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柳被他说得不好意思,只一味地笑。她左肩挎了个坤包,走路生怕踩死蚂蚁,跟着乔保森后面走下林荫道。
“我给你挎包,小曲”乔保森亲热劲十足。
曲柳便把坤包递给乔保森。莫看他五十岁,因行伍出身,在山林子住惯了,身手极其敏捷,进出林海绝似一只灵巧的野猫。
走不到三分之一路程,曲柳小腿肚子有点抽筋,朝乔保森行得远的背影提了意见,说:“场长,你四条腿跟野毛兔一样飞跑,又不是赶考。”
乔保森知道她嫌快,索性停下来等她,扭头向山上喊道:“好,歇一歇,反正时间还早。”
曲柳气喘吁吁停了步子,脸颊因为充血,嫣红犹如一朵月季,自坤包掏出手帕垫上青石台阶,坐下来休息。乔保森两粒三角眼珠像夤夜时分出没家户的老鼠眼,放肆地往她身上贱睃;心中有鬼,说话也活泛了,一如阴沟流水。
“小曲,我看你的体力不行,还需要锻炼。我在部队掷手榴弹都超过六十米,你究竟信不信!”
女人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手榴弹掷六十米说明什么问题。乔保森话峰正健,也不介意女人听没听进去,坚持不懈地继续卖弄当年勇:“不光是手榴弹,我的射击水平在部队也数一数二。”
“你一枪能打多少环?”曲柳缓和气氛,故意按了腔。
“九环以上”。
“哇,也够厉害的”。
乔保森按捺不住野火般的情欲,挪了挪身子,挨着女人并排坐下。曲柳倒并不在乎,若无其事地张望雾里若隐若现的山峰。林荫内静悄悄的,好像罩了层薄明纱巾,太阳已升在空中,但浓雾重重,等待它的诞生可能会费些时间,而周围的天边显然被皱染成鱼鳞状的血色了。
“我厉害的地方蛮多”乔保森出语双关,粗鄙不堪。
曲柳不是黄花闰女,自然知道这卵人狗嘴吐不出象牙,隐约间感觉会出现不祥征兆,本能地盻了眼乔保森。谁知对方也睁圆眼珠炯炯逼视自己。窘迫时女人绯红了脸,侧目道:“场长,我们赶路呀。”
女人先站起身。乔保森发觉自个儿色胆大到令曲柳尴尬的地步,也许为了弥合距离,又海吹:“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三十六行我基本上样样来得。在农村,我会犁田;到部队,学的本事就更多,吹拉弹唱外加用牛累死累活也拉不完的那些马列毛著。小曲啊,你们年轻人就是不肯上进。不是我批评你,你参加工作快十年了吧,几时见你主动写过申请?常常讲党组不关心人,党组可不关心不求上进不思进取的人。报你一句话,石柑都写入党申请书向党组织积极靠拢。”
曲柳像吊了胃口,厌烦道:“人家是知识分子。我如何跟他比。我没啥进步思想,只求党莫乱扣我的血汗钱,年底有鱼有肉,我不管马列毛邓。”
乔保森被她抢白,又怕惹恼了她,就说:“走,到溶边戽口凉水喝,你不渴么?俺们都忘记带瓶子了。”
乔保森转移话题,预备将行事地点放到较为僻静的溶谷。
俩人一前一后往木桥溶走。不大一会儿,他们来到乱石巉岩的溶滩岸旁。时在仲春,水略见湍涨,但溶水却还算清冽,看得清水底斗折蛇行的蝌蚪,间或从岩缝中突然冒出一只牛蛙个性化的粟色头部,眨眼间稍纵即逝。
乔保森跳到溶水中一块龟背状岩石,蹲身戽口水,埋头猛吸进喉。
“小曲,怎么不上来呢?”他露出快活的神情。
曲柳想喝也行,不喝也可以,并不至于非喝不得了的地步,然而不管怎样,她不能推却场长盛情相邀,只好自岸坡斜刺里落下来。她这样做委实难受,到底溶岸的路没砌台阶,既陡又曲,所幸两边生芭茅草,落坡时两只手紧紧扣着芭茅的尖穗,一步接一步慢慢踩近溶水。
“我不渴”曲柳十分肯定,她害怕龟背岩与岸边一米多宽的间距,或者说她根本没有把握跳得过去,她是一个谨小慎微的女人。
“上来吧”乔保森伸出一块巴掌。
女人尚在迟疑,目光全部拢进水里洄旋的涡流。
“上来吧,抓紧我的手,再跳。”
女人始终忐忑。龟背岩距岸边足足一米五距离,不抓乔保森的手凭她自己本事很可能会失足落水。女人着实心虚,但她又不愿忤逆场长的善意,更以为喝口水有什么了不起!人家大场长,这么辜负人家善行义举是不是太显小家子气?心往宽处想就想通了,接过乔保森那只骨瘦如柴的手,她跳上岩背。此时此刻,曲柳才发觉自己有多么愚蠢!明明是陷阱,还要轻率地自动入瓮。因为那双手突然发力,蛇一样痉挛,缠紧了她的蜂腰脾间。
