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虑?”他疏离地放开了她,‘不,我从不懂得照顾别人,所以又怎么会有顾虑别人那种感觉。我只是担心你误了我更多的行程。”
自作多情了吧?
“难道只有恨吗?一个人的体内只有恨的存在?”她看着他,一点点的愤怒、一点点的无奈。
“难道韫紫心中不是这样吗?直到今天,我依旧还记得初见面时韫紫的样子,充满了恨的眼光,疯狂地喊叫。你都忘了吗?也是这恨,才让我们注定在一起。”淡淡的微笑,再没有别的表情,这就是裴砚,永远的裴砚。
“别说了。”她惊恐地闭上眼,无数的嘶叫犹在耳边响起,“不是的,不是的,除了恨,应该还有别的,韫紫是这样,裴哥哥也应该是这样的。因为这世界……不是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也有人是友好的、和善的、温柔的。”
“是吗?”裴砚举起酒杯,径自喝酒。他似乎不想去争辩。好一会儿,他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韫儿,你的绢纱呢?”
韫紫摸摸素净的脸,回答:“好像是留在房里,忘记戴了。”
“你不怕吗?”仍然是那个表情,就好像一切都掌握在他的手中。
“我有什么好怕的,我不怕,不怕。”她叫着。心慌意乱,她是怎么了?
也许是她叫得太大声了,也许是她过分慌张的举止,也许是她出尘的容貌,更或许是由于她那双紫色的眼眸。总之,客栈里所有的客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她。
她惊涩地站起来,向后退,直到背抵着墙。已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用个女人的眼睛好奇怪,居然是紫色的。”
“搞不好是妖精吧?”有人恶意地笑着。
“是妖精,专勾男人魂的妖精。”又有人附和着。
“真是个尤物,不知道尝起来的滋味怎么样2”
邪气的笑声不断地转进她的耳中,所有的人都在笑着,这里没有公义,没有和善,或许从来就没有。
泪眼中她分辨出了裴砚闲适的笑容,仿佛他正欣赏着一出戏。骗人的,一切都是骗人的。
有个壮汉走近了她,伸手摸向她的胸部。她一把推开他,飞快地向外跑,边跑边喊:“骗人的,骗人的,我不相信。我恨你,我恨你。为什么?”
就在这时,她听见身后响起一阵嘈杂声,她慌乱地回头。
店中央直挺挺地躺着刚才那个试图轻薄她的男人。男人倒在那里,两根竹筷笔直地插在那男人的双眼中。血丝,正一点点地渗出。
裴砚走向她,然后捂住她的眼。
她软软地倒在他的怀中,轻轻地说:“裴砚,这是为什么?我不懂。我不相信。骗人的。一切都是骗人的。”
裴砚温柔地开口:“恨是一件好事情,只有恨才能让人活得更长久。既然你的病都好了,那我们明天就起程吧。”
裴家其实并非武林之家,但他们所有的悲伤与怨恨却都与这个江湖结下了不解之缘。裴迁的祖父,因为身怀异宝,而招致了失妻丧子之恨。从此,裴家开始丢弃了算盘.拿起了刀剑。江湖?奇怪的地方,恩怨相报,这一切何时才是一个结局?
