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保森丢了张摸在手的麻将牌,说:“五万,没人捉炮吧。”
“场长,我想跟你商量……”丁香又重复道。
乔保森烦燥地回答:“当场讲不行么?什么卵事非得这个时候大呼小叫。”
“我嫂子摔了一跤,你看那么大的肚子,凶多吉少,求场长帮忙派辆车送我嫂嫂去县人民医院。”
乔保森不吭声,慢慢悠悠从裤兜掏出一包“芙蓉王”摆到桌面,抠了一支点着火,若无其事地玩他的牌,就剩一张八万将牌,整副牌进入“听”的冲刺阶段。
丁香说:“谁没个三长两短呢?何况林场那么多子弟都在木桥溶小学读书,我哥嫂也自从不亏待过场里哪位。”
乔保森叨着烟,推牌道:“自摸。”
应春花感觉今天乔保森特别跟丁香过意不去,不像往日那般殷勤讨好相,便诚心劝丁香道:“场长有事?你跟欧副讲一声吧。”
乔保森故意对符刍荛说:“卡车全部出去,小车师傅暂时请不到人,再讲也装不下你嫂嫂那么一条孕妇,你另想办法。”
丁香眼圈红了,眼眶湿润了,牙齿咬着下唇,心里诅咒:“阎王爷会收拾你这个小人的,乔保森你等着瞧。”
默默无语的女人重新回到板车旁边,这时她哥哥正攥了块湿毛巾敷在她嫂嫂渗满钉子汗的额角。
“俺们推下山去找汽车,不行,坐拖拉机”丁香抬起手背,揩着泪水。
丁茂林点点头,将车启动。他推,他妹子从旁帮扶。
第三十二章 磨难
路在黑夜伸向远方,蜿蜒而坎坷,但昏迷的女人躺在板车里无知无觉。雾岚渐渐从峪底浮上来了,天边边挂着几颗寒星。星光显得十分幽晦,倒是那半轮如月耀在夜空,周围布满许多惊涛骇浪似的乌云,偶尔由左至右,或者说由南向北拂过薄纱般的云翳,掩住月亮一角,一会儿又飘然而逝,露现月亮半张冰冷的脸庞。丁香陪哥哥说话,这个时候他们差不多到了三岔口那爿南杂店。
“哥,不是我站在曲柳嫂立场;依我看,我能够录用转干,恐怕是她在展暗劲。”
丁茂林坚定地压制道:“你莫提起和尚吃斋,我并不往那个方向胡猜乱想。”
“那你以为乔保森就大慈大悲观世音么?”丁香一只手把着板车托把,一只手替白梭梭抻了抻被晚风吹弄的被角。
丁茂林说:“乔保森是什么卵?我哑巴吃汤圆,你不必在这里说三道四,我急呢。”
丁香劝他道:“到了三岔口,把板车停靠边休息,晓得有没有车子?没有车俺们得分头去找,拖拉机行吗?”
丁茂林汗流浃背,脚蹬的皮鞋是结婚前夕白梭梭花二百元买的“红蜻蜓”,现在因为下山路难行,居然硌破了皮肤,血浆和袜子已经凝固胶着,这时候他的神经同意识都已相当麻木,所以并不感到疼痛。不多会儿,他们来到三岔口,酒糟鼻子大约早早入睡,店子又打了烊,黑灯瞎火。丁茂林将板车停在路边草丛旁。一个人便蹲在路边,而且摸完四只口袋,到底没有烟,于是他沮丧地站起来在大路东西两头逡巡。他妹子怕草丛中藏蛇,果敢地移开板车,推到另一处地方。
“哥!我想到河边找运河沙的拖拉机”丁香心碎得像泡沫,声调暗哑。
正说着,走了几步,三岔口突然射来两束灯光,接着一辆日本丰田牌双排座小货车戛然停到丁香跟前。车子关了远光灯,仅亮着小灯,车子不熄火,噪音极小。丁香认出这辆车是武陵县林业局种苗站的运苗车。欧阳松从前排右座下车,跟着吆喝道:“丁香,你和你哥拉板车干啥,莫不是……”
丁香拉着欧阳松一只手臂像抓得了救命草,说:“我嫂子生产,人恼火。”
丁香才记得今天上午欧阳松和石柑去县林业局拉樟树苗。几乎同时,石柑自后排下了车。丁茂林有些不好意思,不想过来跟他们打招呼。
“丁香你等一等,等俺们上了场部下了苗子再送你嫂子去医院”欧阳松顾及货厢满堆着苗子,觉得不方便装个孕妇,想等下了苗子,再赶转来,也不为迟。