“我……喜欢你”乔保森直抒胸臆。
女人非常善良,她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尺许见方的岩背又湿又滑,上面依稀可辨斑驳的苔藓地衣;她若反抗,他们当中至少有一个人会失足落水。她不会泅水,也不知道乔保森会不会水,她手足无措,简直跟木偶似地放任那双蛇一样狡猾的手臂。有时候,她甚至悲剧性地设想事态朝生米煮熟饭的方向发展,结果会怎么样?而隐约的意识又阻止她轻易屈服。理智渐渐占了上风,明白无误地告诉她:你这么年轻这么标致,怎么能够随随便便接受比自己父亲还老的男人呢?那么做岂不是亏待自己美丽的青春而拱手让人家捡了天大便宜吗?面对眼前暴风骤雨式的一切,曲柳的思想感情急转直下,从一开始稀里糊涂到现在醍醐灌顶,乔的所作所为不仅使她越来越感到恶心,更让她唾弃。
“场长,请你放尊重点”曲柳直截了当,毫不含糊。
女人的话对情欲中烧且失去控制力的男人来说无异于耳旁风。女人的裤带被拉下臀部,露出天生的梅花胎记。女人的下身分明像烙铁烫伤般剧痛难耐。正胶着难分胜败,从林荫里冷不丁射来一梭嘘啸的口哨,分明是另一个男人在搞恶作剧!它无疑中断了情节并中止乔的凌历攻势。而那可怜的女人因为惊吓,用尽吃奶力气推开对方,只听见扑咚一声,水花溅处,乔保森倒栽溪溶,湍激的溶水裹着他冲向下游。同时,繁密的树丛枝叶掩蔽了那位始作俑者。女人慢慢回过神来,整饬衣裤,蹬上溶岸,拎起刚才摆于岸上的坤包,继续下山赶路。她不想呼人去救那没心肝的老家伙,也料定不足人高的溪水淹不死他,而且她更讨厌返回场部与那糊涂货见面,最重要的是她务必去县城农业银行提取现金,代表单位出席葬礼。作为出纳,她责无旁贷,何况她的作风认真起来还算雷厉风行,同时下意识地,她不得不警惕乔保森利用权力公报私仇,这种可能性不能排除,所以绝不可以在工作中捅漏子,授人以柄。
曲柳跑出林荫道,进入一条大路,由此又分岔,奔向沅江河岸,一路又七弯八拐与盘山公路汇合,再沿盘山公路走下去,抵达山脚,从州市迤逦而至的国道在这儿与盘山公路相交,是个三岔站点,有过路班车直达县城。曲柳担心选水路费时,船舱乡下人多,物货杂遝,她好洁癖,从来敬而远之。这次也不例外,她决定搭班车。
三岔口有爿杂货铺,卖的都是南杂。林场人跟店主都熟,平日赊帐记姓名,年底再结。曲柳走渴了,到店门口跟那个酒糟鼻子老头儿要了瓶娃哈哈矿泉水,老头儿帮她取了瓶,拿抹布揩了揩瓶子上所蒙微尘,又捏来一支圆珠笔和一个小小笔记本,递送她让她自个儿登记。
曲柳写时有辆飞驶的吉普从州市往武陵方向奔,经过杂货铺时车子突然急刹,于国道柏油路面拖出一条狭长的拖压印。车子前后右门都打开了,下来一男一女两位中年人。那女的走得急,抢在前面往杂货铺这边趋步,对着曲柳背影直呼其名。曲柳见有人叫她,骋目望去,知道是那名下海经商的女教师高榕;后而跟着的瘦高男人是她丈夫章时莠,在自治州林业局林场科任科长,手里头掌着每年几万立方米指标材的批伐权;高榕下海靠的就是这项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不过听人说,高榕哥哥在省委当秘书,正如日中天。
“小曲,去吊丧么?那你们场长怎么不来,就你一个人?”高榕人肥,衣着却考究,袭一件紧身连衣黑丝裙,料子基本上用针编织,依稀现出她身腰腿侧好几处雪白的赘肉。
章时莠为人内敛,跟曲柳只略略点头,转身就向那酒糟鼻要了两瓶“娃哈哈”和一包“芙蓉王”香烟。
“章科长,请不要付钱,记在我帐上”曲柳说,又跟酒糟鼻取笔记本登记。
“那就表示感谢了。唉,你不是搭车么,反正人少,跟我们同行”高榕快人快语,嫌曲柳动作迂缓,顺手扯她上了车。
此行章时莠不带司机,自己掌握方向盘,他女人坐他右手,曲柳在后排。高榕对着车里后视镜中的曲柳道:“场长怎么不安排车子,不是有一辆双牌座吗?”
