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平基本以湘楚晚报为阵地,有时为扩大影响也在省内其他报纸发文章。他的名气直往上窜,这些报纸现在都愿用他的稿,开始稿酬不高,后来则加了几倍。他名利双收,得意非凡,吐尽了胸中郁积多年的闷气,情绪好多了,走路便有些轻飘飘。那次被谭敏芝带着走进报社像个小跟班,现在再看他,昂首挺胸,趾高气扬,一副谁也不放在眼里的架式。走进游林风编辑室,径自坐下,立刻打开话匣子,侃侃而谈,旁若无人。游林风知道文人就这德性,几篇文章引起反响,便不知自己姓甚名谁,想当年自己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倒不跟余平计较,只是逮着机会旁敲侧击一下,悠着点,老弟!几个编辑都很讨厌余平这种得志便猖狂的样子,经常背后说他坏话,但谁也不希望赶他走,这家伙现在可是摇钱树,。这一天从《湖南日报》和《长沙晚报》传来消息,韩哨宫发表声明,要起诉张实文、余平两人还有《湘楚晚报》、《每日新闻》和《文萃周刊》三家报社。大家便齐声欢呼,噢,好,仗越打越大,影响越来越广,余平这小子,刚刚出道,不知厉害,让他吃回官司,灭灭他威风,再好不过,至于报社成被告,那只能说他韩哨宫输红了眼,神经有毛病,文责自负,有理找作者说去,跟报社较什么劲,疯狗乱咬人!一直很沉得住气的崔利华在得知这个消息后气愤之极,一时也顾不得斯文,骂了一句:娘卖逼!
对韩哨宫这一手,毁誉参半。批评者认为有理说理,不过文学上的理论分歧,干嘛闹到法庭上去。支持者认为现在的批评家简直不像话,写文章根本不负责任,喜怒笑骂,全看兴致,为了维护作家权益,应该给他们上一堂法律课,告诉他们言论自由不等于说可以随意损害他人名誉。余平在游林风的编辑室笑得合不拢嘴,这真是找不到地方消谴他,他倒送上门来,正愁不够刺激呢,不是找死吗。今天销量又上去了吧。是的,天天在涨。怎么样,老兄,用我用对了吧,没给你丢脸吧,可那时候你对我爱理不理,叫我想起来就生气。小子别太狂,当心栽跟头。跟头,什么叫跟头,孙悟空的跟头,十万八千,我正巴不得呢。余平去省第一律师事务所请了个叫魏克家的律师,精精瘦瘦一个小男人,戴副眼镜,其貌不扬,给人一种笨嘴拙舌的感觉,可一说起话来思路清晰,滔滔不绝。游林风问他这场官司结果会怎样。张实文悬,余平输不了。余平说张实文也清楚自己的境况,表面无所谓,实际还是有点怕,万一输了官司,他在评论界也不太好混,所以到处组织人手替他写文章,自己也拚命拚凑文章,昨天又弄了两篇东西,要我拿到你们报社发表,你看行不行。游看毕把张实文嘲笑了一顿,老实说如果我不当编辑也会公开站在韩哨宫一边,这张实文的文学理论修养和文字功夫都有问题,自从跟韩哨宫论战以来,几乎篇篇文章漏洞百出,关键就在他头篇文章有错误,后面要不断为错误辩解,而这本身就是一种错误,这样错上错,连环错,一路下来,始终辨不清,看,这篇文章又是这样,先论述什么叫模仿,然后东拉西扯,引经据典,最后得出结论模仿就是照搬,这算什么玩艺,模仿居然就是照搬,糊弄外行也许行,不过对他这种做法,我还是能理解,他现在没路可走,只能硬着头皮顶,宁愿让法院判输,也不能认输。
