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岚把他狠狠发作一通,觉得火候也够了,颜色稍微缓和一点,走到沙发旁,重新坐了下去,打量年亮富一番,叹口气说,「亮富,别怪我骂你,你这个事,实在做得不地道。」
年亮富脸白如死人,头点得小鸡吃米似的,「亮富错了,亮富辜负总长栽培,请总长原谅。」
白雪岚冷淡地笑了一下,「说到底,我们都是海关的人,我原不原谅你,事情并不大。但是,」他语气加重了一点,「这件事,对我们海关声誉影响很不好。人家奇骏原不原谅你,才是大问题。」
「是,总长教训的是。属下……」年亮富说,「属下立即放人,诚恳道歉。」
白雪岚,「你也太天真了,大兴洋行,可不是普通商人,人家好几代富商呢。以奇骏那种大少爷脾气,被丢到了监狱过了一夜,凭你这区区处长的面子道歉,怕是不顶用的。」
年亮富犹豫着问,「那总长的意思……」
白雪岚像无可奈何似的,又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说,「你这娄子捅得不小,有什么办法呢,我只好帮你收拾了。这样吧,你立即把林少爷放出来,带到我这里,我代你说几句好话。希望他给我几分薄面,不要把事情往上闹。这事要让总理知道,我也保不住你。」
年亮富感激得鼻子都酸了,朝白雪岚九十度深深鞠躬下去,「总长,您对亮富,实在是……实在是恩同再造。」
白雪岚挥挥手,「多余的话不要说了,快点去办事吧。」
年亮富像被恶虎在后面追着似的急急忙忙跑去海关监狱放人,白雪岚就在书房里叫人送来咖啡,热热暖暖地喝着等。
一个小时不到,年亮富就把林奇骏请过来了。
林奇骏在监狱里关了一夜,白色衬衣的衣领和袖口都弄得有些脏,又惊又吓一番后,憔悴得很厉害,眼睛里血丝一条条冒着。
他一进门,白雪岚就站起来了,快步走到房门处,叫了一声「奇骏」,握住他的双手,上上下下看了一番,说,「你可把我吓死了,有没有受委屈?这件事真叫人难受,怎么查走私,把你也查进去了?你为什么在货车上?」
林奇骏仍有些惊魂未定,被白雪岚引到沙发上坐下,听差又送上热茶,端在手里喝了两小口,才渐渐镇定下来,说,「你问我,我也是一整个糊涂。那两辆货车是我们洋行的,送的都是法兰西货,是广东老店运过来的,因为有两件比较矜贵,我特意到城外接一接。不知为什么,就被你们海关抓了。」
白雪岚懊恼地摆手,「误会,误会,我真是被这些手下人气得短命了,政府里的事,官僚风气重,不足为外人道。我也是无可奈何。」又正色道,「不过,让你受委屈的人,我是绝不轻饶的。首当其冲,就是稽查处的人,刚刚我已经把处长给狠狠训了一顿。真是不会办事,知道你亮出身份,不立即放人,还耽搁来耽搁去,要不是我知道了消息,只怕他会把你再关上几个晚上。」
说着,瞪了房门口的年亮富一眼。
年亮富一路来的汽车上就已经向林奇骏道了数不清的歉,进了书房也不敢坐下,一副认罪态度地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小心听他们说话。
一见白雪岚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年亮富立即过来,又给林奇骏鞠了一个躬,很谦卑地说,「林先生,您这次受的委屈,实在是在下太鲁莽了,该死,该死。」
林奇骏虽然有钱,却深明官家不可得罪,看见稽查处处长这样低三下四道歉,心里肃然警惕,赶紧站起来,双手执住年亮富,认真道,「年处长千万不要如此,你为国效忠,打击走私,正是楷模行为。国家正需要这种栋梁,我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万万不可再道歉,我心里过意不去。」
说完,又转头去看白雪岚,感谢道,「这次多亏了你,我知道欠你一个人情。」
