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心自个有了身孕。不得已,动身往武陵县城菜市场买几斤橘子填充口福。
那通往菜市场的入口是下行的几十级台阶,市场像个凹形的圆脚盆,来来往往的顾客摩肩接踵,每天如此,无论从什么方面解读这种热闹,明显折射市场经济正在给类似武陵县城的小城镇生活带来令人惊喜的变化。金菊的眼睛视力绝佳,但那熙攘的人群毕竟太多太多,阴挡了她的视线,以至于听见有人呼唤她的名字却判断不出是哪位。正要四下里瞧去,有人正伸手捞她后肩胛,回眸看时,竟是妩媚嫣笑的何欢。
“金菊,越长越苗条啦”何欢咯咯咯地边笑边说,身边站着五大三粗的朴可。
何欢衣着时髦,时令不过端午,却先行穿起一套白纱连衣裙,那一双绿乳罩就如同水底下一对甲鱼隐约扣于胸底;她神色饱满,远不是当年做三陪时期那般含羞忍垢自卑状貌,说话像唱歌一样,总是伴着笑声。
“你莫拿我开涮,你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俺们是过季的菜花”金菊酸溜溜地说。
“我和朴老板中秋结婚,报了你,你到时同小石一块儿来,就不发请柬了”何欢拍拍金菊手拐,一面挽住一言不发只顾傻笑的朴可迈上了台阶。
金菊迎着三竿高的太阳,眯缝眼睛瞅何欢小鸟样的玲珑背影,自言自语地道:“隔中秋差两个月呢,望她得意洋洋的劲儿,美呐。”
金菊买了三斤蜜橘,都是些青皮早熟品种。等她转回大街,突然一阵风儿刮,天空黑鸦鸦布了层阴云,不曾见雷鸣闪电,倒哗哗地落下瓢泼大雨。金菊慌慌张张跑到坪院,上了木楼,接近家门口,发现那门半开半掩着,暗自猜测:莫不是石柑回家?
吱呀一声推门而进,石柑果然坐在沙发中看书。他精神不错,头发梳得油光可鉴,一件栗色高领毛衣使他看上去颇具学者风范。金菊喜不自禁,又不敢贸然表白,装做爱理不理模样,拿了块干毛巾揩湿漉漉的头发,并不时地用余光瞥石柑。
“啊”石柑刚开口要说,不知怎地又说不下去,将手捧的一本政治书搁置起来。
金菊这才说道:“你说吧,怎么哑巴了你,我可没禁止你发言权啰。”
石柑说:“你先讲,女士优先。”
金菊被他惹乐了,莞尔道:“你先开的口,自然你先说嘛。”
金菊将毛巾在头发上胡乱绞去,于是头发蓬松得像个鸡窝。
“我准备考研,已经到州教委报了名,明年元月份考。”
“就这个事?”
“为什么这样问?”石柑不悦地道。
金菊忽地将毛巾扔进沙发,坐到男人身旁,侧过身指着他破口骂道:“什么这么问,不为什么,只有你自个儿最清楚。要娶我就莫考研,要考研就莫娶我;你不跟我结婚,我也不会生这股子气来,我只巴望平平淡淡过日子,我不喜欢好高骛远。”
女人说着说着到底有点动容,一会儿把起那块毛巾使劲地拭眼角。
石柑的意思在于寻求女人支持,结果事与愿违。他见她哭得那么伤心,觉得好笑。他想凑近她,一手挽着她肩膀认真地道:“金菊你以为考研是想摆脱你么?你怎么会产生这种荒唐透顶的想法呢?我是那样的人吗?”
