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在蓝夫人房里,已经派人去通知了。”伺候在一旁的丫头说。
“不用,我自己去找他。”
推开裴珏,抛下韫紫,不理会已经生气的祖母。他冲出房间,依着儿时残缺的记忆,去找寻他母亲的房间。蓝夫人?好奇怪的称谓,明明是结发的夫妻,却是依旧冠着娘家的姓,即使是死了,在裴家,也只能算是一个蓝夫人。
娘,不稀罕的,对吗?
从没有料到再见面时会是这样,从不曾想过裴清也会有一天,出现在蓝蕊的房间。听说,他是在这间房间里出生的,当时没有太多的人,因为大部分的人,包括主人,包括仆人,都拥在另一间房间里,庆祝着一对新人的结合。蓝蕊在那夜为裴家生下了长子,白盈竹在那夜成了裴清的新妇。
出生于一个冷清的夜,所以也就注定了他的冷漠。
灵位,鲜花,素果。
娘,这些你也不会稀罕的,对吗?
当他用力地把这一切都扫落在地时,心底只感到荒唐的酸楚。
“我说过.娘没有死,她只是累了.只是睡了,她不需要这些。有一天,我回来了,解决完一切后,我会来带她走。娘,对吗!
裴清。另一个蜗居在夜色中的男人,常年黑暗的折磨早已使他两鬓斑斑。对于蓝蕊,他有悔,对于裴砚,他更有愧,这是命定的,当年欠蓝蕊的债,由裴砚来讨,是再适合不过的了。
曾以为这一日还需要好久,没想到解脱的日子好快,看来老大终于眷顾到他了。
“砚儿,是我害了你娘,害了你,我对不起你们。
似乎再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从小就没有照顾过任何一个孩子,总处在忧郁阴暗的角落,乍见两个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没有什么比这种感觉更欣慰的了。即使去了,不,是睡去了,也就真的是了无牵挂了。
“爹.看见我,不想说什么,或者解释一下吗?”冷冷的语气,会让人不寒而栗。
裴清弯腰,拾起蓝蕊的灵位,用袖口轻轻地擦拭,再轻轻地放回原处。
“不用了。砚儿,真高兴,你终于回来了。我在这里,一边陪着你娘,一边等着你回来,没想到这一等,居然就是十二年,够久了,我想,是该我去你娘那里的时候了。”泪水一点一点地渗出,然后滚落成珠,“够久了。等待,等待中的人真的好痛。”
“好痛,你也知道这一点吗?”剑突然出鞘,直指裴清的咽喉,“娘就在这里,等了多少个晨昏,等了多少个日夜。泪水,疲惫,即使是疯癫也换不回你的眷顾。在那时,我就想杀了你,用刀子一下刺入你的心,不是为了我所受的鞭打,而是为了娘。天下第一美人,美人,人人都说她是美人。我的娘,一个时时疯狂的苍老妇人居然是无下第一美人。多可笑,是不是,是不是,裴清,你告诉我。”一次一次地接近,换回却是无数折磨,所以他只能怯懦地逃开,在角落用带泪的眼看着她疯,看着她癫。他是那么地爱着他的娘亲,但是他却永远无法接近她。
好痛。
好痛。
好痛。
裴清虚软地跪在地上。曾经,蓝蕊告诉过他,最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无止尽的等待。终于明白了。
“砚儿。”他突然抬高头,苍白的脸上有着一丝笑意。他握紧剑尖,刺向他的咽喉。
娘,这是你要的吗?他终于要来了,只陪着你,再也不分开了。哭了一生,也等了一生的你,终于要如愿了。娘,可为什么自己的心是如此惶惑、不安?娘,这不是你的心愿吗?
