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太远- 第6部分

　　　　罗青这样做，自有他的考虑。

　　　　罗青以为知识青年在农村肯定不是长久之计，他们终究是要回到城市里去的，但眼下他们的命运只能是这样，在农村过渡一下，可时间有多长，罗青不知道。罗青想到罗兰，罗兰在建设兵团快十年了，仍然没有一点回城的迹象。大哥罗鸣早就结束了劳动教养，但也不能回城，在铜川的一个煤矿上当工人。

　　　　城市对罗青这些知识青年来讲，是割舍不断的精神纽带，他们虽然看不到希望，但他们从不放弃回城的念头。虽然他们知道城市也不比农村安稳多少，但这是他们血脉里的本性，他们属于城市，他们与农村绝不相容。因此他们在农村只能是那样的生存状态，极尽所能地破坏、毁灭，使他们的本性中原始的野蛮发挥到极致。

　　　　罗青这一代知识青年经历了全程的文化大革命，这场席卷全国的破坏运动展示了人性中残酷的一面，把中国人沉寂多少代的劣性一层层剥开，罗青他们都悉数体验到了。

　　　　历史往往给经历大灾大难的人以一种大智慧，作为对他们的补偿。罗青他们这一代知识青年，日后成为城市建设的主要骨干力量，与他们现在的经历不会没有联系。他们在农村发泄完了他们全部的野性，他们后来的人生中反而多了些沉稳与成熟，他们的思辨能力日后相当敏锐而实际，在他们之前和他们之后的几代人当中表现得最为出色。

　　　　但他们的人生付出了太多的代价，历史远远不能够完全回报给他们这一代知识青年。他们在农村失去的青春，永远被淹没在那深山老林中了，没有人出来向他们说道歉。

　　　　罗青参加了石头河水库的建设。他们知识青年在工地上是绝对的好劳力，农村的青年也有部分人参加了水库的建设，但水库工地上主要是知青在干。他们需要往山上背水泥，还要往山上运炸山取石的材料。

　　　　罗青去了爆破队，在爆破队里，他目睹了战友的死亡。

　　　　爆破队里只有几个专家，而且还是戴着右派的帽子。他们只能作一些相应的指导工作，他们不能命令这些知识青年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

　　　　在炸山取石的工地上，他们需要埋上炸点，远远地数炸点的爆破数目。

　　　　有一个炸点没响，等了很久时间也没有动静，专家认为是个哑炮。

　　　　几个知青上去查看，在起出哑炮的过程中，也许是金属工具的摩擦产生的静电点燃了雷管，这个炸点轰然巨响，上去的知青就这样被巨石砸在下面。

　　　　知青的血染红了山体的石材，罗青亲眼看着那巨大的石头。残酷的命运对罗青产生震撼的触动，但他不能逃避，他必须面对这些，他必须忍耐这命运的冲击。

　　　　一共死了三名知青，还有两个活着。罗青参与了对死者的处理工作。那两名活着的知青落下了终身的残疾，回城后也没有什么好的命运等着他们。

　　　　石头河水库建成以后，没有人再能记忆起曾在建设工地上死去的知青的名字，只有他们的战友还能想起来他们的音容笑貌。

　　　　历史从来都只记录杰出人物的丰功伟绩，对庞大的人民群众往往只是一笔代过。只有在浩瀚纷纭的小说库中，才能看到个体的灵魂在历史的长廊中蹒跚地游走。

　　　　开创历史的一代伟人毛泽东终于离开了他的国家，他的逝世给全国人民带来了沉重的心理负担，全中国的人包括罗杰、茹婷他们都在想：未来的中国是什么样子的？

　　　　罗杰他们刚刚升入中学，还没来得及正式上课。学校的灵棚就搭在他们的教室外面，一遍遍的哀乐使他们的心情无比沉重。

　　　　幸运的是，罗杰和茹婷还在十班，学校根本就没有精力去做其他的事，他们这个毕业班只是从小学搬进了中学，一切照旧。

　　　　他们毕业前的那个学期，中国发生了太多的事，根本就没有上什么课。

　　　　天安门广场上发生的反革命动乱，被报纸、广播铺天盖地地报导着，“一个留着小平头的青年”一度成为家喻户晓的人，中国的政治命运比任何时代都紧张，而且自周恩来逝世以来，朱德也去世了，唐山还发生了大地震，死伤约四十万人。十里铺也发生了五级地震，人们都不敢在房子里睡觉，搭了帆布帐篷睡在院子里和马路两旁。