丁香焦憔悴道:“这如何办,我嫂子当真昏死了呀。”
石柑提议:“不打紧,将板车抬上后面货厢不就得了。”
欧阳松担心苗子遭到挤压,此许沉闷,所以不吱声。石柑说:“人命关天,由不得瞻前顾后;丁校长,来,俺们把板车抬上去。”
欧阳松仍然犹豫,当他们三个人动手抬时,他也不加思索,顺利地将板车放到车厢。欧阳松跟车里师傅交代一番,那师傅大约首肯了,车子掉转方向,载着兄妹俩和车后的白梭梭驶往武陵县城。欧阳松便和石柑步行进山。
车子开到半路,师傅身边的丁茂林拍了一下这位四十好几岁的胖汉右手,说:“请你停一停,等我到车厢后照顾我堂客去。”
胖汉子厌烦丁茂林拍他的手影响操作,不高兴地道:“你要停车你没有嘴巴?你动脚动手你想叫车抛锚不成,再这么闹腾,老子才不耐烦学这活雷锋,找罪寻累受呐。我是看欧主任的面子……”
丁香从旁圆场道:“师傅你息怒,我哥也是急忘魂了,请你多多原谅。”
胖汉听得顺耳,停了车。丁茂林便猿攀几手,爬到车货厢里面去了。
车驾驶座一排,胖汉对丁香说:“那个人是你兄弟?”
丁香点点头,因为感激泪流不止。胖汉开车专注,并未留意,继续道:“你好像是场里干部吧。”
丁香重重地有如打铁,回答道:“是,也不是。”
武陵县人民医院妇产科的甬道亮如白昼,尽头的手术室灯火通明,门掩闭严密,自花玻璃依稀可见里面人影幢幢,交错如皮影戏偶。
丁茂林茕然独坐甬道近手术室一排长木凳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解乏。夜已经很深了,甬道里冷冷清清,稍微咳嗽一下便雷也似地响彻回音。一会儿,他把那包事先跟医院门外小店买的“长沙”烟抽得所剩无几了,木凳下面满地狼籍所甩的烟蒂。每一支烟几乎吸到过滤咀部位,烧焦的海绵体聚合成一股浓重怪味,弥漫了整个甬道。
不知过了多久,丁香首先自手术室里出来,神色黯然。他哥哥刷地站起来,迫不急待地问道:“怎么样?孩子?”
“孩子报销了,耽搁的时间太久,这没有办法。嫂子还行,现在需要输氧。”
丁香说完这番话,丁茂林痴了半天,栽在长凳上再也直不起身来。那滚烫的泪水便自眼角泉涌般喷薄而出,也许是丝丝欣慰,也许是残缺的遗憾,也许是过多的辛酸,也许是无尽的忧郁,凡此种种情愫绞结心窍,叫他情不能自禁。他把脸埋进摊开的双手放肆地无声哭泣。整整哭了三分钟,丁茂林对他妹子吩咐道:“去外头给接生的医生护士买点零食或水果吧。”
说着,伴随一阵窸窣作响,转而一架手术车被推进了甬道……
军停界林场纷纷扬扬议论白梭梭因难产变疯的事。不知谁捅出乔保森不肯借车调度一节,所有的舆论风标指向乔的可恶行径。自然而然地这些非议飘进乔的耳朵眼。对此,这卵人警犬一样的嗅觉十分敏锐,深知自己所处的不利形势。他怀疑应该是符刍荛、应春花或欧阳松堂客金桂布道的结果,他们三个人当时都在场看见他怎么拒绝丁香的。符身为副职,乔保森不敢追究询问,金桂不是场里干部职工,更不方便打扰她,最后他把希望寄托于老实巴交的应春花,但应流着眼泪设誓道:“我若好出这款鸡毛蒜皮,那真是夹不住尾巴的母狗。”言下之意不说自明。
舆论好像紧锁的囚笼禁锢着拥有绝对权力的乔保森,在找不到突破口的情形下,乔唯一的补救措施就是重塑自我形象。固然,他只能跟欧阳松套近乎;他知道欧阳松正直公平,颇得人缘,又身兼党组成员;依靠他的翼辅,或多或少可以挽回一些名誉方面的缺失。这一天,他把欧阳松叫住了。
“丁茂林有没有找着你,那天晚上”他包抄迂回。
“场长你说啥,是白梭梭的事么?”
