、细细地、一点点触摸她的心脏位置。
黎昕嘴唇翕张颤抖,终究咽着声音轻唤:“阿姨!”
冯母悚然缩回了手,又定定地打量她的五官,最后一声喟叹,似乎全部的力气在那瞬间散尽:“辰辰摔伤了,我……听说了你……来看看……”老人转身回房,门在她身后无声地阖上。那孤单的背影单薄得已显出些伛偻,黎昕的泪止也止不住,摸摸星星的头,哽咽地说声“对不起”,转身离去。
但是第二天,她早早地来了安家,陪着孩子玩一会,她敲开了冯母的房门。她不再叫她“阿姨”,她叫:“冯妈妈!”
冯母的双眼在她脸上逡巡,似要找寻,终于还是把目光凝在了她的心脏处,再次伸出手,细细触摸,最后她说:“孩子,我想听听她跳动的声音。”
黎昕慎重地点点头,走进一步。冯母侧着头,轻轻把耳朵贴在她胸前,安静地听,好久,她抬起头,问:“她好吧?”
黎昕略一愣怔,赶紧点点头:“好,她很好!”
冯母重又抬起手,轻触她的心脏部位,指尖轻柔,似在触摸沉睡的宝贝孩子,干枯的眼角,有一点光闪动,暗涩的眼里,竟滴下一滴泪来。临走,冯母看着她的眼睛,喑哑着声音说了一句话:“你,要好好对她!”
黎昕“嗯”了声,迅速转身离去,再不走,她会在冯母面前崩溃。
作者有话要说:
☆、要求
H大开学,黎恪送黎昕去了学校。高俊明不在,老教授并不知道暑假里弟子的婚事发生波折,他关心地让他的另一个女学生全程照管黎昕。那个女学生做事细致周到,条理清楚,带着黎昕兄妹很快办妥入学事宜,连寝室里也给她安顿好才告辞离去,但她话极少,只叫她“黎小姐”,黎恪跟她道谢,说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犹豫了一下,才回答:“周诩。”黎昕觉得,女孩的神色,对自己似乎有些抵触,但她没有多想,是比自己还小的师姐呢,在心里暗嘲。
学院因为她的身体状况,给了她自主选课的特殊待遇,黎恪只允许她确定了三门必修课程,尽量避免劳累。寝室里条件还好,但四人同住,黎妈妈早就叮嘱过,年轻人玩性大容易吵闹,晚上还是回家住,所以寝室里虽然都准备好了,也只是中午休息一下。
重回久违的课堂,黎昕心里满满都是激动,教授说话的口音,同学来去的呼朋引伴,这些无比熟悉却又久违了的声音让她觉得自己似乎重回人的世界。教室、操场、食堂、图书馆……甚至上下课的铃声,都让她觉得如此亲切,第一次走进的校园,却又是她二十多年的岁月里呆得最多的环境,而且,这里的角角落落,一草一木,早就在俊明的话语里描述得熟识一如旧友,转角之后会出现哪栋楼,脚下的路会通往哪个校门,她一步步慢慢行来,无需路标,不用询问,如果校园是旧日朋友,那么,她唇角漾起淡淡的笑意,老友,我来了!我也踩着俊明曾走过的每一步路,走来了!俊明……大洋彼岸,阳光是否同样灿烂?那里的校园,热闹里是不是也有这样独特的宁静?那里的教室里,你今时今日的同学,应该有着不一样的肤色,说着不一样的语言,可是热闹和青春……依旧……俊明,你现在,很好吧?
她的脚步很慢,眯着眼看西斜的阳从树缝间洒下斑驳的影,曾经的校园,那个或远或近的人总在身畔,笑着,闹着,跑着,坐着,好像学校里的所有记忆总有他相伴,黎昕摇摇头,想摇落心底里漫起的丝丝寂寞,时间太久,久到习惯了总有他的存在吧?
开学一周,她没有看到星星和辰辰,星星也上幼儿园了,辰辰突然一人在家玩,会不会孤单哭闹?冯妈妈说这两天就要回去了,走了吗?真想去送送她!想起冯妈妈,黎昕心里一阵阵揪痛,回去后的孤单日子,她要怎么度过?