　　　　罗杰上中学的时候，正赶上毛主席逝世，他很压抑地度过了那个全国哀悼的一个月。随后北京传来粉碎“四人帮”的消息，举国欢腾，人们仿佛从噩梦中惊醒。

　　　　那时，人们常用“从噩梦中惊醒”来形容当时的形势。可是，这是一场怎样的梦，居然有那么多的人身陷其中，梦游般度过十年的岁月！除了可以控诉，还可以做什么？难道反思的内容就只剩下证明自己的清白与无辜？

　　　　罗杰他们经历了这场运动，但他们是幸运的，他们没有参与制造这场悲剧与浩劫，他们只是经历了，这种经历对他们是一种财富，使他们明白了许多道理。

　　　　学校的生活仍然是快乐的，与社会的联系毕竟不那么密切，至少还可以保存一些纯洁与温暖。

　　　　整个小学时代的罗杰基本上视茹婷为自己的榜样与偶像，他从茹婷那里感受到的是关怀与帮助，还有快乐。当然，罗杰性格上的女孩倾向使他不那么顽劣，因此茹婷她们才会接纳他。象十班里有的男生，就很使茹婷厌恶。不过茹婷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女孩，她不会对同学产生多少讨厌的感觉，只是觉得太顽劣的男生，不去理会他们就是了。

　　　　中学时代的罗杰他们，身体开始发育，心理也产生了变化，现在他们已经感觉到男生与女生的不同，因此，罗杰不能像小时候那样随便找茹婷说话了。

　　　　仿佛好朋友远去一般，罗杰感到了青春的迷茫。明明茹婷就在眼前出现，却不能上前与她说话，这是很使人烦恼的事。

　　　　男生开始与女生划了个清晰的界线，如果有谁与异性同学说话多了，那肯定是要受到同学的讥笑。这个时候，学校里依旧是男女同学搭配同桌。但中学生的课桌上差不多都有一条很深的界线，那多半是男生刻的。为此，班主任发过不少脾气，可仍然挡不住这股刻线的风气。

　　　　男生与女生不能在一起玩了。女生玩的一般都是那些跳大绳讲笑话之类的，而男生就特别危险，聚在一起抽烟、喝酒、讲黄色段子。罗杰居然混迹其中。

　　　　这个时候的罗杰迷失了自己，虽然只是很短一段时间，可对他来讲，这一段小小的人生插曲，足以使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心中只要燃着灯，眼前就永远不会黑暗。罗杰心中的灯被吹熄了一会儿，险些毁了他的全部。

　　　　罗杰的学习成绩大踏步后退，居然有旷课的现象。

　　　　又是茹婷走到了他的面前，点燃了罗杰心中的灯。

　　　　一天，茹婷叫住罗杰，对他说：“罗杰，你下午放学以后在教室里等我，我有事找你。”

　　　　罗杰看了茹婷一眼：小声说：“要批评我吗？”

　　　　茹婷：“不是，有些话我想问问你。”

　　　　罗杰这个时候有点胆怯，他知道茹婷可能是因为他旷课的事要狠狠地批评他。

　　　　下午罗杰没有上自习课，他跑到操场外的一个角落里晒太阳，目的是躲开茹婷。他现在心里比较害怕茹婷。茹婷依旧是很优秀的学生，而他自己已经感到他不是一个好学生了，他的内心特别烦躁，特别讨厌学习的事，还特别讨厌上课，尤其不能容忍那个女同桌喋喋不休的碎语闲言。有几次他就是忍不住同桌的无聊的言语而离开课堂的。