本来只是一个本分的商人,却在一夜之间失去了爱妻,失去了惟一的孩子,这的确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虽然,钱越赚越多,并且又娶得一房娇妻育有一子,但心中的恨却是时时撕咬着他,于是复仇成了惟一的念头。即使,烈火帮在江湖中虽作恶多端却一直是神龙不见首尾;即使,烈火帮拥有最高深莫测的武功,然这种念头始终未曾消散。
因为恨就是这样,一旦根植,便会纠缠一生。
每一次,当裴三谈起这些往事的时候,脸上总是一片无奈。虽然眼眸无法表示任何的心绪,但一旁的燕纤芯却都懂了。懂得,却又无法帮忙,这才是最大的感慨。
裴珏常说,事情该有一个更好的结局。
更好的结局?无关仇恨,仅仅用宽容的心去包容一切。如果是那样的话,也许一切将会不同。蓝蕊,那个美丽的女孩,也会有一个幸福的结局。
燕红芯觉得很奇怪,江湖中很多人明明都与烈火帮仇深似海,但谈到这个女孩时,大家似乎都有一种共识:是惋惜,惋惜她不该出现,不该是烈火帮帮主的爱女。这样的女孩,如果不是彼此的怨恨太深,谁会愿意用太过苛责的话去责备她,谁又愿意用带血的剑刃去抵着她的胸膛。
蓝蕊不该出现,但她却出现了,并且爱上了裴正的独子——裴清。
裴清是喜欢她的,甚至是深爱着她,从初时不知她的身份,到后来知道她的身份,这份爱就一直留在心底。
是矛盾吧。为了家仇,不得不设下陷阱,欺骗自己爱着的人。海誓山盟,互许婚约,只是为了最终能把利刃送入她父亲的胸膛。
婚宴。
这该是蓝蕊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呀。为什么要充斥着人死时的挣扎,为什么要有这漫天的血痕。
她的父亲拉着她的手,发疯一般试图杀开一条血路。毒一点一点地发作,血一点一滴落下,终于,他倒下了,手中牵着他惟一的记挂。
蓝蕊是恨裴清的,不是因为他的欺骗,也并不是因为所谓的杀父之仇。所有的恨,都源于他的解救。
当时在场的大部分的武林名土都主张杀了她,斩草不除根,终是祸患。即便她只是个不谙武艺的女子,即使她有出尘的容貌。
但是,裴清跪在地上,求他的父亲饶她一条命。头重重地与石板相撞,发出浊重的声音。
也许是裴清的行为打动了这位老人,也许是蓝蕊的无辜,以及肚中的一滴血脉令他起了一股怜悯之情。总之,裴正放过了她。惟一的要求是裴清从此只可以把她当做仇人,而不能把她当做妻子。
裴珏总说;事情该有一个更好的结局,包括裴清.包括蓝蕊,包括涟翠,甚至还包括他的母亲白盈竹。
等待中的女人会寂寞。寂寞,无比的寂寞,然后,她们会渐渐老去,如花的容颜会在正午之时就开始凋零。无关于时间,只关于心情。寂寞之后,又会是什么呢?
从那场婚宴以后,裴家便是一连串的悲剧,从蓝蕊的疯狂到白盈竹的死,从白盈竹的死又到蓝蕊的死,然后,再是裴正的死,涟翠的死。整个家族就一直在一片黑暗之内。江湖上有不少好事之徒都纷纷谣传,蓝蕊因为得不到丈夫的爱,而嫉恨自盈竹,便与涟翠合谋,杀死了她,然后自杀。至于涟翠,大约是事后心虚,所以抑郁而亡。
只有裴珏知道,是寂寞,是寂寞杀死了她们。
小时候,最常听见的就是大娘蓝蕊癫狂的笑容,还有裴砚那种撕心裂肺的喊叫。每到那时,他就会把头缩到他娘的怀中,他会愤恨地说:“大娘为什么要欺负哥哥,哥哥又没有错。”
白盈竹会拍着他的头说:‘“她不是在欺负你哥哥,她是在欺负她自己,伤害自己。”那时他还小,还不懂得这些,只觉得庆幸,他的母亲是世上最好的母亲。
白盈竹是宽厚的,是善良的。惟一的不是,只在于她的爱。因为蓝蕊,她没有了丈夫;因为蓝蕊,她失去了被爱的权利:因为蓝蕊,她不得不寂寞。但可悲的是,对于蓝蕊,她始终不见恨意,,惟有怜惜,惟有同情。无法责怨他人,所以只能自苦。
还有涟翠,又一个无法释放自己的女人。涟翠严格说来并不是裴府的丫头,而是裴正收养的一个孤女。如果不是蓝蕊,不是白盈竹的出现,也许嫁给裴清的会是她。自卑,自怨,自怜,再加上嫉恨,使得她变得凶狠残暴。
其实所有的人都猜错了。并不是裴砚弄瞎他的眼睛,而他母亲的死更不是蓝蕊造成的,真正的凶手是涟翠,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做的。一点一点,细细地分析研究,有一天,终于让他发现了答案。在发现答案后,拥有的却只是更多的遗憾,替父母,替蓝蕊,也替涟翠。事情该有一个更好的结局。
他对涟翠说,他会永远保守这个秘密的。
而涟翠却只是惨然一笑,她说:“不用了。”然后她死了,死在那一个静静的夜。
所有的情仇皆源于一个爱字。爱着的却是不能爱的,能爱的却又是不爱的。
好复杂,不是吗?
