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风暴早已远去,山风是自然的山风,气息是道家的气息,道士们便又回来了,修葺了毁圯的宫墙,扫净了满是秋叶的庭院,供上三清像,燃起祷祝香,做起了功课,拂起了道袍,重现了往昔神秘肃穆的气象。
牛希咬喜欢云麓宫远甚于爱晚亭,只不过比较难爬,故以前冷落了这通天接地的云麓宫。他大概有一年多没上来过了。山上似乎有新的气息,新的气象,给了他不少新感觉,以至他觉得这不仅是散步,更是修练,精神方面的,与身体无关。
他们喜欢坐在宫殿左侧的一块大石头上谈天说地。大石四周生长着两棵梓树,不高,枝叶却异常浓密,左右两侧合围,就把这块大石严严地罩在了阴影里,叫它动弹不得,人坐其上却更得自由。前面是一块坪地,东北侧一线是一溜的长廊,红漆木柱,廊顶和檩椽均雕龙画凤。长廊北边常有风呼啸着从山下吹上来,仿佛它跟人一样也幻想着通过这道家的清净之地得道升天。
坪地里有一老道在练太极拳。
老道约摸60多岁,一头长发,像女孩子的发髻一样盘在头上,灰蓝的布衣,土黄色的布裤,船形的圆头布鞋,打着绑腿,鹤发童颜,铜脸高鼻,神清气爽,身姿矫健,稳稳地守着丹田,那架式,仿佛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高青莲就说真想看看他的眼睛,看看道光与常人的目光究竟有什么不同。牛希咬说最好别看。为什么。看了准吓个半死。她不信。其实他也不信,不过凭感觉随口一说,哪知却被他说中了。有天不知什么缘故,老道缓缓地翻着掌,向他们这个方向转过来,手起处,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道推来,震得空气都微微颤抖,只见老道忽地打开双目,放出两道青光,那光仿佛有着千里万里的深度,笔直地刺将过来,带着彻骨的寒意,直透他俩心底,似乎扎出了一窟窿。他还好,只惊了一下,就沉稳了,她却给吓得猛一激令,牙齿直打架,咯咯咯锉出轻微的脆响,过了半日兀自还抖不停,真真就是半死不活样。她软软地靠在他肩上,被他的体温捂了一个时辰才缓过劲,在夜色中下山时趑趄得让他好不厌烦。这之后两人非但没被老道吓住,反而怀着更大的兴趣来山上散步,对老道格外关注。
“我一直听人说云麓宫有一道人,功夫深不可测,即使四五个彪开大汉扭胳膊拽腿紧紧摁住他,突然会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冲得滚出7、8丈开外。他还会药功,一些现代医学治愈不了的怪病,只要求动了他,保证手到病除。不过他轻易不给人治病,说‘病就是命’,得了病,说明你该得病,这病是对人的惩罚,或者是对前世罪孽的惩罚。这理论显然带点佛学的味道,所以人们怀疑他也是佛门弟子。但半山腰的麓山寺和尚不承认,说他的道学自成一派,与他们佛学虽有相通之处,毕竟是两脉两门,并无必然联系。以前来宫里见过不少道士,大多是轻浮放纵之徒,除了一身道袍,跟平常人没两样,看他的架式,跟那些道士截然不同,人们说的那个道人显然就是他。”
“没想到这座小小的山上还有这样的奇人!”她赞叹道。可他听了大为不满。
“什么,小小的山?你根本不懂,这是座最神奇的山呢,钟灵毓秀,人文和仙气融为一体,能化育万物,造绝世之才。不相信,以后你会看到的。”
“老道在这多少年啦?”
“打小就入了道,后来云游四方几十年,重回道宫大概不过5、6年吧。”
有一天,他俩看老道练拳入了迷,忽然老道再次打开眼睑,哗,就觉一道灼人的亮光直射过来,如春雷响过后的一道闪电,划破紫色天空,同时也好像把他俩劈成了两半。两人麻了半天才清醒,竟发现四周的山林依然在做出激烈反应,每颗树似乎都剧烈摇晃,掀起一股狂风,刮得整个山头好像都晃动起来;山外的云气也猛烈翻滚着,好像带着风声,呼呼地传向四面八方,不知其去几万里。
紧接着他俩听到头顶上方响过一声凄厉的长啸,喷着血气荡在他俩心里。
突然一切又被改变了,感觉也变了,回想老道惊人的一瞥,似乎是幻觉,是想象的错误,是灵魂因着仙气的自我恐怖。
恍然有隔世之感,有再生的轻松,她颤抖地问:“他刚才是不是看了我们一眼?”