　　　　放学以后茹婷在教室里没有看见罗杰，她发现罗杰的书包还在课桌里。茹婷到操场上去找罗杰，她知道罗杰在躲着她。对这个同学，茹婷可以说十分了解，她知道罗杰会听她的话。只是上中学以来，他们的关系疏远了许多，这是学校风气造成的，茹婷内心里也不希望男女生同学产生隔阂，但她无能为力。然而她不甘心罗杰这样下去，茹婷感到如果他也变坏了，那她整个学生时代就再也没有可以引为骄傲的同学和朋友了。茹婷的内心是纯洁的，她视罗杰为好朋友，她珍惜学生时代的纯洁友谊，那怕是男女生之间，也应该能保留着纯洁的友谊。

　　　　茹婷在操场的角落里找到了罗杰。罗杰被太阳晒得昏昏然，茹婷看到罗杰躺在墙角的样子很生气，也有几分伤感。曾经的阳光少年这么快就变得如此颓废，茹婷心里猛然有了一个放弃的念头。

　　　　但茹婷没有放弃，她对罗杰说：“把你的衣服整一下，跟我到教室去吧。”

　　　　罗杰拍拍身上的土，跟在茹婷的后面向教室走去。

　　　　罗杰望着茹婷的背影，猛然想起上学的第一天，他就是这么跟着眼前这位女孩去领课本的，现在这个女孩长大了，好像一如过去，引领他进入一个新的天地。

　　　　罗杰心里一颤，他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他这一段时间让这位女孩失望与生气了，但他本意不是这样，他本不想让她生气。

　　　　可无论如何她是生气了。

　　　　在教室里，现在只有罗杰和茹婷两个人。

　　　　茹婷：“罗杰，现在你长大了，我说话你还听吗？”

　　　　罗杰：“那，要看你说什么话了。”

　　　　茹婷心里一寒，才多长的时间，小学时代刚刚远去，不过半年吧，罗杰就用这样的语气跟自己说话，显得是那么陌生和遥远。真的，那个很纯洁的男孩儿从此真的消失了吗？

　　　　其实，罗杰心里已经胆怯了，只不过嘴巴还硬撑着。

　　　　“罗杰，你把你的书包打开，让我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你凭什么检查我的书包？”

　　　　茹婷生气了，愤怒了：“就凭我是你的老班长，是十班的老同学！”

　　　　罗杰看茹婷真生气了，再也不敢硬撑了。

　　　　罗杰的内心一直对茹婷充满着敬畏，原来还十分亲切，但这一段时间他们疏远了。也许正是那种亲切的感觉的消失，才使罗杰自己感到茫然。

　　　　罗杰乖乖地打开书包，里面装着课本和作业本，还有一个弹弓和几颗小石子。

　　　　“还有呢？”

　　　　“没了。”

　　　　“烟呢？”

　　　　罗杰把书包一倒，说：“真的没了，你看全空了。”

　　　　茹婷：“我在这里都闻到烟味了，你把烟藏到哪里了？你把兜里的东西也掏出来。”

　　　　罗杰从兜里掏出半盒香烟，说：“我今天可没抽烟。”

　　　　茹婷：“是不是没有火柴？我去给你找火柴，你今天当着我的面再抽最后一支烟，以后别抽烟了，行吗？”

　　　　“我不敢。”

　　　　“我是最近才发现你抽烟的，你抽了多长时间？”

　　　　“没有多长时间。”

　　　　“那是多长时间？什么时候开始抽的？”

　　　　“我忘了，一个月前吧。”

　　　　“为什么要抽烟？”

　　　　“心里烦，抽着玩儿。”

　　　　“烦什么？”

　　　　“不知道。”

　　　　“你知道你这样子，有人心里不高兴吗？”

　　　　“不知道。”

　　　　“你还记不记得小学的时候，我不高兴的时候，是谁最先看出来，又是谁最把我不高兴的事放在心上的吗？”

　　　　“不知道。”

　　　　“你傻了呀你，你真气死我了。”

　　　　茹婷很感慨，她这个时候无限怀念小学时代。就是眼前这个同学，比女生的心还细，他总是能很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不快乐，并用很巧妙而有效的方式使自己排解开心中的郁闷。