惶惑中,他感到有人冲了进来,拉住了他的剑柄。
“裴砚,你要做什么,他可是你的父亲呀。”裴老夫人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镇静。
那一声大喊,把裴砚彻彻底底地震醒。他笑了,但眼中的冷漠令人心惊。“我当然知道,知道你是我的祖母,知道他是我的父亲。”
看到老夫人眼底的宽慰,于是,他的笑声就更大了,“老祖母,你一定是误会了。我可不是那种心软的人。我不会忘记自己的目的,你们杀了我的娘,所以我来讨回这笔债。为了娘,我会为你们找一个最合适的地狱。”
如电般地收回剑身。
环视一下四周,他似乎很满意自己所造成的结果。他挑高着眉,望向蓝蕊的灵位。
“找一个合适的地狱,娘,你也这样想,对吗?”
倏地,他一转身,如风般消失于暮阳之中。
房内的裴清瘫软在那儿,他无力地说:“娘,为什么要救我,我是真的想死。蓝蕊已经等得够久了。”
裴老夫人的面前似乎又出现了蓝蕊的模样:忍辱负重,无可奈何。这一生,都是亏欠了她,而且无法偿还了“你说什么浑话,你难道想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吗?更何况,当初的状况,谁都是知道的,你只是拿着剑,想吓吓她,谁会料到她会往前冲。这是谁也不愿见的结果听。这根本不是谁的责任,是她的疯造成她的死。”她勉强地说。一个女孩,真是死得冤枉。所有的不幸.似乎全降临在她的身上了。如果当初,她能够不偏听偏信,不为了某些个人的原由,一口咬定是她杀了白盈竹。不逼清儿去做个了断,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娘,不许你这么说她。她没有疯,从没有。她只是有怨,她只是有恨。那时,当血流出来时,我就知道了,我冤枉了她。她是什么人呀,天下第一美人,世上最最善良的女孩,这样的女孩怎么会杀人。她是等累了,是累了,要休息。”十二年中,十二年中无数无数的梦里都能见到,她倒在血泊中,她微笑地说她累了,要歇息。
忍辱负重,委曲求全。这样一个女孩,的确死得冤枉。是所谓的武林正道害了她,是所谓的家仇不共戴天害了她。事情不该这样呀。她叹息。
“娘,你不该救我。”
老夫人蹲下身,抱住裴清,温言细语:“清儿,娘不拦你了。可是,娘要告诉你,你死,你是解脱了,叮是却会害苦了周围的人。我,珏儿,砚儿,甚至还有你亏欠了一生一世的蓝蕊。这样的结果,是你要的吗?是蓝蕊要的吗?父子相残,兄弟相残。
他不说话。
“这孩子恨意太深。这不是一件好事。恨是会毁了一个人的,毁了一切的。当初,也就是因为你的父亲太想要复仇,才造成今天这种局面。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它该有更好的结局。
第四章
基本上韫紫是一个冷淡的人,温文有理,但又让人觉得疏离。并不是高傲,或者是冷若冰霜,她只是不知怎样去与人交往。
就像现在,她一个人站在园子里,摆弄着那些药草。有人经过她向她打招呼,她也仅仅只是颔首而已。
“你是谁?我怎么以前没见过你?”燕纤芯看着她问。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又有人替她作了答。“这是韫紫姑娘,是同大哥一起回来的。前些日子才到这里的。”
她恍然大悟地说:“怪不得,这么陌生。裴珏,你说你大哥回来了,怎么没瞧见呀?”
“大约是出门了吧,我这两天也没见他。”燕纤芯在一旁大大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丫头。”
“感到惋惜吧。”然后她神秘兮兮地贴近韫紫,凑在她的耳边说,“那个裴砚是不是长得很俊俏,我可听说他娘是天下第一美人。”
裴珏一把拉过她。“你这丫头,怎么回事,疯疯癫癫的。”然后,他又转身对韫紫说:“姑娘,纤芯一向疯闹惯了,你别见怪。”
燕纤芯,那么她就是裴珏未过门的妻子了,不过他们的感觉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
“没什么的。”对于燕纤芯的热情,她有点应付不来,但又感到一种非常舒适的感觉,是源于她的笑脸吧,那样美丽而快乐的女孩是乐于让人亲近的。
“你在做什么?是玩吗?”燕纤芯盯着她手中的草根问。
“不是,这是草药。
“草药?”她一把夺过她手中的东西就着阳光细看,“裴珏,你们园子里也有草药吗?
