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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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太远-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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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的确很难。

    罗杰想,还是关注一下最基层的工人的生活状态吧。

    在这里,罗杰犯了一个十分严重的错误,这人错误导致他在艺术创作上长期没能取得进展。罗杰把自己定位成一个观察者,他以为凭他对艺术的掌握,他可以观察到那些生存在底层的工人的状况,从中收集到有用的艺术素材,他没有融入到那个基层,他没有切身地去体会那个他不曾生活过的人文世界,贾他从小到大的经历不足以使他的创作得到丰富的原始生活资料。他始终游离于那个他想进入的世界,他在以后的思索中感到非常迷茫,转而考虑其它的事了。

    厂长杨明出国到日本去考察设备,带了一名总工程师,叫胡克。另外,市政府派了一名副市长跟随。

    罗杰觉得有点可笑,这反映出政府机构的不正之风。不管文件上如何规定,专业的出国考察没必要捎带上政府官员。不过罗杰随后就明白了,政府官员随同出国考察,其目的在于公费享受出国补贴,这些补贴足以购买一件免税进口家用电器。

    这时候的日本家用电器,主要是彩电,其质量在中国享有盛誉,而价格却不菲,能够借出国的名义用国家补贴购买一台彩电,是件非常让人眼馋的事。

    邓小平说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原意可能是让能些敢于探索商品经济领域里过去很少关注的现象的人用很少的时间积累财富而形成中国经济带头人的部分群体来给中国经济的发展起样板作用,可是等具体地做起来,这一部分人在罗杰看来,则首先是政府的官员,然后才是那些商品转手倒卖者,比如牟其中等人,至于那些实业家,则还尚待时日才能富起来。

    杨明回国后,带来了日本先进的设备资料给厂里的技术人员看。为了表明厂里引进先进设备的必要,杨明让全体干部到会议室看他从日本带来的幻灯片,介绍日本同行的生产环境和工艺是多么先进和高效。他说,那些设备的效能是如此的先进,电气自动化管理是如此的周密,这都是他原先所没有想到的,他说要是引进了这种设备,工厂的效率将成倍地增长,成本将成倍地下降。

    罗杰在现场直言问杨明,问题是我们需要这样的设备吗?至少现在需要吗?需要多少?如果全部更换,原材料的供应能否保证,多余下来的工人将如何处置,产品的价格是否要下降?

    全体干部都惊异于罗杰的大胆冒失,要知道在这个厂里,在干部会议上还从来没有过什么人敢直接向杨明这个厂长发难,更何况此时正是杨明得意之时。

    杨明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打量了一下罗杰,问:“你是哪里的?”

    罗杰:“我在财务科,是刚分来的中专生。”

    罗杰没有什么反应,他知道他的话有点唐突,但他非常不习惯赞歌式的远景规划,他认为在制定远景规划的时候更应该从解决小问题入手,他从心底里反感那种一切都美好的远景鸿图。

    杨明接下来没有回答罗杰的问题,接着讲他的宏伟设想。

    罗杰听着听着,就对杨明产生了一个看法。

    在会议结束后,许多人都议论罗杰的冒失,并打量这个新来的中专生。

    罗杰在人们的惊讶目光中,对大家说:“杨厂长的话毫无价值,他的这种发展思路注定没有好结果。”

    罗杰就是如此在干部会议上被人们认识的,在别人的眼里,罗杰成了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冒失鬼,他们在私底下议论说,罗杰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杨明下来找罗杰谈话,他以严厉的口气问罗杰:“你认为我的设想不现实吗?”