　　　　茹婷：“我很怀念小学时代，那时候我不高兴的时候，总有一个男孩来对我说，他希望看到我笑的样子，他希望我快乐，他说我快乐了，他就快乐，他喜欢看我笑的时候露出的牙齿，他喜欢听我高兴时候唱的歌。罗杰，你知道那个男孩是谁？”

　　　　罗杰：“我忘了。”

　　　　“罗杰，你不能对我好好说话吗？你真的愿意让我感到我们之间就那么陌生吗？”茹婷的语音低了很多，她已经感到了失望。

　　　　但是茹婷知道，在这个时候她必须坚持下去，她不想就这样失去一个曾经的好伙伴与朋友，她必须挽留一个岁月留下的友谊。

　　　　罗杰想要哭出来，他感到自己的变化让面前这个小女孩无限伤感，他脑子里迅速闪过小学时代的一幕幕印象不算模糊的情景，他知道他伤了茹婷的心。

　　　　罗杰：“班长，我以后不这样了。”

　　　　茹婷：“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这样，你到底心里烦什么，能告诉我吗？”

　　　　罗杰：“他们笑话我说我喜欢你，说你的坏话，我不能整天象小学时那样跟你说话了，所以心里烦。”

　　　　茹婷：“那你喜欢我吗？”

　　　　罗杰：“喜欢，我觉得跟你在一起很快乐。”

　　　　茹婷：“我也是。那让我们保存这份友谊，把它放在心里，即使相互没有说话，我们彼此仍然关注着，一直到高中毕业，行吗？”

　　　　罗杰：“你不会嫌弃我吧？”

　　　　茹婷：“我真的很看重我们的友谊，我希望这友谊是纯洁的，你能做到吗？”

　　　　罗杰：“能，我一定听你的话。”

　　　　茹婷：“你要记着，我希望你进步，我希望我们的友谊永远都是纯洁的。”

　　　　从此，罗杰的心中点燃了一盏灯，这灯就永远也没有熄灭过，虽然有时候暗淡了，但火种还在。这盏灯伴他走过了很长很长的路，后来这灯化作女神，在他的心里永存。

　　　　中学的课程增多了，课业也重了。在学习上，罗杰逐渐全面超越了茹婷。一开始罗杰很高兴，他总是把他的成绩拿给茹婷看，而茹婷总是很高兴地赞扬他，并鼓励他继续上进。

　　　　后来，罗杰发现茹婷在学习上越来越吃力，她并不是不刻苦不认真，而是理解上可能出现了问题。为此罗杰经常给茹婷讲课，帮她解决学习中的难点。实际上罗杰也觉得学习很吃力，只不过他天性爱玩，每天都用很多的时间去活动，这倒缓解了他的学习压力，也对他的理解能力有所帮助。这个时候的罗杰开始喜欢看小说和电影了。

　　　　自从粉碎“四人帮”以后，很多遭禁的小说和电影被解放了，而罗杰他们这个年龄刚好到了接受文化信息的高峰时期。罗杰看了很多书，看了很多电影，他逐渐对艺术产生了明显的偏爱。

　　　　文革在这个时候并没有结束，全国掀起的深入揭批“四人帮”反党集团的运动与学习《毛泽东选集》第五卷的高潮还没有退去。越来越多的历史史料被披露出来，同时新的社会问题也日益尖锐地表现出来。

　　　　十里铺这个小城仿佛看上去仍然很平静，对右派摘帽子和对在押的政治犯的平反工作都是悄悄地进行的，而且阻力显而易见。人们依然把这次平反工作看成是一次政治斗争方向的改变，还没有意识到历史的发展即将进入一个新的时期。

　　　　同时，在毛泽东逝世以后，知识青年的返城要求越来越强烈，建设兵团撤销建制后的人员返城问题一下子全部凸现到人们的实际生活中。每一个家庭都避不开这些实际问题的纠缠，而这时中共中央又确实没有下决心作出一个好的决定。于是人们开始凭关系走后门来解决这些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

　　　　罗杰已经能够感觉到这个小城日益尖锐的社会矛盾了，而这个时候他恰好正在学习政治经济学，他试图用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来解释十里铺的社会问题，他发现那实际上并不是一个科学的问题，用科学不能解决社会矛盾，关键的问题也许还在中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