裴珏温和地回答:“好像有,应该是我娘以前种的。
“我都不知道耶,你好厉害。你怎么找到的?
韫紫红了脸,从来没有人这么对她说过话。“我从小就对植物特别敏感。
“那我来帮你一起采吧。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好像是在阳光下跳跃的小鸟。看着她,韫紫有一点羡慕,由衷地羡慕。
“韫紫,我可以这样叫你吗?”裴珏温柔地说。
韫紫轻轻地回应了一声。
“刚才我闻着这草的味道,好像是镇定用的药物,是姑娘你服的吗?
“没有。”
“那是大哥吗?”他又问。
韫紫为难地说:“裴二哥,你别问好吗?大哥不喜欢别人打听他的事。
裴珏叹了口气,继续说:“大哥还是时常做噩梦吗?”
“你知道?”她惊愕地不知说什么才好。
“从小就有这个习惯了。”噩梦。一个接着一个,于是,不敢再睡着。这样的生活,很难。
“你们两个人,一点也不像。”她是有感而发。
“是指性格吧。我比较像我娘,就连外貌也是这样。至于大哥,他似乎比较像我们的祖父,很尖锐的个性。
远处的燕纤芯突然跑了回来,她大大咧咧地说:“你们说什么呢,也不帮我。”她手中拿着一大堆植物,“韫紫.你教我辨认植物,好不好?”
明媚的笑容。这是春天的阳光。春大终于到了。
“好。”
从没有想过,天生冷淡的她,也会有一大与人交心,成为朋友。朋友这个词,很奇怪,虽然她从没有接触过,但从燕纤芯俏皮的眉眼中,她却能轻易地读懂,这就是朋友之谊。
每天,每天,只要能看见她的笑容,听见她的笑声,就会快乐无比。
裴砚并没有干涉她,有时,他走过她的房间,看见她们笑作一堆,他也会笑,是深思的、是阴沉沉的,他似乎是在嘲弄着什么。于是,房里的韫紫就会坐立不安。她总害怕他会做什么,伤害燕纤芯。这种想法让她心凉肉跳,让她很自然地想起在客栈里的那一幕。那时.他的脸上也有如此的笑容。
于是,她会疏远燕纤芯。可是,一次次地尝试之后,她终于明白,燕纤芯是不容人拒绝的。然后,她放弃了。也许,孤独了许久的她,一直就在等待这样一种阳光照到她,领着她,走出黑暗。
走出黑暗,放弃过去。这是燕纤芯说的,她说人要学会向远方看,远方会有更好的风景。所以,她第一次勇敢地摘下深紫色的面纱,坦然地用她的眼眸看着面前的人。很奇怪的,她并没有听到任何惊吓的声音,有的只是称羡。
燕纤芯惊讶地说:“一直看着你带着面纱,还以为你是……没想到,你这么漂亮。连我都给你比下去了。
她不怕她。好奇怪,不是吗?韫紫把她拉近了些,然后指着自己的眼睛说:“你没瞧见吗?它是紫的,你不怕吗?”
燕纤芯凑近仔细地看,半晌才说:“哎,还真是这样,不过,好漂亮。从不知道眼睛居然也可以摄人心魂到这个地步。韫紫,你知道吗,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眼睛。”
“你不怕我。”这是她没有料到的结果。
“怕?为什么?”她不解地问,“我看,是嫉妒还差不多。不过,好奇怪,韫紫,你的眼睛为什么是这个颜色?”