石柑将女人身子扳过来,用头顶住她的额角,费心地解释:“你把我石柑当做什么角色了。我是那种讨了堂客就不负责任的家伙吗?不但我要考取,而且也要接你闯大城市,像我这样淹一肚子墨水的人在基层林场还抵不过一名高中生适用。我喜欢搞科研,著书立学。如果你偏执地认为我追求理想等于好高骛远,那我就无话可说了,我还能说些什么呢,说了等于白说。你说呀,我的女王陛下。前些日子我或许辜负了你,你也不来林场找我,彼此都伤害对方。是的,我错了,我不该听信传言。不应计较……”
“慢”女人突然打断石柑的话,又说:“我可没陪进丁点代价,我姐也一样,别听医院人胡说八道。”
“金菊,你不晓得我个人对乔保森的看法。我不喜欢他介入我的生活,我从前至今,以及将来也不会向他摇尾乞怜的。”
“他没有,请你相信我”金菊放下毛巾,抱住男人,没命地亲吻他的嘴唇,他柔而尖的胡须。
石柑就着三十个日夜的欢爱失厥,乘势施展开手足,像一只鸟,精确地说像一只发情的鸟儿开始啄着尤物。渐渐地这只鸟又进化为凶猛的哺乳兽,直到最后进化为一个擅长拆卸玩具的人类儿童。不错,女人被他拆得魂不能附体。那天夜晚,她和她变换好几处地方,反复做男女间的乐趣,连夜饭也赖得办了,以至于半夜石柑饿醒下床,立忙起来翻搜冰箱,结果一无所获,再捡视厨柜,好歹收有一包白面,大约一斤左右,石柑便全部煮了填包空肚。他女人不一样,睡得跟死猪似的香甜。
重归于好的日子充满希冀,女人从三心二意的持疑阶段迅速转化为积极支持石柑考研。甚至有一段时间女人挺着大肚子泡在街头那群盲人中间求签问卜。女人回来后抑不住兴奋向他直抒胸臆道:“算命先生讲我‘目烂烂如岩下电,山根宽来眉如刷’,今后是富贵主人相,想必你应当考取研究生。”
石柑灿笑道:“夫贵妻荣,你憧憬得多美。”
“可是”金菊欲又吞。
石柑说:“可是么子,你倒好生讲讲。”
金菊说:“师傅明打明说我金山银山,没准你今后当了大员……”
石柑实在听不下去了,耳朵眼炮烙似地生疼,长期以来他憎厌那个升官的梯子。他知道金菊俗,但他难以想象她会这么俗不可耐。在她眼里,将做官视同发家致富的捷径和衣锦乡梓的面子。而作为知识分子,且尚存零零星星游丝般社会责任感的读书人,石柑为讨这门亲事更觉悔恨了。偶或这种极端的抵触情绪在他定晴女人隆起的肚子时发作,他便格外讨厌它的存在,甚至希望寻找合理的借口做掉它。不管考上与否,他反正已经厌倦它以及怀它的女人了。
第四十四章 交易
往事哪堪回首,当初高榕和章时莠能够结合,自然有其深厚的家族渊源。长期以来两家保持血肉般互救互济关系。时光回溯公元一九六八年武陵县一次红卫兵武斗,身为武陵县革委会主任的高榕父亲被造反派揪斗致残,县人民医院不敢收治,辗转来去,就近投靠县郊岩垅头章姓老草医,躲了半载,那身子骨奇迹般就好了。因此,高主任便视这位章草医为救命大恩人。没几年,高主任东山再起,抽空儿下乡去访章草医,打听到章草医有个在家待业的幺儿子章时莠,那阵子中南林学院招保送生,高主任性直,凭一手遮天权力,将全县唯一个保送名额特许章家幺儿。又不久,高榕下队当知青,驻地就是岩垅头大队,因为老熟关系,章家的人无时无刻且无微不至地关照着她。有一年初春,高榕劳动时踩着银环蛇,那蛇正处惊蛰,猛地一口便咬中她的左脚踝部,倾刻间血肿如坟。众知青把蛇击毙,但高榕这时已危在旦夕,几位古道热肠的后生七手八脚抬起高榕直奔章草医家。章老汉年过七旬,当时又罹患癌症卧床不起,自己动不了身,依着记性给赶来的知青们指点祛毒疗伤法门,点火,烧纸,打火罐,煮刀,敷草药等等诸道工序逐细解说、传授,救活了高榕。文革结束后,高榕父亲在靖西自治州离休,高榕自己也回州市当上了小学教员。后来章草医与高主任相继谢世,两家这份情感并不因此而泯灭,相反随着英俊的大学本科生章时莠的出现而发生质的飞跃。