“车坏了。乔场长身体不好,所以把这份苦差交给我。”
高榕诡谲地笑道:“讲么子话啰。那种社交场合,就需要你这样的品牌效果,送县里人瞧瞧俺们农口战线人才如何,老章,你倒说说嘛。”
章时莠文不对题,说了些题外话:“的确如此。虽然军停界在武陵县,但人事编制在州局直辖——这并不是说不值得与县里政府机关打交道,比如前次山林纠纷,胡杨书记还亲自出面调解。”
曲柳嗤笑道:“云雀在云里叫,口号在山旯旮喊,鬼去听聆。这些大方向大政策大觉悟不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需要明白的,也弄不明白。”
章时莠和高榕听她说得土,深品又蛮有道理,忍不住地相互看了看对方表情,彼此呷然哂笑。
第四章 牌局
武陵县大礼堂这几天分外热闹。那原先供各位县级领导做长篇累牍报告、四十平米见方的会议台如今摆满了若干乐器,以大鼓为主,锣铙居多,一只锁呐,一把胡琴,师傅清一色男子,老少拢共八条人,轮番唱辰河戏曲目。至于具体唱词,会议厅底下二十几桌投入旷日持久麻将战的客人们总之听不懂,也根本没耗心思去辩一个子丑寅卯。虽说大家奔赴而来吊唁,其实交了人情钱,该忙的忙去了,该走的走了,余下的只是一些凑热闹讨好胡杨书记的人。因为久呆无聊,干脆摸摸麻将打发时间。高榕她们三人,匆匆挤进礼堂会议厅,扑面一阵骚味比公厕还使人难受。高榕眼疾手快,老远看到胡杨便招手示意,倏尔一位秃头中年男人便奶着肚子,踱着鹅方步,大摇大摆朝她们三人拢过来。
曲柳在打量胡杨。她怀疑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到底是不是武陵县委书记、二十八万人的父母官?不足一米六的身材,戴着高度近视眼镜,年龄四十岁开外,因在服丧期间,头部额前包了块麻色孝布条儿,由于绾得不合式,露出寸草不生的头顶,模样颇为滑稽。
胡杨笑容可掬,跟高榕、章时莠握手后,又赶过来站到曲柳眼皮底下,伸手想握她的手,却不见对方动静。曲柳委实不习惯握手,在山里粗粗糙糙惯了,整个人显得既木讷又拘谨。好在高榕从旁圆场道:“胡书记,她是国营军停界林场头块牌曲柳。”
高榕用肘子碰一下曲柳,催她出手。曲柳心猿意马,微微抬起那只僵得像根棍子的右手,不料胡杨主动抓住蒜根似的女人五指,紧紧地捏了良久。几乎同时,治丧委员会那名身着一套黑色男式西装、瘪胸脯的中年女人雄纠纠挺过来。胡杨附耳向她轻声嘀咕一会儿,她便领着三位客人来到会议台边。在那近人高的台子下是好几间杂房,相对会议厅清静许多,也许出于贵宾之故,胡杨买高榕夫妇面子,特地授意这名主事女人拔了一间杂房迎迓她们。
“你们要玩麻将还是扑克?”穿西装的中年女人问道。
曲柳看房间中央摆设一张麻将桌,桌四面都嵌着盛赌注用的小抽屉,桌边端端正正放了四个真皮沙发。高榕首先面南坐下,对曲柳说:“小曲,你平时在场里玩些什么娱乐活动。”
曲柳说:“扑克,二百四。”
没多时,退场的中年女人再也不见进来,进来的是一个十五岁上下的女孩,一色蓝色制服,双手捧一个大圆铁盘,盘中摆三盅酽茶,一一递给她们三人。随后,又从裤蔸内抠出两副尚未拆除塑封的崭新扑克牌,撂到麻将桌上。这女孩交了扑克,扯盘子要动身,不想高榕心细,不放心地道:“这伢儿你莫性急,等俺们清清牌,看扑克里有没有少牌。现在这年头,假冒伪劣产品天多,防不胜防。”