“因为,因为,我的父亲他是个异类。”她低声地回答。她的爹是个异类,不是人类。但是他却与身为人类的娘亲相恋了。相爱,却不容于世。在妖界,娘备受欺凌,而爹又无力维护她,所以只能放她回来。却不料,人世更容不下已怀异胎的娘。娘,居然在一个黄昏被她的族人活埋了。待族人走后,她的外祖母跑到娘被埋之处,想抱着一线希望救出她的女儿。只是,娘不想挣扎,因为前后都无退路了,所以甘心情愿走向死亡。
她,一个不容于世的婴儿居然降生了。从坟墓里,从死去的尸体里。族人们试图烧死她,在外祖母万般恳求之下,才答应让她活命。
孤独,寂寞,就连外祖母这惟一的亲人都害怕她。他们怕她,他们防着她,他们保守着这个秘密。可是,他们没有想到.她是妖的孩子,即使只有一半的血液,但也足够让她了解事情的真相。
在外祖母死后的那个夜,她把一包毒药投入井中。
很久很久的事了,真该忘了呀。
“是异族人吗?”燕纤芯好奇地询问。
见她没有反应,她便用手推推韫紫,“怎么了?”
韫紫这才回过神来,“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往事。你刚刚问我什么?异族?
燕纤芯点点头。
她笑了笑,说:“也许吧。”日气里有些软弱,她并不愿意把这些秘密告诉燕纤芯。这些黑暗的、罪恶的过往,她要把它们压在心底,她不要它们来破坏她和燕纤芯之间的感情。
燕纤芯夸张地说:“好有趣。真的好有趣。想想看,一个紫色眼眸的组成的国家,多有意思,多么美妙。
如果说燕纤芯和她之间就像是朋友那般,那么裴珏则就像是她的兄长。
每一个人夜时,当她从裴砚的房里回来,都会发现通往她房间的路被红色的灯笼照得通明。如火的颜色,燃烧在夜色中,温暖在夜色中
有时,也会发现裴珏等在她的房里,只为了嘱咐一些琐碎的事。很长久的,一直一直都无法适应如此的照顾。大无微不至了,这是从没有过的经历。
裴珏喜欢向她打听裴砚的事,而她也喜欢听他讲一些关于裴砚关于蓝蕊的往事。于是,经常他们会秉烛畅谈,直到黎明来临。
常常会谈一句,就叹息一声。
在夜色中,她常不点灯,只是在黑暗中说:“我总想帮他,哪怕这种帮助只会招致他的责备与反感。”
一遍又一遍。
在夜色中,他会斜靠在椅背上,忧伤地回忆:“如果那时候,我能够变得有力量一点,我也许就能帮助他。即使,只是一点点的帮助。”
说多了,敏感的裴迁终于发现了她的秘密。或许;从一开始,他就已察觉她的秘密,没有说,可能只是因为时机未成熟,毕竞他一向是那么善解人意的。
在一个拂晓。
他在临出门时,突然毫无预兆地说:“韫紫,你是不是喜欢大哥?”
她惊慌地不知说什么,只是惶惑地看着他,这时候,她只觉得很庆幸裴珏是一个瞎子。没有光明的眼睛看不出她的狼狈。她的无奈、她无望的等待。
“喜欢一个人是一件快乐的事,为了赢得自己的爱情,为自己所爱的人奉献,这真的很美妙。
泪水突然滑下,莫名其妙的。
“可是明知道无望,却又忍不住去爱,这也美妙吗?”
裴珏轻抚着她的秀发,温柔地说:“他会感动的,总有一天。
泪水中,她展开了笑颜。“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会被感动,但是我真的被你所感动。”就在此刻,这一拂晓。“你不恨吗?不恨命运吗?你的命运并不轻松,为什么我总感觉不到你的怨愤,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抱怨?”
“恨,多累,不管是恨一个人也好,恨命运也好,我都不喜欢。因为没有恨,所以我活得很轻松。”
完全不同的人,完全不同的话。她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