他开始托人跟高家人说媒,希望高榕下嫁给他。高榕当时正处于失恋低谷,双方家人也极力磋合其事,一个月内俩人便解决了终身大事。次年她和他的独生儿子降临人世。婚后,一切重大课题交由既精明又能干的女人处理,孩子的教育,财富的积累,乃至如何对症下药满足男人对权力巅峰梦寐以求的渴望,诸如此类的人生价值皆由女人代劳,而他则不闻不问甚至坐享其成的时候也不向女人道声感谢说句欣慰,也许是歪打正着,他的不闻不问在女人眼里便被视为纯如羊羔的好脾性,女人总认为男人所有感激埋在面子下面的心底。通过十余年停薪留职,高榕利用家庭背景大肆投机钻营,积累逾千万人民币的资产,在靖西州市也称得上要风有风要雨有雨的大人物。然而,世界上的事物哪能十全十美容得了人逍遥自在?一次酒宴过后的昏獗导致章时莠脑血管破裂,从此便叩开通往地狱的门——男人半身瘫痪,口不能言舌不会语,完全变成了植物人。这个要命的挫折无异于一场地质变动,生生碾碎这位孤傲女人强烈的自尊。她寡欢终日,业务全部交由外人打理,倾其所有治疗丈夫的病,巴巴盼望有朝一日丈夫能够重新直立行走形同常人。但是好事多磨,收效往往不尽如人意。几度坎坷,她有所动摇,在郊外购置一套别墅,带上丈夫和外界封闭起来,过着幽梦一样生活。她们的儿子她也赖得操心,她拜托好友曲柳时时关爱在自治州民族中学寄宿的儿子。一方面对无法改变的病况她表现得鞭长莫及,一方面又惮畏外界舆论——“那种成了事业败了家庭”的流言影射,她像一只迷途羔羊,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可是一旦回忆多年以来她和男人和睦恩爱的幕幕情景,本能的恻隐怎会轻易割舍这份朴素的情感呀。所以,她义无反顾地承担了呵护可怜男人的重任,她不愿雇请外人,她不那么放心别个,什么都由她一个操办了,什么都由她一人代庖揽下,煨药喂药,吃饭穿衣,像服侍襁褓中的婴儿一样她极富耐心,而相比起她当年坐月的时候,三个月里她不曾碰儿子一根指头。
高榕不喜欢曲柳主动造访那幢别墅,但并不拒绝对方热情邀约,两个人的关系历久弥新。这段时间,曲柳男人胡杨正为提拔的事情犯愁,老是催曲柳跟高榕说说情,求她依托在省委常委当省委副书记的大哥帮衬帮衬。曲柳知道这个时候提这些俗务有可能令人厌烦,很不情愿。只怪这胡杨是只沽权钓名的官蛀,挺着口皮道:“机不可失。你不会曲曲折折说吗?她高榕以前不知欠老子多少人情在那里呢。”
曲柳自从嫁送胡杨,眼里也是认胡杨为至爱,凡事便百依百顺。这次也不违例。一个手机电话约出高榕到茶座品茶。高榕赴约仓促,形容疲惫而来,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曲柳的年轻与标致,虽在阳春三月天气,却短袖衣七分裤,委实靓丽动人宛若妙龄姑娘。高榕最嫉妒曲柳此刻一对朱红双唇。
“你那口红也涂得太鲜了点”高榕说,躺在茶座沙发中,歪斜着壅肿身体。
曲柳说:“高姐你莫取笑我。正准备跟你说,我劝你还是雇条人服待章科长。”
“哎,他是永远起不来的。”
“你不如去乡下一段时间,疗养疗养,兴许会出现转机”曲柳其实信口开河。
高榕冷笑道:“小曲你说得轻巧,我住乡下,眼下岩垅头章家的人死的死了,去的也走光啰。”
“我看军停界是个好地方,不妨试试,青山绿水好风光呐。”
“物是人非,那符场长听说是爆性子的种马,不好打交道”高榕呷了口茶,将瓷杯握在手中悬于半空。
“欧阳这人还不错,我这里有他的手机号码,现在他当了副场长,应该行得通。先可跟他联系,要他再同符说……索性我给他打电话,这个面子他不会不送吧,我想”曲柳说了,从坤包掏出乳白色手机拨了一串数字,贴耳接听,那优雅的姿式映布包厢的墙壁,隐约地让人浮想一只曲颈的天鹅。
包厢玲珑而漆黑,豆灯昏晦,不多时手机那头响起男人粗犷的嗓音:“好的好的,估计没问题,场长那儿我报一声,你们就等好消息吧。”