白雪岚笑着摇头,「你我老朋友了,说这种话太见外,我要怪罪的。」
他打个手势,要年亮富先离开,又请林奇骏坐下来,摆出一副倾心长谈的姿态,问林奇骏,「要不要先给家里打个电话?一夜没有回去,音讯全无,恐怕令堂会担心。」
林奇骏想了想,摇头说,「让母亲知道了,怕她受惊,我索性换身衣服再回去,就当在外头住了一晚宾馆。我会叮嘱司机不要说出去,这件事,也请你帮我保守秘密,。」
白雪岚鼓了一下掌,赞道,「真是孝子。这样也好,把事情遮掩过去,海关也不至于太丢人。我可多谢你了。衣服我这里有,你洗个澡换上,我派汽车送你回去。对了,不如我再打个电话,和令堂说你昨晚是在我这里逗留晚了,歇了一夜,也免得她疑心你在外头撞见了什么不好的人。」
林奇骏本来说了一句,「如此就多谢了。」
听了白雪岚最后说的话,不禁又一笑,「你这人,说话总勾引人往坏处想,我在外头过一晚,怎么就撞见不好的人呢?」
白雪岚神秘地勾起唇角,「我听说,令堂对你在外面交朋友,管得很严格。」
林奇骏露出个微笑,没说什么。
书房里沉默了一阵。
后来,林奇骏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不是说你约了怀风昨天来公馆会面吗?我本来想过来的,看看有什么能帮忙,偏偏遇到这事羁绊住了。他来了没有?到底怎样?」
白雪岚淡淡说,「还能怎样?唉,怀风最近,总是遇事不顺。」
林奇骏也叹息了一声,「我看他这一年来,遭遇了不少挫折。我们这些朋友,都应该努力帮助他。」
白雪岚点头,「也难怪他沮丧,不久前又被学校辞退了。」
林奇骏说,「说到工作,我倒是帮他找了一份。」
手探入口袋,掏出一张小信函似的纸,展开来,让白雪岚看上面的文字,颇期待地说,「虽然不是洋行经理,但怀风也不是那么挑剔的人,副理这个职位,估计他也愿意做。过两三个月,经验阅历长进点,我再把他升上去做经理。」
两三个月后,母亲也该回去广东了。
白雪岚把脸移过来,兴致勃勃地看完,笑着拍了拍林奇骏的肩膀,「奇骏,我们真是想到一块了。啧,你有这么好的职位,怎么不早点拿出来呢?我就说怀风缺一份工作,昨晚就和他说了,请他委屈一点,做我的副官,他还答应下来了。总不能让他昨天上任,今天就辞我的职吧?」
林奇骏像被人抽了一记耳光似的,好半天,才僵硬地挤出一点笑容,「果然,是想到一块了。」
苦笑着,把辛辛苦苦弄到手的聘请函,废纸一样揉成一团,塞回口袋。
闷坐一会,林奇骏站起来说,「我还要回家见一见母亲,不久坐了。」
白雪岚也站起来,「我叫听差给你找身合适的衣服。嗯,你要不要见一下怀风,他现在住在公馆里。」
「住在公馆?」林奇骏才刚转过身,闻言站住脚,惊讶地回头,扫了白雪岚一眼,又了然地说,「哦,他是你的副官,自然住在公馆里。」
「不见一面吗?」
林奇骏脸色黯淡,想了半日,摇头说,「日后吧。我先把这边的事料理了才行,既然在你这里,总有见面的机会。」
白雪岚说,「那随你。」
摇铃叫了听差来,要他领林奇骏到里面去,挑一套大小合适的衣服换上。
等林奇骏走了,白雪岚又摇了摇铃,把管家叫了过来,像办成什么事情要庆功似的,两只手掌在半空中高兴地轻击一下,仰着头思忖片刻,吩咐说,「你弄一瓶好红酒,还有两个玻璃杯子,送到我睡房去。」
管家答应一声,转身要去办。
白雪岚忽然又把他叫住了,想了想,修改了一下吩咐,「不要红酒了,还是伏特加吧,喝起来痛快。」
第十四章
「这里边没人,请里头换。」
「谢谢。」
外头隐隐约约的声音传进耳膜。
宣怀风霍然一惊,从床上翻身起来,隔着窗户往外瞅。
窗外是一个带假山的小庭院,中间种着几株半人高的月季,过去就是一栋两层的小楼。
被月季枝叶挡着,宣怀风用尽了眼力,只看见楼前面站着一个听差模样的人,门咿呀一下,似乎不久前有人进去了。
他很疑惑。
那一句谢谢,像极了林奇骏的语气。
难道他也到白雪岚的公馆来了?