他却答非所问:“以前我觉得山上有仙气,但现在我觉得更多的是妖气。”
“你怎么会这样想?”
“你难道没有一点这种感觉?”
她本没有,经他一问,被他的语气诱惑了,觉得他的话有理。可吸吸鼻子,嗅觉不灵,便又一脸茫然,全是植物的清香,哪有妖气?不过转念想,妖气用凡人的鼻子是嗅不出的,似应相信他的看法。
他俩有段时间简直是全神贯注地研究老道,全然不知这种研究毫无用处。他俩对老道的兴趣也引起了老道对他俩的注意。也许最初他不太喜欢他俩,后来感到这俩家伙并不讨厌,便不再用那种像闪电的目光看他俩,眼神柔和多了。有一天他甚至停止练拳,慢慢走到大石边。他俩虽觉得他飘然若仙,很是佩服,却不免有些紧张,倒不是害怕,而是觉得他的仙气和仙体跟现实世界距离太远,怕自己被带入他的世界。
“你俩真是恩爱的一对,但据我观察,你俩的蜜月应该快结束啦!”
“我们没有结婚。”他微笑着回答。
“我知道,并不是结婚后才有蜜月,恋爱同样也有蜜月。”
两人都吃了一惊,不明白他怎么说得这么准。
“你俩是干什么的?”
一阵沉默。对他俩来说这个问题确实不好回答,一个是工人,一个则连身份都没有,说出来实在没面子。可他俩忘了,老道是出家人,心里根本没有高低贵贱的概念,别说好歹还是个工人,就是无家可归的叫化子他也不低看一分,他所希望看到的,只是每个人都活在他前生预定好的位置上。
老道说:“让我来猜猜。你。。。。”指着牛希咬,那是练拳的手,带着一股力道,凡人怎受得起,牛希咬不由得浑身一震。“应该不是老师,从事的可能是一种很普通的工作。你。。。。”又指着高青莲,她也不由得浑身一震。“应该不是学生,而且可能连工作都没有,还可能连本地人都不是。我说得对吗?”
他俩又吃了一惊,恍然做梦,到底碰上了鬼,还是碰上了真神仙?
“我没说错吧,瞧,我的先知先觉把你们吓成什么样。不用说,你们现在一定很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告诉你们,这就是功夫,中国的传统功夫不仅能治病健身,还能使人未卜先知。太极拳,顾名思义就是可以跟太极相通相会的拳法,而当你达到了太极的境界后,整个世界就像一个透明的玻璃一样呈现在你眼前。”
说罢老道转身进了宫殿。西边飘来一团云,在暮色中依然白如乳汁,从他俩身上飘过,一部分沾在石块上、树上,一部分飘到宫殿里去了。他俩不相信世上真有什么神仙,但这老道确实神得叫他俩摸不着头脑,太极拳虽天下闻名,但好像从没听说它有老道介绍的那种功能。他俩为这个神秘现象糊涂了好一阵,每天都要议论一番,自然更忘不了黄昏时分来山上看老道练拳。他说他能看出老道的一招一式都有解剖人生世界的力量,但始终没看出拳法中的预见力。无论刮风下雨,老道绝不停功,太极拳似乎比道德经更像他每日的功课。有时老道会走近来跟他俩说话,一般不超过三句,统统是警言妙句和预言,极其深奥难懂。有天他俩不知好歹,靠近老道,想看清楚老道的招势。突然,就见老道眼放紫光,大吼一声:“滚蛋!”两人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地回到了大石头上,喘息不止。老道收了势过来说他俩刚才差点中毒:“我练功周遭三米之内全是气场,这是自从我练功以来,十几年间采四周阴沟暗洞里的毒蛇、蟋蟀等物的毒气和樟树楠木等植物的绿色气息练成的气场,无形无色,能在一秒钟里渗透人的全身,凡人受此气所侵,内脏必受损害,轻者得疑难杂症,无药可治,重则毒气聚发,一命呜呼。你们好大胆,居然敢闯我的气场!幸亏当时我练得差不多了,正在收气,察觉了你们,不然的话,不说把命留在这,至少也已五毒攻心,疼痛难忍。”
唬得两人四肢麻,脸色苍白,后怕不已。
“老先生,他想做您的徒弟,可以吗?”牛希咬一直想跟老头学拳,可不好意思开口,高青莲说了他好几次,这有什么难为情的,见他总是怕,这会便替他说。
老头把牛希咬打量了一会,再打量了一下高青莲,说:“他不是这料,倒是你做我徒弟比较合适。”
“您怎么知道他不是料?”