“搞定了”曲柳吐了口气,呡了茶水。
“欧阳松这人很阳光的”高榕些许心潮涌流。
曲柳乘高榕发愣时说:“高榕姐,这回你可要帮俺老胡一把哟,他省里没啥线,单单你大哥那根蚕丝儿,你可得多多堆些话料理。”
高榕正在出神,经她点拔,吃了一惊,不高兴地道:“你以为我退出江湖泛舟海上?胡杨的州委书记位子在靖西没人可以撼动,作为他的女人,你犯不着提心吊胆。”
曲柳讪然扭着脸道:“胡杨多大能耐我怎么不晓得,天生一条懒虫,只会歹酒做报告,政绩只管吹,文章有人写……”曲柳说不下去,越往下说,兴许会抖出男人阳萎的事实来,赶紧收扰了话头。
高榕说:“你叫胡州长放心,我自然会跟大哥说的,当然尽力而为。”
次日,欧阳松便直载了当地将曲柳的话告诉符刍荛。符早年对高榕和曲柳利用背景批发木材大为光火,如今仍然记恨在心,这时想起来就怄气,便任性道:“欧副场长,你报那两个婆娘,我符刍荛不是乔保森,叫他们少惦记军停界的好。”
符刍荛天生漆刷似的眉毛,生了气便根根坚直如针,看上去挺吓人的。但欧阳松并不买他帐,倒觉得符的行为滑稽,有如《三国演义》里头的莽汉许褚。
“一个巴掌拍不响。当年乔保森坚持原则,她高榕无论天大能耐,也指望不了占丝毫便宜。过去就让它过去了,我们纵使义愤,到底无济于事。她陪侍丈夫章时莠小住山林并不是别有用心,何况章科长以前确实帮我们场不少忙,又是业务上下级关系,如今患难,这个小小的人情不领,恐怕外界舆论会谴责……”
符刍荛耍横倚势道:“不行就不行。以前她巴结乔保森连个招呼也不兴跟老子打,门缝里瞧人!哼,现在来哄我,这里不是疗养胜地,想来就来,成何体统。”
符刍荛这么做无非给高榕一点颜色看看,以此报复当年受其轻侮的过节。欧阳松大失所望,料不到符居然是如此睚眦必报的小人,没有办法,只好将符的话原原本本转告高榕和曲柳。曲柳犯急展愁,倒是高榕一味冷笑不吱声。
“我认为跟胡杨说说,找人通融符场长,看行得通么?”曲柳说。
“不用。小小一个芝麻干部,任任性属正常的,我有法子降伏”高榕面露微笑。
“什么法子?”
“利益。利益在我们商界是永恒的主题,上层建筑领域也差不多,只不过因为被冠以形形色色、事实上千篇一律的红色意识形态而显得模棱两可,实则一样。”
目睹高榕神情自若,仿佛运筹帏幄的将军早成竹在胸,曲柳便放了心,不再刨根问底。
我们符场长任性任到第三天,突然接到武陵县委办罗主任一个手机电话,要他堂客下星期一赶快到城关小学报到上课。符觉得这件事蹊跷,原来这罗主任在武陵县教育局任过局长,符曾为堂客的人事调动有求于他,希望在乡小教书的女人能调进城里来,解决两口子长期分居。罗当时口头敷衍应诺,但不久荣迁县委办主任,调动的事便搁浅了。人事变动本无可厚非,符不好再破费为女人调动的事四处活动,只能哑巴吃黄连,自认倒霉。
这时罗主任像只婉转的流莺道:“以前由于工作忙对不起佬弟的地方请多多包涵,这一次我吃了秤砣,铁心为你效犬马。我已经责成县教育局方面草拟相关手续,你堂客下星期一可以报到上课,先向你道个喜庆。另外,省委高副书记他妹子央求的事你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吧。你们不是县直单位,但好多的实际问题也需要地方政府出面协调,再说俺们是个老少边穷县,好歹出了一位家乡人在省城当大官,俺们不支持,尤其是俺们这群党员干部不支持,我们县今后有卵奔头。”
符刍荛握手机的手颤个不停,听完罗主任这席话,好不容易稳定了激动情绪,说:“罗主任,你真地太好啦。我没你那么觉悟,但我对你没什么卵意见呃。至于我堂客,我符某人绝对喝水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