宣怀风的心忽然紧缩起来,仿佛谁把它硬塞了一个不见天日的小笼子里。
身上见不得人的地方,骤然一阵阵抽疼起来,带着强烈的羞耻鞭打着他。
一瞬间,他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盼林奇骏出现。
或许听错了。
宣怀风安慰着自己,却仍不死心地盯着窗外那小楼的门,听差为什么还不走?站在那里,分明是等人,刚才进去的到底是谁?
他把十指搭在窗台上,巴巴瞅着。
一会,房门就有了动静,从里头被人打开了。
宣怀风定睛一看,整个人都不能动了。
换了一套整洁衣服的林奇骏走出来,一直等着的听差立即迎了上去,问,「林先生,大小还合适吧?」
「很好。」
「车已经备好了,就停在门口。」
宣怀风离得远,顺风飘过来的话,只能半听半猜。
摇曳的枝条偶尔轻轻一晃,垂下遮住林奇骏的脸,他连林奇骏的表情都瞧不真切,越发难受。
刚刚还犹豫要不要见林奇骏的,现在,脑子就成了一洼泥泞,什么清晰的想法都没有。
古式的四周雕着木花边的窗户,在他眼里成了监狱的囚窗,用力抓着窗边的十个指头都勒得发白。
他是来找我的吗?
怎么不看过来?
看见林奇骏转过身子,似乎要走,宣怀风急起来,叫了一声,「奇骏!」究竟还是没能忍住。
林奇骏簌地把头扭过来,往四处找着。
「奇骏!」宣怀风把手从窗户伸出去,用力朝他招了一招,「这里。」
林奇骏立即看见了,飞快地过来,站在窗外,一把握住他伸出来的手。
他的表情很复杂,激动中还有些腼腆,握着怀风的手,像要掩人耳目般,想作出个寻常的握手姿势。
但那实在太勉强了,况且握手之后,他又不想放开,改成用手掌包裹着怀风的手的模样。
宣怀风满肚子心事,也被他的手足无措逗笑了,有些感动,任他换着方式抓自己的手,微笑着问,「你这是干什么?」
林奇骏沉默了一会,说,「我以为你以后都不会理会我了。」
宣怀风问,「为什么?」
林奇骏说,「我太对你不住。」
宣怀风想起天音院的事,接着又想起和白雪岚过夜的事,心里道,不是你对我不住,是我对你不住。
脸色黯然。
他把手慢慢抽了回去。
林奇骏没阻他,眼睁睁看着他的手缩回窗户那头。
两人隔着窗户,都痴痴的,安静很久,林奇骏才低声说,「听说你当了雪岚的副官。」
宣怀风的俊脸一下子涨红了,仿佛忽然被赤身裸体拖到了大马路上一样,牙齿咯吱咯吱,打颤似的狠磨了几下,才语气古怪地问,「谁告诉你的?」
「雪岚说的。」
宣怀风不想林奇骏看见自己的表情,把头垂得低低的,问,「我当他副官的事,你怎么想?」
「是一件好事。你不正想找职位吗?」
宣怀风霎时胸口闷得难受。
他本来半跪在床上,挨着窗户说话的,胸膛一疼,竟有些膝盖软软要倒在床上的样子,赶紧用手抓紧了窗栏。
吸了两三口气,刚要说话。
在那头等得不耐烦的听差走了过来,赔着笑和林奇骏说,「林先生,车还在外头等着。您看……要不这样,我到前门去吩咐司机一声,半个小时之后再出发?」
林奇骏好像猛地从梦里被惊醒了,「哦,不用了,我这就走。」
他把头转回来,目光深深探入窗内,脚往前挪,恨不得把身子也挤进窗里似的,朝里面低声说,「怀风,你怎么总低着头?我要走了,你把脸抬起来,让我仔细看一眼,好吗?」
宣怀风把手从窗台上放下来,搭在膝盖上,垂着头,好像什么也没听到。
瘦削的肩膀带着很深的抑郁。
林奇骏小心翼翼等了一会,见他不肯抬头,心里更难过起来。
「那,我走了,过两天再来看你。」林奇骏叹了一声,轻声说,「你保重。」
宣怀风觉得自己像变了一个木头人。
他连抬起头看林奇骏离开的力气都没有。