女孩听她这么认真,便毕恭毕敬立在房中等她清牌。大致过了三分钟,扑克牌被高榕和章时莠清完,刚好不多不少五十四张,才让那女孩离开。接着,又撤了“3”与“4”,打起二百四,每人八十分起平,多则赢少则输。高榕同章时莠对二百四颇生疏,平时只喜欢搓麻将,因而不敢贸然在人前下大赌注,曲柳也不张扬,三个人只当玩意儿玩。孰料几局下来,曲柳手气臭,水平事实上也与她们两口子相当。高榕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料曲柳牌技不过贵州驴子,乘着胜利势头道:“曲柳,我们应该玩大点,五角一分,你说呢。”
曲柳疑心高榕能够赢多半出于丈夫章时莠展暗力帮扶,到底委屈,并不同意这项提议,只是说:“我一天到晚拐场。若真照你定的行势打下去,我可能血本无归,除非加一位角,兴许会冲掉霉运。”
正说着话,杂房门咚咚响起,敲门人手很重。高榕叫丈夫去开门,章时莠应声后立即跑去扯开门闩。门启处,胡杨和一位肥得不堪的女人走了进来。那女人三十多岁,近视眼镜片儿后生了对牛眼晴,下面挂一张青蛙嘴,腆着将军肚,颐指气使,神态自若,活脱脱似一只骄傲的公鸡。胡杨对高榕说:“我怕你们三缺一,这不替你们找了一位角,请我们满副书记就坐。告诉你们,她可是一位财神爷,你们千万莫手下留情啊。”
满条红落在与曲柳对面的座位,胡杨说完正要离身而去,满条红回敬他道:“吃里扒外的东西,你在说人话么。”
胡杨总之要走,闩门时道:“你们四个人玩,有事跟我秘书讲。”
现在重新回到赌注的问题。
满条红说:“一元一分。”
高榕说:“曲柳,机会均等,你不用害怕。”
章时莠说:“等我把门反闩起来。”
满条红睃了眼章时莠,一脸不屑地讥道:“章科长这人一定怕高榕。这么谨小慎微还了得。有什么怕得嘛,今天是谁当大事?怕个卵!再讲公安局还虚纪委会呢。不信,你去问问刑侦大队长乔小槐,公安也是置于党的纪检监察范围之内的。”
章时莠听满条红这番厥词,已没了主见,不敢起身反锁那门了。高榕白丈夫几眼,章也装着不看见,两只手只管翻扑克牌。曲柳不认识满条红,隐约间感觉这女人官腔十足。她是个机灵人,觉察高榕不满丈夫的老实巴交,本人又好面子,又怕得罪满条红,所以微微然涨红了脸颊。曲柳一则仗义,一则反感于满条红,二话没说,起身便将那门关死。
高榕笑道:“曲柳,你同不同意,也该扔句话。”
曲柳爽快地道:“行。一元一分。”
满条红认真观察曲柳,见她螓首蛾眉,言谈举止不俗,极具古典气质,心下就不舒服,顿时眉头紧锁,冬瓜脸一皱,双手把了两副牌,使劲洗了三遍。看样子,她胸有成竹。
四人先翻点子比大,谁大谁先幺牌。曲柳翻得A,章时莠把牌推给她幺。两副牌拢共一百零八张,扯掉“3”和“4”,剩九十二张,平均到人二十三张。首开三局,曲柳手气陡然由阴转晴,一会儿叫庄,一会儿打机动主,三局通赢。这时,她并没多加注意胡杨书记几时又拱进房里来观牌,一声不吭,偏偏立在曲柳与高榕之间。对座满条红曾经跟胡杨有过权色交易,虽露水几次,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