敲开安家的门,孩子灿烂的笑脸立刻扫去了黎昕一路上的黯然。把孩子搂进怀里,黎昕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蹭蹭星星鼓嘟嘟肉肉的小脸,揉揉辰辰短短软软的发,轻轻摸摸他依然绑得圆滚滚的腿,一星期累积的思念化作无尽柔情缓缓流淌。陪着孩子笑闹,听他们咿咿呀呀语无伦次地讲孩童世界的小乐事,黎昕完全感觉不到时间流逝,直到孩子在玩闹中揉着眼睛睡去,轻轻替他们盖上薄被,摸摸两颗小小脑袋,才不舍地转身准备离去。
到这时,黎昕才看到立在门口的冯母,她很惊讶:“冯妈妈!”她以为老人已经回去了!
冯母冲她摇摇头,走到床边低头静静看了两个孩子好一会儿,扯扯黎昕的衣袖,和她一起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里。进另一个房间拿了行李出来,老人对黎昕说:“孩子,走吧!”安家二老在厨房准备晚饭,赶紧跟出来相送。
黎昕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还是顺从地跟她一起出门。安家二老一直跟到电梯前,安奶奶搓着手说:“亲家,有空……还是来看看孩子。”
冯母冷着脸,低垂着眼,什么表情都没有。黎昕满腹疑惑,但她什么也没问。想帮着拿点行李,冯母指指她的心脏位置,她顿了顿,没有坚持。
从小区出来,冯母站在路边,望着她的眼睛,问她:“孩子,你是怎么知道星星和辰辰的?”
黎昕只是一刹那的愕然,马上回答她:“我的侄儿和他们在一个幼儿园,在幼儿园看到的孩子,后来听欧茝兰说了整件事。”
“你第一次看见孩子,是什么感觉?”
那段时间的纠结,黎昕印象太深,她毫不犹豫地回答:“第一次看见孩子,我就觉得心里全是柔情,我哭了。”
冯妈妈深思地看她,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音问她:“孩子,冯妈妈想和你一起住一段时间,你……愿不愿意?”
黎昕“啊”了一声,惊奇地看着面前的老人,但她的震惊只停留了一小会儿,略一思索,她牵起老人的手,拐进了旁边的冷饮店,买了一杯饮料放在老人面前,然后当着她的面拿出手机,先拨通了李静怡的电话:“嫂子,冯妈妈,我和你说过,我决定和她一起住一段时间,我不知道爸妈会不会同意,你告诉哥哥,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
挂了电话,她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是黎父在接听,黎昕简短地说:“爸,冯妈妈,冯海燕的妈妈,来了。我想陪她住一段时间,我会照顾好自己,想请你和妈妈同意,好么?”
黎父沉吟了一下才回答:“我和你妈妈商量一下再告诉你。”
放下手机,她握着冯母的手:“冯妈妈,应该可以的,只是我妈妈,她可能不放心,因为这几年我身体一直不好。”
冯母一直安静地看她打电话,这时才牵了牵嘴角,想笑,却最终只是失败地轻叹了声:“我的要求过分了。”
黎昕赶紧摇头:“不是,没有的,这不过分的!”桌上的手机响起,是黎恪的来电,她赶紧接起:“哥!”
黎恪的声音沉稳,直接问他:“你在哪儿?”
“在你家小区门口,哥……”
“冯妈妈呢?”
“和我在一起。”
“你们就在那儿等一会儿,我和爸妈商量一下,看看怎么安排合适。”他略一迟疑,“昕昕,如果你们单独住我家里可以吗?”
黎昕脑子里闪过离开安家时冯母脸上的冰冷,迟疑着说:“哥,安家,也在这里。”
电话那头,黎恪思索了一下,说了声“我再想想”,挂了电话。
作者有话要说:
☆、确认
冯母看着橱窗外人来人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眼神,黎昕只想起两个字:死水。
她默然。老来丧女,且是失独,孤单的老人,是如何承受生活的这般打击?自己病了四年,一有风吹草动母亲就紧张得胆战心惊,可冯海燕却是骤然离世,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惊闻噩耗,冯妈妈会得多难接受这个事实!