    罗杰:“是的,凭我的感觉,我觉得你的思路忽略了许多现实的问题,好像拿国家的钱,在一块空地上建一个新厂,如果是那样,我没什么话可说,但实际情况不是那样,对老厂的改造,会有许多问题伴生,我在会上的发言还只是一些表面的问题,更严重的是,如果你的设想实现了,那么请问,由谁来操作那些高科技含量的设备?现有的工人吗?我认为差的太远。我不懂技术,但我知道,中国工人目前的水平还不能达到那个高度,这都是实实在在的问题。还有,提高生产率的真后果就是剩余了大量的人员,你怎么解决?扩大规模吗?这好像是个大的问题,实在不能置之不理。”

    杨明:“你从哪里知道这些事,你听明白了我的计划了吗?”

    罗杰:“对一个没有前途的计划,我没有必要把它彻底搞懂。”

    杨明看罗杰过于嚣张,就很生气地对他说:“你不怕你的这种语气给你带来什么后果吗?”

    罗杰:“你威胁我,那我告诉你,我还真就不怕,我一无所求,没什么好患得患失,我就一贫民,仅仅生存而已,别无他求。”

    罗杰拂然而去,他对这个厂长彻底厌烦了,从此不再对话。

    杨明非常气忿,他当厂长以来还从没见过像罗杰这样的年轻职员敢于当面顶撞他。

    科长王财找罗杰谈话,他直接指出罗杰的冒失和语言的偏颇,罗杰做了一些反驳。

    王财对罗杰说,其实有许多事不需要我们操心,它是上面领导的事。

    罗杰说不需要我们操心的事就别让我们知道,领导的事制定下来让我们执行就行了,没必要搞什么形式,那没多大意思。

    王财知道没办法说服罗杰,最后告诫他以后遇事少说话,别惹事。罗杰说知道了,他肯定不再说什么了,只把工作内的事做好就行了。

    后来杨明不知道从哪里听说罗杰在下面说他的这个设想带有极大的盲目性,就把罗杰叫到厂长办公室,想与罗杰交换一下意见。

    罗杰一语不发,只推说最近没想这事,对此没有感觉。

    杨明说他是想好好地想想这些问题,特别想征询他的看法。

    罗杰说他只是一个会计,没什么想法。

    杨明看出来了,罗杰在情绪上与自己对立,知道继续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就让罗杰走了。

    从此以后,杨明时常想起罗杰的事,他不明白罗杰何以建自己产生如此的态度,他偶尔也会想,罗杰的思想里究竟都有些什么?

    文革中过来的干部,多少都有点偏执狂倾向,一旦有了一个宏大的设想,就非要继续下去不可,很少有人知道放弃不一定就意味着失败,也很少有人理解坚持不一定就是惟一的选择。

    杨明把他的计划连同出国考察报告递交到市政府讨论,同时开始着手培养助理厂长的人选。他将一个吕萌的车间主任提拔上来做厂长助理,干了一段时间,杨明感到吕萌的观念与自己不合拍,就把他打发到党校学习去了,这让吕萌很恼火。要知道吕萌在车间当主任能拿为数不少的奖金,当厂长助理有不少社会应酬是由公款支付,一下子到党校学习,虽然工资待遇不变,但开销无形中多了出来。吕萌认为他受到了排挤。但在党校学习他是无论如何也逃脱不掉的。吕萌只好硬着头皮在党校呆着。

    日后证明,二十年间,罗杰在这个工厂里没有看到一个一心为公的领导干部,他们之间的大多数人或多或少的存在一些私心和阴谋。罗杰看到了基层干部是如何在职位上扮演着人格分裂的两重角色,为权、为钱,以工作的名义推出一系列改革的宏伟蓝图,将一个工厂从复兴带到繁荣,再从繁荣带到没落,直至破产。这期间有大的环境的影响,但关键的地方是没有出现一个公而忘私的领导干部,为了党的事业而鞠躬尽瘁地工作。没有这样的人出现,罗杰后来经常思考这个问题,从在的形势,到小的环境,罗杰想了很多,他多少也能看到一些问题。