“二少爷,天气凉了,进屋吧。”身旁的丫头说。
裴珏却只是呆呆地坐着,丝毫不见动静。
服侍的丫头便急急地向旁边的燕纤芯使了一个眼色。
燕纤芯接过那丫头手中的披风替裴珏披上,开玩笑地说:“裴珏,你可要保重自己,可别让我还没出嫁就成了寡妇。”
旁人都为她不雅的话倒吸一口气,惟有裴珏温和地笑了,她那点心思,他又岂会不懂。可宽慰之余却不免又想起另一件心事,他问:“那样,真的行吗?”
“你说什么?”她装糊涂地反问。
裴珏直截了当地说,“我们的婚约。虽说是从小就定下婚约,但如果……”
燕纡芯笑了,笑声打断了裴珏的后半句话。
“基本上,我对你没什么反感,如果我爹和我大哥真要逼婚,那我也就只能屈就嫁给你了。”虽说是笑话,苦真的发生了,也没什么吧。就只是感觉奇怪了点,原先是朋友,如今却突然被宣布要成为夫妻了。
“好,如果你真的愿意嫁,裴家永远敞开门欢迎你。”
夜色很温柔,即使风有一点凉,但当它拂过脸颊却是很舒服的。
“裴珏,你期待过爱情吗?”
“为什么会这样问?”他的眼睛没有任何焦距,只是单纯地分辨声音的方向来判断别人的位置。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了伯母,还有你的大娘。总觉得去爱一个人很累,还是不爱的好。”
“傻瓜。爱情并不会因为你想要就来到,也就不会因为你不要就远离你。它会突然诞生,然后世间万物都变了颜色。”
燕纤芯向往地说:“好像很美的样子。”
“是很美。如果没有分离,没有仇恨,也许它会更美。”然后,他又语重心长地说:“纤芯,你该去好好爱一场。好女孩,该有完美的爱情,以及好的结局。”
她呆住了。好半晌,她才笑着说:“裴珏,你怎么搞的,我还没嫁给你,你就尽鼓励我爬墙。真是的。”
爱情?会是怎么个模样?更好的结局又会是怎样?值得期待,不是吗?