“你……”
“噢——对了,是有这么回事情。那晚和小石拉樟树苗碰见他们,丁香跟我一说,泪水涟涟的样子挺让人难受的。我就同石柑商量,幸好苗子没遭影响。”
乔保森说:“其实我想答应丁香的。我和符副打牌,我手气最红,我就要丁香找你调度,不晓得你当时拉苗下山,我忘记了这个环节。唉,千古罪人现在我一人担喽。”
欧阳松说:“总算捡了条性命。”
乔保森假惺惺地道:“可怜。人有旦夕祸福。我呢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兴许场里好多人记恨我,好出天多是非。”
欧阳松沉吟半响,说:“丁茂林不是场里人,论公扯不上边边。论私你和他交情一般,不至于以公济私这个层面。”
乔保森一颗阴霾密布的心被欧阳松这套清纯如水的言语洗涤得干干净净。
“还是欧老弟最体量人哟”乔保森吁了口长气。
场里人各各把乔保森的坏心眼当做古好,乃至好进在武陵县城安享晚年的李长水耳朵。李最近总觉得亏欠丁香一家子似的,如今听说乔保森又逼得白梭梭难产、变疯,心里憋了无尽的痛苦,好像上帝抽着鞭子,笞挞他的魂灵,让他惶惶不可终日。无奈之下,老头子计划上山转一趟,看看丁香。
李长水利用一个礼拜天造访丁香。她侄女丁培为老汉闩开了门,却不许他进门。李长水说:“你不认识我么,我姓李,叫我李爷爷。”
慢慢儿地,丁培觉出李长水很和善,模样胖圆,年纪也六十多了,就拉敞了门,说:“李爷爷请进。”
李长水只见堂屋里摆了张书桌,方方的矮矮的,上面铺了一些书和本子。
“你爸和姑姑呢,你是一个人在家做作业吧”李长水颇觉讶怪,屋子里静悄悄的。
“我爸陪她去省城疯人院了,姑姑在厨房做饭”丁培坐下来伏案写字。
不多时,丁香由厨房出来,要李长水下坐。李长水并不急于就坐,而是仔细观察这个不到三十五岁的女人。她腰间扎着腊染布围裙,双手湿漉漉的,五指拶开。她的精神看起来不济,原先一字排开盖在额头的浏海无故凌乱辐射;她的眼角布有血丝,双眼皮眼睑老是不停地眨着;那板刷一样浓密的睫毛翳住了双眼,所以让人感到她内心充满了深沉的忧伤情绪。毫无疑问,这女人巳分明暴露中年的迹象。
“如何晓得她一夜之间会变癫了”丁香喃喃地道。
李长水不那么确信白梭梭会达到这种不堪设想的程度。
丁香解释道:“白家祖母以前就害过精神病,没几年就过逝了。”
李长水说:“那还得等专家鉴定后再下结论。”
丁香说:“吓,我得办菜去,李副场长你今儿就在我家歹晌饭吧。”
丁香离开堂屋,李长水就坐到丁培身旁看她写字。丁培写得投入,李长水不想干扰她,看见文具盒内有一支铅笔断了笔蕊,他又拿盒子里的卷笔刀削这支铅笔,伴随沙沙的卷笔声,卷皮儿弯弯曲曲落在地下。
丁香从厨房端出菜饭和碗筷,置在堂屋角落边的饭桌上。
“李副场长,我为你盛饭好吗?”
李长水坚决不要,说:“我上午九点才歹,一天两餐习惯了,我回家反正要歹夜饭的。”
丁香为侄女盛了饭,叫她先搁置手头作业。丁培很乖很听话,接过碗夹了菜,在一边静静咀嚼。
李长水准备等丁香吃完饭再细节化地听她叙述她嫂子的情况。但丁香丝毫没有食欲,极不耐烦地开始诉说:“前些日子白梭梭寡言少语,那样子木得像砣炭脑壳。有一天半夜深更,她一个人偷偷儿出去,是人不晓得!回来时全身上下衣服裤子浇湿,头发也像水淋过似的,送她的几个船牯佬说她想自杀。我哥从这以后就不舍日夜守她了,开始还不用捆绳索,后来不行了,唱《刘三姐》,跳忠字舞,又随手乱扔东西,我就劝我哥捆绑了她。我哥百般无奈,只好请假投医问药,他这辈子算完蛋了。”
丁香说着说着,泪花嘤嘤地落了许多。
李长水说:“你哥请假,学校的课怎么办?场里子弟估计占一半学生?”