“我能未卜先知,算命看相,不过小菜一碟。”
“他为什么不是料?”
“天机不可泄漏,再说即使说了你也不懂。你只要问自己愿不愿做我徒弟就是了。”
“女孩子不喜欢学功夫。”
“学了就会喜欢的。”
老道说完扬长而去。牛希咬看着他的背影说:“看上去仙风道骨,哪知却是个浊物!”
“你怎么这样说!”
“他只愿收你为徒,显然是因为你很漂亮,居心不良。”
“你别冤枉人家,他那么大年纪了,怎么可能有这份心!”
“练功的人真气充沛,比一般人更好色,更需要发泄。没听说过吗,有些人练了上乘武功,每天要驾驭好几个女孩,从精液里泄掉多余的真气,不然的话真气太盛,反而伤身。”
“别人不收你,就这样损人家,你是这种人!”
甜蜜的爱情不知不觉开始变质,掺进了酸醋辛辣的味道。
八 顾都
受了老道一番奚落,牛希咬对老道有些怨恨,把他从心上丢开了。高青莲却因为几句夸奖对老道的兴趣有增无减,经常反驳牛希咬对老道的冷嘲热讽。
“这么慢腾腾练成的拳难道能以柔克刚,无坚不摧?我看他是装模做样,徒有其表,也许屁用没有。”
“你忘了他的眼睛吗,那么深邃,目光如炬,平常人眼里岂能射出那样的光!你少说两句风凉话吧,他绝对是个有神通的道人。”
她并不单单为反驳牛希咬才这样说,她是真的这样相信,老道的形象越来越深入地占领她的灵魂,希望天天见到老道。可牛希咬却对爬山不再像过去那样感兴趣了,有时人懒起来,宁愿呆在房里看书或看电视。她便独自上山,觉得这种散步让自己很舒服,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刺激。在峰头看老道练拳,对她来说似乎已成了不可缺少的艺术欣赏。不知为什么,老道的招式总能轻易地使她想起自己的梦,有时恍忽觉得老道的拳跟自己的梦存在某种联系。每次见她一个人坐在大石块上,老道都要抽空走近跟她说话,这种时候他的话比较多,不过仍好东拉西扯,甚至更古怪更深奥。他不再提收她为徒的碴,变得越来越关心她现在的生活。做为道士,且是一老道,竟有这种关心,叫她很是惊讶,她无法把他的这种俗心和他的仙风道骨联系起来。她以为道士毕竟是人扮的,总难免有人的一面,所以有时庸俗一下不足为奇。但她没想到,他竟慢慢变得像一个世俗的老者一样,竟想更多更深入地了解她。她不由得好奇地问这是为什么。老道说:“在你眼里我看到了一种渴望征服自己的光芒,但因境况不佳,这种光被你的精神强行遮蔽了,道家追求自然,所以你的这种不自然的状态使我对你产生了兴趣,我想知道为什么,想从精神上帮助你。”
老道竟能看出她的苦闷,她不禁更加迷信他的神。不过她不愿把自己的事情全告诉他,只笼统地说自己很苦,没法解脱,问他能给予自己怎样的帮助。老道说:“我看了你男朋友的面相,他跟你相克,你不适合跟他在一起。”
她极感惊讶,出家人怎么不念人好呢。他说你别以为我有恶意,我知道常理劝和不劝散,但你和他都属于比较特殊的人物,故对你俩不宜套用这种常理。她如坠云雾,睁着大眼,张着樱桃口,懵懂如木偶。