但是,再难接受,这却都是无可更改的事实。她抬手轻抚心脏位置,脆弱的生命!你被行驶的车撞飞的那一瞬,可想到了些什么?除了年幼的儿女,在那个瞬间,死神临近,你可有想起孤单的母亲?你有没有意识到,老母从此无依?那个瞬间,或许只有几秒?你是不是都来不及悔恨自己的冲动?
她悚然一惊,悔恨,手术醒来后自己整整流了六日六夜的泪,妈妈拉着她的手说“一定太疼太疼了”,可是,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那是自己也没弄懂的不受控制的泪,难道,那是你在流淌前一个身体前一个思维前一个情感还来不及宣泄的悲痛还来不及表达的悔恨?
有巨石堵在她的胸口,鼻腔酸涩难忍,黎昕狠劲闭了闭眼,把要溢出眼眶的泪逼回去,怎能在冯妈妈面前流泪呢,眼泪只会提醒那永不褪色的哀伤!但是心里苦苦的滋味在泛滥,妈妈!如果我也不复存在,不管是哪种方式,你,都会如我此时眼前所见……
手机铃声把她从怅惘中拉了回来,是家里来电,黎昕赶紧接起,黎父很简洁地吩咐她:“就在那儿等着,你哥来接你们,请冯家妈妈来家里。”
黎昕嘘了口气,这是,同意了?她笑着对依然望着橱窗外的冯妈妈说:“冯妈妈,等会儿我哥来接我们,去我家里。我爸妈都是很和善的人。”
冯母转过来看她,点点头,没说话。
黎恪没多久就来了,恭敬地称呼“冯妈妈”,把她接回了家。
黎爸黎妈待人谦和有礼,也不提起两家的渊源,只是如远方许久不见的亲朋,闲话南来北往的家常。冯母话不多,寥寥几语,黎妈妈暗自松了口气,是个有修养的人呢,不会为难黎昕的,或许,只是想纾解失女的哀痛吧!
黎父暗暗看了妻子一眼,微点了下头,黎妈妈会意:“大妹子,我们,这以后也就是亲人了,你老远来一趟不容易,不如在家里住下,昕昕的房间里,换两个单人床,你和她好更亲近些,你看行吗?”
黎昕迅速瞥了母亲一眼,心里满是感激,妈妈好久不理睬她,一有事却还是替她考虑得这样周全。
冯母有些动容,心头掠过一缕歉疚,但说话的声音却依然清冷平淡:“是我过分了。是我想和黎昕呆些日子,提了这样不合理的要求。我想,”她看看黎昕,又转回头面对黎爸黎妈,“我来让你们见见我,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放心让她陪我这老太婆一些时间。家里,我就不打扰了,她们学校旁边有宾馆,我已经定了房间,你们要是同意,告诉我她日常需要注意的,我在学校照顾她几天。”
黎爸黎妈对视一眼,心下了然,这是个有主见的人,但她的要求似乎并不过分,黎父点头同意,黎妈妈多说了一句:要是不方便,随时来家里。
黎恪和李静怡收拾了黎昕的物品送她们去宾馆,冯妈妈果然说到做到,只让他们看着自己给她收拾整理东西,黎昕想要动手也被她一句话阻止:你只要保护好心脏就好。
到这份上,黎恪夫妇再不放心,也只能把叮嘱吞回肚子,然后离开。
冯母是个细致的人,黎昕的衣食住行,每次吃药,事无巨细,她都亲力亲为。菜是南方口味,不论黎昕爱吃与否,下一顿一定换了品种。黎昕看书、说话、行走坐立,她都静静地看着,反倒是黎昕不好意思,放下书陪她聊聊天,她也是听得多说的少,但是黎昕却发现,她的三言两语总能引出自己许多话题,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经跟她聊过自己的家人、童年、学习、情感,发表了对时事、人物、生活的诸多看法。黎昕忍不住笑着说:“冯妈妈,就这么几天,您就和我妈妈一样了解我了。”
冯母唇角动了动,想给她一个笑容,却终于没能成功,眼角余光扫过她的胸前,心底一声长叹,默默表示歉意:孩子,我连你睡觉的姿势习惯表情都已经观察过了,唉!
