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人声鼎沸队伍嘈杂,一条人影如苍鹰扑食闪过人群,不顾四米高坎,跳进潭水去救丁香。所幸潭水齐胯,那人双手抱起丁香,横陈自己手臂,深一脚浅一步,沿着溪边那堆石滩,冒着雨箭爬上岸来。
当人们用睁至极限的瞳孔发现这位英雄人物竟然是欧阳松时,他们除了意外和钦配,仿佛潜意识里油然对欧阳产生莫名其妙的嫉妒,他们在仰慕欧阳的同时因眼睛无意捕捉到丁香胴体而叹为观止而为之吃欧阳的醋。她褪脱了外衣,光洁的身子仅剩一对乳罩,一对樱桃色的乳罩;她的身体尽管消瘦好多,但那双锥体形的乳房犹如两个倒扣的细瓷饭碗;她的胴体还穿着被雨水打湿了的裤子,雕尽下身丰满轮廊;一双鞋也不知道丢在哪儿去了,露出两只光裸的脚踝;她的整副苗条而丰满的躯体几乎让人们饱览无余,头发遮住她的脸……显而易见她丧失了思维,处于高度昏迷状态。欧阳松背着她回到场部,他来不及搜寻钥匙,用自己身体撞开丁香家的房门。
他把她放到堂屋一张夏天睡的凉床上,然后转身要走,他想喊另一位女人来帮她换衣服。他奔到场办,四处寻人,应春花出门去了,白梭梭可能还在溪边路中,场部空寂得像座坟茔。远远地传来唢呐如泣如诉,和着凄风苦雨,仿佛要将这无尽的忧伤融入周遭空濛山色。他徘徊犹豫,是赶回去七八里或是直截了当帮女人换套衣服盖好被子,再去附近叫师傅出趟车去县人民医院?这样做势必要请示乔保森。噢,他想起来,乔保森和李长水没去出殡。乔声言他因连日感冒断不能出殡;李告诉他自个儿年纪大了,怕也去不得。然而此时此刻,他们俩人连影子也不在场部呀。他又从场办跑回来,焦虑和责任主宰了他的灵窍。他在为这昏獗不省人事的女人担扰,别的不说,万一这女人出现三长两短,乔保森和李长水不把自己看白了吗?绝不能再耽搁时间!他果断地下定决心,重新退回丁香家,掩了门。就着凉床上的女人,偏了头去,又侧了目,将女人身上所有解光,接着弄来一条毛巾,闭起眼睛替女人揩干身子。等他扔了毛巾,一把又抱起女人,偏着脑袋找卧室时,由于慌乱居然把女人的身膀碰到门方,女人本能地呻吟一下。他脱口骂自己:“瞎子。”他骂的时候无意睁开了眼,而此时此刻他的双眼被丁香绝美的胴体杀伤乃至体无完肤。他疾騃片刻,将女人放进卧室的床上,扯被褥为她盖严,为她垫实枕头。在他举手梳弄女人湿漉散发的过程中,他感觉自个儿好像受到神的诱惑使他产生一种想吻她饱满额角的冲动,但负罪式的羞耻一下子又填充他空虚的魂灵,而且占了上风,最后他控制了几秒钟,回归常态。即便这样他的脸仍像烙铁一般发烫,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做做深呼吸,然后转身飞快地跑到户外。雨水这时又滴在他的脸颊鼻子,他觉得应该马上找位赤脚医生来,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自始至终,他执拗地琢磨:我欧阳松可不是失街亭的马谡。
屋子里,丁香苏醒过来,透过敞开的几扇门,她暸见户外救自己的那个男人背影了。她挣扎着想呼唤他,却没了任何力气,又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不过,她估摸那人十之八九是欧阳松。醒了片刻,眼前昏黑,辗转便糊涂晕睡过去。
第二十二章 怀疑
出殡这天清早,雨老是下个不停,直落到晌午时分。金桂见男人和儿子都没回家,望那雨势有些消减,就打算去对面山包那片松林采枞菌,顺便于回路再寻些胡葱,等转来给父子俩炊一顿“枞菌炖肉”,犒晌饭吃。
金桂动身时戴了顶米黄的油斗笠,挎一筐柳条篮子,迎着蒙茸细雨,朝山那边走。不多久,凑近某处山脚,上面遍地松树。自山脚进入松林横挡五米高的土坎,坎上生满才凋花的桤木,这个雨季将这种漫山野的灌木灌饱了,长出厚实而多毛的锯齿叶,无数的桤木枝叶形成几道墙。金桂停下来犹豫了一下,然后果断地选择相对而言十分险阻的高坎陬凹处。篮子捋至膀子,将斗笠两边所牵的绳子勒紧下颏,腾出两只手把紧枝叶,两只脚有力地如山羊那么一蹬,便爬上了坎,身子兽似地没入林中。她儿时久居乡林的生活帮了大忙,经验使她每次采菌几乎满载而归,但别的女人尽管成群结队兴高采烈走康庄大道,结果因为缺乏经验往往收效甚微。这一次同样得到大自然惠顾。她发现一片净地,地面绝少灌丛,地下布满层层陈年积累起来的松针,每蔸松树的间距至少丈余,林子显得很开阔。等她猫了身子认真观察,那些可爱的枞菌竟如列队候命的小矮人一字儿排开。喜悦之情自心底频频脉脉喷薄出来,她蹲下身去,不禁唱起了歌,是那首《洪湖水浪打浪》,一边又不分良莠地摘着枞菌。