他听着林奇骏转身,皮鞋在地砖上轻轻的蹭过的声音,听着林奇骏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当他总算找到力气抬起头,看向窗外时,窗外已经什么人都不在了。
月季的枝叶被风抚着,在半空一阵阵轻颤。
刚才的一切,被握着的,暖暖的手,低声的对话,好像都是虚无的。
宣怀风在床上怔怔地坐着,觉得周围极安静。
从没有一刻,他察觉自己如此孤立无援。
所有以为可以倚靠的,其实都不可倚靠。
宣怀风想念起自己的爸爸,那是他生命中很不欣赏的一个男人,粗暴凶蛮,宣怀风小时候就见过他拿枪指吓平民,没什么原因,只因为宣司令心里不痛快。
当司令的爸爸不优雅,不怜悯,不懂科学,是个可笑的老粗。
但是。
宣怀风明白了,没有了这个当司令的爸爸,自己什么也不是。
他像一只原本长得很好的苹果,掉下树枝,栽在泥里,只能慢慢的腐烂。
他竭力去想象一只掉到泥里的苹果是如何恐怖的烂掉,从光鲜诱人变成不堪入目,想象得很细致,甚至让他自己全身发抖。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管家进来了。
当管家用手拍拍他的肩膀时,宣怀风吓了一大跳,猛然抽了一口气,仰起脸,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瞪着管家。
那个样子,就像你把一个人从噩梦里拍醒了一样。
管家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大错,赶紧解释,「对不住,我刚才和您说了好几次话,但您一直都像没听见,大概是想事情想得出神了……我只好轻轻拍一拍……」
「什么事?」
「哦,」管家说,「总长吩咐,请您到睡房去一趟。」
宣怀风没吱声。
管家语气很恭敬,试探着说,「总长说了,要是您身子不舒服,不想过去,也不要紧,那就换他过来您这。」
像视野模糊了似的,宣怀风把乌亮的眼睛用力闭了一下,又缓缓睁开。
「不用了,」他说,「我过去。」
白雪岚在睡房里,桌上早摆了伏特加和玻璃杯子。
他叫管家去喊宣怀风,没怀多大希望,料着宣怀风是不肯来的,就只等着管家过来回覆,然后自己好亲自端了酒过去。
如果到了那边,可以问宣怀风,「又生什么气了?你的气派真大,我要见你,就一定要亲自过来请?」
这个话,不算太卑躬屈膝,却又含有让步的意思,大概能把不久那段不讨人喜欢的对话抹过去。
这是白雪岚原来的打算。
没想到宣怀风却真的一喊就来了。
看见宣怀风的身影在门外一闪,白雪岚惊讶之余,居然站了起来,「你怎么过来了?」
宣怀风瞅他一眼,「管家说的,不是你要我过来?」
因为病着,身上只穿着睡袍,腰上松松系着一条白色长毛巾绒带子,身上那股舒适的气质,一看就是留过洋的。
白雪岚只顾着打量他,一时没说话。
宣怀风瞧见桌上的酒,拿起来问,「伏特加?」
「是的。」
「俄罗斯人的酒都很烈。」宣怀风把玻璃酒瓶放回桌上,一根指头按在盖子上,轻轻旋转着,「怎么,你晚上要喝酒?」
白雪岚做梦也想不到宣怀风肯和他这样谈话,心里一股高兴,笑着摆个手势,请宣怀风在桌对面坐下,「遇上一点高兴的事,小饮几杯。不怕,我自己喝,不逼你共饮,要不叫听差给你拿点饮料进来?热咖啡还是热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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