转过身,揉揉干涩的眼,走了的,终究就是走了,不该痴心妄想。
接下来的两天,黎昕上完课回来,冯母会有意无意地把话题扯到高俊明身上,黎昕不太想说,但是冯母有兴趣,她虽然为难,还是断断续续说了她与高俊明的往事,以及高俊明的坚持和离去。到最后,冯母看着她,只说:“孩子,珍惜吧,人生难得有情人。”
然后她说:“给你家里打电话吧,我要回去了。”
黎昕哑然,怎么突然说要回去了?但这十来天的相处,她知道老人做事干脆,不喜欢拖泥带水,她说了要回去,自己挽留反而不好。黎恪来接妹妹,说父母想请冯妈妈去家里吃顿饭再走,冯妈妈没有推辞,说自己本就应该去说声谢的。
但冯妈妈来黎家说的,却不是谢,她说的几句话,让黎家人惊讶万分,好一会儿,黎妈妈才反应过来,拉着她的手止不住泪流。
她说:一、你是黎昕,不是我的女儿;二、不要再去看孩子,不许让安德馀靠近你;三、保护好心脏,我老太婆谢谢你。
原来这些日子,冯母是要确认一件事,腹腔里跳动着她的女儿冯海燕的心脏的还记得孩子的这个黎昕,会不会是她的女儿冯海燕。
她对黎爸黎妈说:对不起,我自私,不敢在这之前让你们知道我的想法。
黎爸黎妈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这世上,谁也无法忽视的,就是母爱,又想起了前些时网友转发的段子,太让人动容:女人在产房生孩子,剖腹产,孩子抱出来了,一家人欢欢喜喜地抱着孩子上楼了,男人看到岳母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便问道:“妈,孩子都上楼了,你怎么不上去?”只听岳母说:“你的孩子上去了,可我的孩子还在里面。
许多人都说看到最后一句话,瞬间感动得稀里哗啦……
☆、你的确不是……
冯母这次来看孩子,更是想看看黎昕,换上了女儿的心脏的人……在家乡几日几夜辗转反侧,她终于忍不住还是决定来看看。是善良的姑娘,看她疼惜孩子的眼神,看孩子与她玩耍嬉闹,冯母深深叹息,如果燕儿还在……
欧茝兰来过几次,欲语还休,倒是星星奶奶唠唠叨叨地让她晃过神来,她想,这样也好,女儿终究已经走了,女婿却还年轻,茝兰,燕儿和她像亲姐妹一般,总比别人对孩子要好吧。那天见到黎昕,指尖触摸着黎昕的心脏位置,她心里对女儿说,女婿连茝兰都拒绝,也是全了跟你的夫妻之情了,为了星星辰辰,成全他们吧。
晚上安德馀有应酬,回来时已有些晚,看他酒后踉跄的脚步,冯母亦觉不忍,星星奶奶说得也不无道理,孩子已经没有了妈妈,若能是欧茝兰,燕儿也会放心些吧?想起星星奶奶的请求,她对抱着孩子不撒手的安德馀说:“德馀,燕子走了半年多了,你和孩子都需要人照顾,你还是结婚吧!”
可是安德馀醉眼朦胧地看着她笑:“妈,海燕没走,没走,她在呢,她记得孩子,她那么爱我们的星辰,我会求她,求她原谅我,妈,我要,求她,求她,回来。”
冯母心下黯然,却仍劝他:“那是别的人了,燕儿已经走了。茝兰对你和孩子都挺好的,你好好考虑考虑。”
安德馀却睁大了眼:“妈,该死的是我和阿兰!我们该死,我们对不起海燕,要是我们没有背着她这样,海燕就不会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