不过两三月,余平就收获了一只顶带花翎:文学评论家。现在每天回家他都要站在镜前静静照一会这顶无形的帽子。虽然无形,在他眼里却色彩斑斓,帽檐轮廓分明突兀,爱得死人。常常煞有介事去头上把歪了一点的帽子扶扶正,捋顺绶带,然后再徐徐拿下来,小心翼翼搁在一堆厚厚的书上,意思是这顶帽子是由渊博的学问支撑起来的。出门时再徐徐戴上,这几个动作足以跟女演员的化妆比美。如果房里有朋友,他会先支走朋友,再做这几个动作,似乎渐渐形成了这样一种心态,即不做这动作出门就不吉利。有些人不承认他这顶帽子,认为他根本不够格,纯属瞎胡闹,就像啦啦队员跑进了球场,情绪比球员还激动,你算干嘛的!这些意见当然经常灌进他耳朵,他记下了这些人的名字,到时候你若有作品问世,看余平怎么收拾你。
三十八泡沫评论
闹了一阵,余平就觉得省文坛这池水太浅,不够自己扑腾,寻思该往全国文坛发展。放眼四顾,王蒙,贾平凹,刘震云,莫言,王朔,余华,余秋雨,张贤亮,王小波,钱钟书,梁晓声。。。。一大串响亮的名字,把他们过滤一遍,谁最名不副实,一时难以定夺,便又问谁最不讨人喜欢,这个问题比较好回答,余秋雨。此人跟自己同姓,也许五百年前是一家,好像有点不忍下手,考虑那么久远的事,未免荒唐,还是根据感觉定人吧,那么就是他。呀哈,余秋雨,别怨我余老弟不讲情面,只怪你不自重,出了名是好事,老老实实享受成功带给你的喜悦就是了嘛,干嘛非急不可耐地搞得自己像个传道士,比娘们嘴巴还多,一会这里讲演,一会那里讲学,一会电视上指手划脚,一会又跟一群学者高谈阔论,让人看着实在不顺眼。无非一部《文化苦旅》,散文创作,又不是思想家哲学家,却到处设坛布道,好像真成了什么文化启蒙者和继承者,凭你这德性,不杀你杀谁。游林风听他说了这个意思,不觉大惊,跟韩哨宫的仗还没打完,也不知到底谁胜谁负,理应把精力全放在这事上才对,在这节骨眼上却另辟战场,莫不是神经出了毛病吧,两条战线作战,这是军事大忌,希特勒是这样输的,日本人是这样输的,蒋介石是这样输的,你不吸取教训,也会这样输的。他伸手摸余平额头,被余平一巴掌打掉,你太谨慎小心,跟韩哨宫的战斗已到尾声,只等法院终裁,不可能再有大仗打,而打惯了仗的人岂有闲心休息,不动笔浑身不痛快,我非再拿下一个大家伙不可。游林风见余平主意已定,就懒得劝了,好歹都是你的事,乐得看热闹,何必总泼冷水。“你要干就干吧,反正别人拿你也没办法。不过就像要突破敌方阵地一样,你应该找一个最薄弱的点,余秋雨现在名震天下,最红的作家,你却偏偏选中他,我以为不妥。”余问那选谁好。
“王朔。这家伙不是要我们千万别把他当人吗,你实在想找事做,干脆成全他算了。再一个,文坛把他当流氓作家,他的支持者很少,攻击他,相对来说,遭到的反抗可能会小点。”
“两个原因使我不愿杀他。第一,王朔何许人也,正因为他是流氓作家,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我骂他一句他肯定还我十句,柿子捡软的捏,明智的最好别惹他,除非他惹我。第二,虽然我好战,但有一个原则,那就是绝不攻击我喜欢的作家,而他是我喜欢的为数不多的作家中的一个。”
“这也难怪,都喜欢骂人,一丘之貉。不过我觉得你应该再加一条原则:绝不攻击如日中天的作家。”
“可以,但必须反着做。”
余平很快便拿了一篇骂余秋雨的文章来。游林风看了,直皱眉头:“兄弟,像这几句话,中国历史,一为文人,便无足观,不过是余秋雨发点感叹而已,值得如此大张挞伐吗?我觉得你有点吹毛求疵。。。。再有,你说道士塔里写王道士刷墙,余秋雨想下跪那一段像写小说,也把人家骂一顿,我就不明白,散文像小说有什么,像小说的散文难道少了吗?这样批评别人给人一种避实就虚、无中生有的感觉。你是不是再斟酌斟酌?”