    春节过后的一天,罗兰骑自行车从父母家往婆家去,准备收拾行李回建设兵团。

    她在通过横穿十里铺街道的铁路平交道口时,自行车的前轮不幸卡到道轨中,罗兰摔下来,更为不幸的是,正好有一辆拉煤的卡车从她身旁经过,罗兰被撞了一下,她身穿的军大衣被车帮上的一个铁勾勾住了,将罗兰整个人带到了车轮下。

    汽车没有来得及刹车,车轮从罗兰的身上碾过。

    罗兰当场死亡。

    罗杰他们家附近的一个叫马旺的邻居看见了,赶忙跑回来报告。

    马旺离得老远的时候就喊:“快去看吧,罗兰出车祸了!”

    罗杰正好在家,他听到马旺喊罗兰的名字,开门去看,这时候马旺冲进屋里,对罗杰的妈妈说:“罗婶,你家罗兰出车祸了,就在道口上,快去看吧。”

    罗杰对妈妈说:“妈,你在家呆着,我去看。”

    罗杰转而对马旺说:“马叔,你快去找我哥罗青,让他赶快回来。”

    马旺就直奔罗青家去了。

    罗杰赶到道口,见卡车边围了一大群人,他拨开人群进去,看到了地上的一摊血,他随后就看到了他们家的那辆自行车倒在地上。

    罗杰的脑子里清楚地判断出,罗兰的确出事了。

    这时的罗兰,整个身子横在车轮的后面,面朝下趴着,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罗杰能想象到那是怎样痛苦的一张脸。

    罗杰这时候问:“司机呢?司机在那儿呢!”

    有人过来说:“司机去报警了。现场不能动。”

    很快地,交警来了,他们拍了照片,测量了现场后,对司机说:“叫你们单位来人把尸体送医院,明天和家属一起到交警队做笔录,等候处理。”

    罗杰回到家里,见母亲已经在号陶大哭,几个邻居在那里劝着,但不管用。

    家里乱成一团,罗杰在兄弟们之间也帮不上忙,家里的一切事情都由罗青和罗鸣处理着,他的父亲罗金坐在一旁叹息,独自垂泪。

    这时,罗杰感到身上发冷,他对姑姑说:“姑,我有点冷,我想到你屋里去烤火,这里太乱。”

    姑姑看见罗杰的脸色发红,忙上前摸摸罗杰的额头,感觉很烫。

    姑姑说:“孩子,你发烧了,赶紧去睡吧。”

    罗杰到姑姑家里找了一张床躺下,他盖上被子一会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一夜,罗杰他们家哭了一宿,母亲的嗓子都哑了,到最后就剩下一句低沉的声音:“我就这一个闺女呀,她怎么就死了!我就这么一个闺女啊,她怎么就死了呀!……”

    姑姑不停地劝罗杰的母亲:“死了好,这苦命的闺女再也不用受罪了,死了好!”

    反复的就这每几句话。

    罗杰醒来以后,已经是第三天中午了,他在高烧中昏睡了将近四十个小时,这期间他单位的工会主席李克和他的科长王财来家里看罗杰的父母,见罗杰发烧躺在姑姑家的床上睡着,就关照顾了一下,然后回去了。

    罗杰后来知道,他发烧的时候,姑姑给他灌过姜汤,还用葱花和姜沫在他的身上搓,让他发汗,姑姑怕他被烧坏了,一直在他身边守候着。

    罗杰起来以后去看母亲,他的母亲已经恢复常态,见罗杰来了,就问:“杰儿,不烧啦?”

    罗杰:“妈,我好了。”

    母亲说:“好了就去上班吧,你姐的事让婆家去处理了,咱家这边有你二哥处理,你还小,帮不上什么忙,去上班吧,别操心家里的事。”

    罗杰回到厂里,躺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他醒的时候就想罗兰的事,想她在建设兵团的事,想罗兰的一生,他越想越觉得悲伤,一个生命是怎样在那个浑蛋的时代献出了青春,然后又是怎样被时代所遗弃。罗杰想,他们家惟一还没有与那个时代结清债务的罗兰就这样离去了,生前不能回到这个小城,她的奔波以这种方式结束,让罗杰从心底里感到政府的残酷和世态的炎凉。

    罗杰记住了,到一九八四年年初,政府依然没有完全彻底地解决建设兵团的历史遗留问题。

    罗杰想,解决这些历史问题很难吗?