“场里好多人找乔保森发难,横竖都是他做的好事!欧主任出面调解总归息事宁人,先叫石柑代课。”
李长水说:“你哥请假大概会请到什么时候?”
丁香说:“晓得几时。捱过这学期,教育局会考虑师资投入的。”
李长水和丁香絮叨好久。李有备而来,起身告辞将预先准备的伍拾圆人民币撂到丁培文具盒内,嘀咕道:“给小伢儿买点零食吧。”
送了钱,李长水生怕丁香来追,拔腿就跑。倾刻间背后果然传来脆响的牢骚。走出一箭地,他蓦然回头,见丁香还捏着那张纸币在空中摇晃。
一路里,李长水极端地揣测,认为白梭梭之所以变成疯子,不外乎白仲蓼的死和那个早夭的幼婴吧。可是相对那样一名自小便在青绿山水间长大的姑娘,这样的双重悲剧竟足以粉碎她生存的勇气。唉——李长水叹息的末了对乔保森油然而生刻毒的憎恶来,与此同时又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乃至主使儿子助纣为虐害死葛藤的阴谋深抱愧悔。想到这份儿,老家伙热泪盈眶。
第三十三章 匹配
学校很快地放了暑假。我们倔强的小学校长跟他亲妹子丁香借得四万元人民币用于精神病院中为他所爱的女人身上。钱,对于仁义的丁香似乎不成其为问题,而除了倾囊相助外,丁香直截了当地把想法告诉哥哥,如果抽不开时间带丁培的话,她愿意付出全部心血为哥嫂分忧解难。然而,教书匠固有的清高出乎她的意料,丁茂林丝毫不肯托欠仟何债务,包括自己的亲妹子也不例外。他妹子郑重向他表白,这笔钱几时手头松泛了几时再还,不迟。他妹子的本意是不想要他偿还一文,但她知道她哥那倔驴一样脾性,所以她只得这么诓她哥而不至于伤害他的自尊。不过,出于捍卫这可怜的自尊继而做出让人无法理喻的事情时,他的脾气又变成一种草莽式的盲目——他明白无误地说自己已经向武陵县教委提出停薪留职,教委的人根据他的家庭实际情况,几乎不追加任何附加条件就批准了报告,双方拟定了合同。不日,他将动身启程,只身下广东应聘某所贵族小学。
丁香对哥哥撇下丁培委实不知其详。丁茂林便耐心地解释:这么做一切都是为了尽快偿还那四万元债务。丁香忧心忡忡,似乎感觉他如此果敢的背后充满了不确定性,尽管此时此刻她说不准她的忧虑,但她还是觉得她哥哥不应该南下打工。她想阻止他,自然搬出丁培当做理由,说自己一个人带丁培恐怕力不从心。
“我会加倍送你照顾丁培的生活费”他语气坚定,不容商榷。
丁香非常负气,说了些激将的话:“不说丁培。你也舍得那一帮孩子?我们林场子弟占了一半强呢?你这样做,耽搁学业影响事小,倒把你一世英名砸坏牌子,场里人又爱好是弄非,讲你公报私仇对付乔保森,牺牲了孩子们……”
“放屁”丁茂林吼起来,像头发怒的雄狮。
丁香见哥哥动了肝火,知道他决心已定,也不再跟他计较。
当一个人连生存的基本保障都得不到实现时,无论如何再冕冠堂皇的教义根本属于画饼充饥,丁茂林对此有切身体会。他妹子信口开河,反使他自儿童时代接受然后生吞活剥吸收的种种有关摒弃个人私利而张扬集体主义的意识形态愈来愈凸现荒唐与贫乏,许多形形色色的人物榜样更令他唾弃。不可否认,乔保森弄权好比一剂点滴催他猛省,强迫他重新审视二十年来哺桃育李的全部意义和整体价值。平心而论,他对山区孩子们无私奉献有口皆碑,对自己教学任务可谓精益求精,一面墙的荣誉至少说明二十个年头来之不易。如今,所有罹患的痛苦仿佛上苍对这二十年安守本分任劳任怨亮出的绝佳分数。痛定思痛,他不得不痉挛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