“不。我们在这个问题上可能存在分歧,你认为是小事,我认为是大事。我一向认为散文可以抒情,但不能虚构,尤其在谈论历史时一点水分也不能有。这是一个创作原则问题,不能等闲视之,任这种写法泛滥,肯定损害我们的文学事业,特别是这种问题出现在名作家身上更应该指出来,否则就像一个医生任一场瘟疫在人们中间漫延而无动于衷,你说这个医生是不是该遭谴责?”
“危言耸听,批评家的职业病。”
“批评家的职业病对作家就是良药。”
游林风实在不愿发这样的文章,余平便自己拿着稿子找崔利华去了。没想到崔利华跟游林风一个口径,又碰了个软钉子。他很不痛快,不好多说什么,便赌气说我给《每日新闻》发表,没你这间茅房,难道就屙不了屎是怎的!游林风和崔利华谈起这事就很纳闷,余秋雨的文章实在写得好,怎么却那么多人骂他,是那家伙不讨人喜欢吗,可电视上听他说话,虽然确有点装腔装势,毕竟不是一个讨厌的人,应该不至于有那么多敌人。他俩在文坛也可谓见多识广,却始终解释不了这个怪现象。
余平果然在《每日新闻》上登出了那篇文章,雷大之还加了编者语,对余平大加称颂,说他代表了中国评论事业的未来,是新一代评论家中出类拨萃的人物。当即又对文坛掀起了一轮冲击波,大家都被余平惊呆了,一是惊讶于他正处在应付韩哨宫起诉的关键时刻,居然敢开辟第二战场,二是惊讶于他不仅一如既往用词尖酸刻薄,还信口开河,竟说余秋雨的文章只有中学生水平。读过余秋雨文章的人都知道,他的文章再有毛病,也不至于这么差。自然又招来一片反驳抗议之声。如果说先前人们认为余平胡说八道仅仅只是因为理论修养不够的话,那通过这件事大家都感到这家伙品格有问题,显然他骂上了瘾,已经不分是非轻重,要拿名家的名誉做自己的铺路石。许多人问,这种坏蛋能算评论家吗?有人回答,蠢才有时也能成天才,他是最好的例证。
余平深深体会了这个道理:活着一定要让人关注,不管赞美还是批评,都有益,最可悲的是无人理会。回想几个月前默默无闻的自己,现在的火热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有趣,刺激,充实,心灵好像已被文学上的战斗塞满,从前那种怀才不遇的感觉和种种对命运的喟叹已经无影无踪了。各报社编辑的求稿信不断飞到他手上,学校里开始讨论该不该升他副教授。张实文念他每每奋勇争先,护驾有功,在这个问题上给予了大力帮助,应该说已经问题不大了。常有文化团体学术组织请他去演讲,他总是欣然应允,抓住每一个机会大肆兜销一套又一套文学理论,大部分不成熟,小部分是歪理谬论,然而喝彩如潮、掌声如雷。真正有才学的人躲在暗处看着他,一遍遍叹息。谭敏芝的《人比黄花瘦》即将出版,她竟想请他写序。游林风只觉肠胃盛满了酸水醋汁。一般来说只有文坛权威名家才有资格写序,自己好歹是个写了两部长篇小说和几十篇散文的作家,还帮谭大力推荐她的书,无论才学还是恩德,似乎谭都应该请自己写序,她却把自己晾一边,将这个大脸给了文学暴发户,刚刚出道的车匪路霸。简直岂有此理,忍不住问谭:“你为什么不请我写,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作家不如他这个才出炉的评论家?”
“我只是图他的名气。”
“你以为猴子披上虎皮就真成老虎了吗?”