    历史的问题都解决不好,发展的问题就能处理好吗?

    夏天到了,罗杰他们厂从日本购回两台设备,据说是通过有关部门越过海关运回来的,因为牵扯到日后与日本公司结算时需要通关证明,所以他们厂的这两台设备在没办理好海关手续之前不能开箱。

    那两个庞大的木箱就放在厂区的通道上。

    罗杰看着那花白的松木箱就那样任由烈日曝晒,风吹雨淋,长达两个月之久,他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什么问题。

    后来,财务科收到了从日本寄来的结算单,上面用日文和中文写的货物名称都是汽车配件。为这事罗杰问科长王财,咱们厂进口汽车配件干吗?王财也很纳闷,就拿着结算单去找厂长杨明询问,回来后告诉罗杰,这张结算单是假的,为的是对付海关,真的结算单是开给中国进出口总公司的,估计随后就到。王财说,这样做,是市政府操作的,为了少花钱,省下不菲的关税,将进口货物在合同上标成汽车配件,按我国的海关税法规定,汽车配件是零关税。罗杰说明白了,这叫偷税。王财说这是政府做的手脚,和厂里没关系,市上的领导在原先参与外商谈判的时候就预先做了手脚,市政府是想少花钱,为厂里减少点经济负担。

    罗杰说:“这就是典型的中国式作风,国营企业坑国家,政府帮企业算计财政,到头来造就一批又一批犯渎职罪的官员,他们还很觉得冤枉。”

    王财说:“现在国家正在进行政策调整,法制建设还在完善过程中,以后会好起来的。”

    罗杰说:“只怕以后这现象普遍了,法制拿他们也没办法,通常讲法不治众,像现在地处西北的宝鸡市政府都有人敢这样干,那沿海一带发达地区的政府部门也不知道都到什么程度了,法律拿他们怎么办?全换掉是不可能的,也没有那么多干部资源好利用。”

    王财说:“大的形势咱就不用操心了,咱把自己手里的事情处理好就行了,干财务的只要自己不不贪,那些违反财经政策的事咱也挡不住,有上级领导签字,咱不负什么责任就行了,别的事也没办法拦,向上级汇报也没用,政府说这是改革开放的新思路,叫摸着石头过河,允许犯错误,也允许改正错误。”

    罗杰说:“得,操心也是白操心,还是自己琢磨着学点东西算了。”

    王财说:“就是,年轻人多想想自己今后的出路,能干点别的,只要不影响工作,怎么着都行。”

    天津海关派了两名海关关员来厂验货,他们一到宝鸡就被接到市政府招待所去了,经过各方面的关照,这两名海关人员来到厂里的时候,他们看到那两个大木箱仍然没有打开,就对杨明说,你们配合得很好,不错,然后对着木箱拍了照,就到厂办去了。在会议室,他们拿出通关单,在上面签了官,就算海关进口货物手续办齐了。

    这两个海关关员一离开厂里,杨明立刻让工人打开那两个木箱,里面果然是崭新的机器,他们用铲车将设备运到车间,进行封存,等待日本专家来进行设备的安装与调试。

    过了几天,科长王财让罗杰拿一张空白支票到市政府工业办去办招待海关人员的费用结算。罗杰到市政府找到工业办,一个叫车峰的年轻人接过支票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拿来一叠子发票递给罗杰,对他说:“这几张发票你们厂长杨明都知道,拿回去找他签字报销就行了。”

    罗杰一看,支票填了八千多元,他说:“让我算算,看发票金额和支票填的一样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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