突然就觉得好开心,有一种轻轻飞扬的感觉。她猛地抱住裴珏,贴着他的耳朵大声地说:“裴珏,我希望我们都能找到爱情,拥有最幸福的结局。我期望,我期望,我期望。”她喊得一声比一声响。
裴珏悄悄地用手环住她,平缓的语速中有一丝颤音:“一个女孩子,说话却总是那么没轻没重的。看来很难找婆家了。”服侍的丫头,笑成一气。
“才不会呢,你妹子我行情正俏呢。”
很多年,只身在外,对于离别的家,始终有着特别的感情,当然,不会是依恋。那种感觉压在心底,轻易不愿去碰,即使在梦中也是这般。
乍见到风景依旧的裴院大门,他才知道那种感觉是痛,这种痛刺人心肺,并巨渗入五脏。与痛并存的,还有,另一种莫名的激动和温柔。
在夕阳中,他只是迎风而立。很长很长的时间。
然后,他回过头。似乎是一种奇迹,韫紫居然见到了裴砚的笑容,温柔如春风掠过湖面,她惊呆了。
“韫紫,这就是我的家。”然而,只有瞬间,瞬间之后,裴砚就又变回了原先的他。
他牵起韫紫的手,迈上台阶。
手是没有温度的,一如他没有温度的心。
“怎么了?”他不解地看着身旁突然止步不前的韫紫。她脸色有点不对劲。
“没想到裴哥哥的家这么大。”她言不由衷地回答。阴影,是阴影,还有怨气,无数的怨气,这所宅子带给她从未有过的不祥之气。
裴砚好像接受了她的解释,他看了看那漆红的大门,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是挺大的,裴家也只有这点东西值得看看。
“走,我们进去吧。
他用剑柄敲着门。一下,两下,然后,门开了,走出来一个六旬开外的老头。驼着背的老头,困难地抬头打量来者。阳光下,他只觉得一方阴影遮住了所有的光线。
“裴家怎么还是这个样子,”淡淡地看了看门内的景致,嘴角情不自禁地弯了,“一看就让人心烦。你说是不是,老管家?’“是谁?是谁?”老人大着嗓门喊。
“忘了吗?我说过的,我会回来的。
“是……”老人结结巴巴,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是裴砚,是裴砚,裴砚回来了。去,去告诉他们,我爹,还有我亲爱的祖母,裴砚回来了。
老人像见鬼了一般,后退,再后退。然后,他转过身,跌跌撞撞没人了花园。
“走吧,去见见我的那些亲人。”他面无表情地说。
在裴府的大厅里,韫紫见到了他的祖母,那是一个极威严的老人。很严肃,没有笑容。她冲着身边的管家极为严厉地说:“回来就回来,有必要弄得这样天翻地覆吗?”
老人垂下头,不安地说:“老夫人,是我不好。”
教训完管家,她这才把视线放到了裴砚的身上,口气冷淡地说:“回来了也好,省得你父亲心里不安,好像真欠了你什么。寒竹,去把大少爷的房间收拾一下。还有,顺便给这位……”
“我叫韫紫。”
“给这位韫紫姑娘腾出一间客房来。”
然后,裴珏出现了。他的出现及时地融化了老人脸上的冰霜。
“珏儿,你怎么出来了,也不叫人扶着。”
“不用的。奶奶,我哪有如此不济。”
裴珏,似乎太过儒雅,似乎太过温柔。眼中虽然没有任何的焦距,但韫紫明显感到了它所传达的信息:友好而和善。裴珏,裴砚,同是裴家的子孙,却是那么不同,一个是阳光下的宠儿,一个却长期蜗居于幽暗的洞穴。
“哥哥,你终于回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我知道。
他急切地伸出双手,似乎想证实一下裴砚的存在与否。但是,裴砚只是静默在一边,不做声。
裴珏依旧执拗地伸着双手,毫不理会裴砚的冷淡,不理会老祖母的焦急之状。凭着先天的直觉,他终于走到了裴砚的身边。抱住他,似乎想借着这一抱把所有的思念都告诉他。
“哥哥,我很想你。
裴砚贴近他的耳轻声地说:“真的希望我回来吗?我记得,我走的时候曾警告过你。回来时,即是复仇的开始。”
裴珏只是笑。很好看的那种笑。“即使是这样,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很想你。
裴砚只是冷冷地推开了他。“还是傻瓜一个。虚伪,而目.讨厌。”
温和的裴珏并不动怒,他转过身,朝着韫紫说:“姑娘,你是大哥的朋友吗?”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韫紫奇怪地问。她记得她并不曾在他面前说过话。
“姑娘不知道吗,你身上有一股特殊的香味,很好闻。也是它,让我辨出了姑娘的位置。
裴砚站在一边,冷眼看着这一切,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在沉默了许久之后,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爹呢。”
“老爷在蓝夫人房里,已经派人去通知了。”伺候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