“我绝不会,但广大观众会。我把他介绍来,就是要他成名后好给我当吹鼓手,现在正是时候。”
余平虽狂,在游林风、谭敏芝面前还是很知趣,特别是在她面前,不知是被她女性的才气还是柔气软化了,每次跟她见面竟显得有几分乖。她一个电话就把他叫了来,再叫上游林风去饭店谈她的书。听说要请自己写序,余平受宠若惊,惊讶得张开双臂想拥抱她,被她闪开了,要他正经点,文学上是文痞,做人可别也做出一个人痞。他嘻皮笑脸说怎么会呢,我再骚动,只要你按结束键,我马上停止程序。扬沙志得知谭敏芝请余平写序,背后对黄国华等人说:“好好,好得很,一个有自恋癖,一个是自大狂,绝妙组合,这部书要不火,天下就没有能火的书了。”黄国华说如把谭敏芝的玉照印在封面肯定更吸引读者。扬沙志觉得她不够漂亮。黄国华说丑女子一化妆都会有三分色,更何况谭敏芝虽不美,但过得去。扬沙志说试试看。黄国华就亲自带谭敏芝去省城最富盛名的五一中路照相馆拍照。描眉,抹粉,涂红,换了好几套衣服,摆了十几副姿式,有清淡素雅的,有浓妆艳裹的,有妖冶的,有纯情的,折腾一上午,照片拿回来给编辑们看,无不伸出舌头直惊叹,现代化妆术真神,居然可以把姿色平平的女孩变成令人魂不守舍的仙女,幸亏知道谭敏芝是什么模样,否则不被这些玉照弄得朝思暮想才怪。游林风和余平也有这种感觉,看到封面上的美女相,当面开她玩笑,早知你这么美,那会趁你有求于我时就把你镇压了,现在想使坏,怎奈手上没王牌,只有垂涎的份。面对这种挑逗,谭敏芝对两人的态度截然不同,打发了长相平庸的余平,应和了貌似潘安的游林风,早想勾引这美男子,哪知竟是以这种方式得偿宿愿,想来不免又平添几分忧伤。时间一久,余平发现了问题,这份冷落让他心里甚是不平,在谭敏芝面前冷嘲热讽。其实他并不真想她,照片虽美,真人并无动人之色,他的怨气在于这事使他认识到自己不是一个有魄力的男人,对于心高气傲的他来说,有点难接受。不过因自己毕竟不爱她,也没太计较,跟她和游林风依然保持原先的关系,她若需要他美言几句,他会马上笔走游龙,立就千言,吹捧之肉麻,每每叫她都有点不好意思。3人常在一起闲聊,余平和谭敏芝都有种志得意满的感觉,独游林风落寞,说你们都是我抬举起来的,名气却比我大,真不公平。余平就要他改行写评论算了:“搞创作劳神费力,见效慢,实在消耗青春,何不趁年轻在文坛闹腾一番,人不风流枉少年呀!”游林风就说我实在看不起文学评论。余平自然极不高兴,为此常跟游争论,两人面红耳赤,互不服气。谭敏芝做为旁观者到底客观一些,说了几句公道话:“我认为我们3个最终有成就的还是游林风。”余平极不受用,反驳说:“现在文学创作只是为文学评论家提供成功的舞台。书写得好有什么用,几个看?而文学评论直接指出作家的缺陷,痛快淋漓,火辣辣刺激够味,比读一部书有趣多了。不仅如此,文学评论对文学创作还相当于领导者的角色,走在当代文学前列,更能表现作者的文学理论修养和文学知识底蕴。搞创作绝不可能搞出什么名堂的,只有搞评论才可能成大名。不信,走着瞧。”谭敏芝对游林风说:“我不同意他的观点,但评论容易成名却是事实,你可以用用这个办法,先搞评论,等出了名,再搞创作,这样也许你的作品就会产生影响。”
“一派胡言!”他严厉地谴责。
“理是有点歪,但歪理有时比正理更实用。”
游指着余对谭说:“他这样说不奇怪,评论家总是想为自己乔装打扮,你是作家,怎么也跟着起哄?我说现在怎么评论家这么吃香,原来都是你这一类作家不自珍自爱造成的。”
“放屁,谁不自珍自爱!”
“告诉你们,记住啦,现在的文学评论绝对是泡沫文学。”
三十九旧情复燃
这是一个淫雨纷纷的下午,他坐在编辑室阅稿,窗外是冬天的那种典型的寒冷气象,灰白、凝重而深远。隔窗远望,仿佛能看到冷风在空中盲目的奔走呼号。室内漾着暖气。他在这带一点煤味的温暖中感到说不出的怅然,此刻他既不知应如何振奋情绪,也不知该怎样虚度时间。突然,一股寒风生硬地刮到身上,他打了个激令,身子仿佛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