老道说:“我夜观天象,正南方向有两颗星,先是一起在银河中同步运行,但很快就分开了,一颗逐渐黯淡,垂挂在一片黑沉沉的天幕中,若隐若现,另一颗则忽地变成了明亮的流星,逼近中天的月亮,要跟月亮争辉。那颗黯淡的星就是他,是文曲星。我算了一卦,原来他还不是一般的文曲星,而是专给玉帝起草各种文件的高贵的文曲星,因有天玉帝欢迎天国贵宾,令他写份欢迎词,他却写了几个错别字,让玉帝闹了个笑话,玉帝一怒之下,把他罚下人间,要他写一部绝世之作,以赎其罪。所以他这辈子注定必须受尽折磨,要历九九八十一难才能修正成果。玉帝本来不许他有一个女人,后来总算大慈大悲,给了他几个,你就是其中之一,但不许在他身边呆得过久,否则必有灾祸。至于你,也不是凡人,而是月宫宫女,因不守宫女之道,对某天国大仙频送秋波,触犯天条,玉帝动怒,也罚下界。你俩都是苦命,但他是苦在寂寞中,你是苦在热闹中。所以你必须离开他,本来天机不可泄漏,但我命里有点化你的责任,故坦诚相告。信我的话,你时来运转,不信,你后悔莫及。”
太玄了,她是不信的。但是一连数天老道的这番话总在她耳边回响,甚至夜梦中也在敲击她的耳鼓,她的心。她摆脱不了这些话的缠绕,以至情绪始终显得有点低落,好像碰到了什么倒霉事似的。牛希咬直觉她的低落与爬山有关,她一口否认。他也实在找不到这种直觉的佐证。爱情显得不那么甜蜜了。其实这并非完全由老道造成,老道横插一杠不过是把某种被牛希咬刻意遮盖的矛盾提前揭示出来而已。在爱情的初期,极度困境中突然获得的安宁感,以及那种如胶似膝的感觉使她不愿过多思考未来,即使有时想起,感到茫然,她也会努力把自己从中拉扯出来,自己给感情加温,尽量想些愉快美好的事。实际上她经常想这样过日子绝非长久之计,她和牛希咬之间,既缺乏婚姻的约束,又没有其他的生存之道,而她做为异乡人对此地的那种隐隐的排斥心理也很容易使他俩之间产生隔阂,如果有谁说他俩能这样共同生活两年,她第一个觉得荒唐可笑。她之所以不愿意正视这种想法,是因为目前实在看不到离开他的可能,由于饭店里存在着那种玷污她清白的危险,她已下决心再不去那种地方谋生。原想过个两三月或者半年再考虑怎样离开他的问题,现在听了老道一番话,说不出是受了鼓舞还是感到害怕,她觉得似乎应该立刻解决这件事。前面说过,老道的话她并不全信,但前提是牛希咬愿意娶她,只要结婚了,有个完全稳定的住所,她才不管什么天相不天相玉帝不玉帝呢。现在看,牛希咬依然在她的结婚暗示中装疯卖傻,她被逼得只能信老道的话了。她要求牛希咬给她找份工作。牛希咬可没有这个打算,他认为目前状况很好,虽然没正式结婚,但过的完全是夫妻生活,志得意满,再无所求。但她的要求完全正当,他又没理由反对,便阳逢阴违,嘴上说好,并无行动。拖了很久,她察觉了他的心计,不觉大为恼火,指责他太自私。两人第一次吵了一架,虽然还没到感情破裂那一步,显见离那一步不远了。不过他仍对他们的爱情抱着很大希望,因为有关找工作的事实际不能算大问题。他隐隐觉得给自己爱情上眼药的是山上的老道,不过因实在找不到老道这样做的原因,他还不至于恨老道,只要她少去山上。但他已阻止不了她,她现在甚至觉得跟老道在一起比跟他在一起还要轻松愉快。虽然老道的神秘叫她有些担忧,可老道的话总能对她产生影响。她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