半个小时过去了,柳条篮子盛满枞菌。雨这会儿终于停住。金桂摘掉斗笠,立在一株碗口粗的松树底部,四下里瞧了瞧,因为没人,便蹲进草窠屙尿。雨水天中,女人的尿意频仍无度,沥了近一分钟,潮淋的快感意犹未尽——这时,无缘无故,也不知从什么可怕的地方——好像从松林上方打落下来一声极尖锐又刺耳的口哨。女人的魂颠三倒四,这口哨仿佛一枚不起眼的小松榛恰当好处地击破女人固有的心理防线,而且毫无思想准备。所以女人反应失常,身体歪斜地站起,而裤管早已经溅得浇湿。她尽量使自己恢复神志,张着耳朵跟循一连串的动静。
“有本事望香意,有种就让老子认你面目”女人吼道,声音双从四面八方弹回,鼓荡而夹杂野性。
回音甫定,那条人影便自动从合抱的松树后面闪了出来。那是个男人,中等身材,穿着雨衣,脚下蹬一双粘满泥浆的高筒套靴。金桂认识他,是欧阳松工区的钟桧,平时同自己男人挺要好的一位。
“嫂子受惊了”他面不改色心不跳,睥视着女人。
“你看了我什么”金桂厌恶他的不恭。
“我看了什么并不重要。我们凑巧,我才从坟场过来,上这里屙泡尿,想不到俺们骚在一起,不好意思。”
“那你做啥吹口哨,你不觉得害臊。”
“我这个玩笑没你老公欧阳的严重!”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场里人当古好!你自个问你男人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名堂经,你给我说清楚”女人铁青着脸,戴起斗笠靠上前。
“他心疼人呢。他把丁香一路抱回来的。”
钟桧原来想说:“背”,临时脱口却道:“抱”,以示严重程度。他的诡计得逞后,金桂呆若木鸡,他则乘机溜下了山岗。
等金桂回过神,发觉钟桧无影无踪,好多话又要鞠他盘问,他这一去二三里气得她雾里忘魂,提起柳条篮便往回走,至于寻胡葱的未来细节被这股火气冲淡忘了。到家后,她儿子眼尖,以前歹过枞菌墩肉这道菜的,仍惦记它的余韵,便咂巴着嘴唇对母亲道:“妈,几时采回这么多菌子,是不是办枞菌炖肉,怎么没逻到胡葱。”
金桂哪里有闲心理会儿子。
欧阳松这会子也到了家,周身让雨水淋得跟落汤鸡一样。他连日劳碌,学着平常的脾气直呼堂客取干净衣鞋。身子胶在交椅内半天,金桂偏是在厨房里弄出零星的碗锅瓢盆声,偏是不肯露脸,也不吱声儿。
儿子欧阳雪涛踅进堂屋轻轻在父亲耳朵旁低语:“妈采了许多枞菌。”
欧阳松根据儿子提供的信息,脱掉泥污得不成样子的皮鞋,赤脚拱进厨房,看见昏暗的灶上亮着一盏五瓦白炽灯,金桂腰系一块半旧的破布挨着小水池淘米。他想和她说几句话,但感觉女人冷若冰霜的脸比户外阴沉的天气还坏,到底不敢说。
欧阳松些许着怄,转身去了卫生间,好歹找到一双拖鞋,到卧室翻了该换的里衣里裤及外衣外套,一古脑儿带进卫生间,又径直往厨房火炉上摸索,见铝壶里倒热着满壶水,便用劲拧上手,再加半盆凉水,蒸蒸地冲了澡。
儿子从外面忙了大约十分钟,又问母亲枞菌的事。金桂生硬地道:“没有胡葱,办不成,喂猪吃算了。”
欧阳松听了,忍不住要批评女人:“喂猪岂不可惜,没有胡葱可以扯嘛,走,涛涛,爸引你到门口逻逻,多的很。”
“不用找。这菌子都是我的功,我喜欢办就办,不办就不办,你们爷俩管不着。你们馋铹,自个儿上山去捡。”
欧阳松说:“你今天怎么了,好好儿的发神经!不办,大不了我们不歹。你帮涛涛办晌饭,下午还有半天课。”
金桂把米盆朝丁饭炖得山响,较真道:“涛涛你先出去,妈给你办松菌炒豆屎辣椒子,同样好吃。妈有事跟你爸商量。”
儿子听话,看家狗自始至终也饥着肚皮等晌饭,老是跟在涛涛鞍前马后,涛涛一出门,这畜生也夹了尾巴亦步亦趋。屋子里只剩两口子你言我语斗嘴。
呛人的气味先自女人醋坛子挥发:“我不若将枞菌喂了猪自在,省得白白糟踏了给有的人长力气偷女人。”
欧阳松忽然吃她一惊,起初以为女人的话简直痴人说梦不可理喻。仔细咂摸,觉出味道,解释道:“你是听谁闲话?用不着发这么天大的脾气。只不过我可怜她栽进溪水,背她一段路程而已,这也是人之常情,不应该吃醋。”
“好一个‘而已’。你是不是背得在理?你是不是等她老公死等了好久现在有空儿可怜她?你倒不如可怜她下半辈子同她百年谐好算卵!你还要跟我和儿子将就什么。我吃醋?笑话,那种骚狐狸也值得老子吃醋。抹布洗了依旧是抹布,什么东西,除非只有像你欧阳松这样陈世美的角色拿着抹布当缎子看!林场送灵的人天多,单单她跌跤单单使唤你来背,你那会儿就最会充雄?是见义勇为或是仁至尽义?也不怕别人指指点点,晓得一路是背或是搂,是不是摸了你阳器……”
女人酣畅淋漓越说越卑俗。欧阳松不得已,干脆抽她一巴掌,袜也没穿,胡乱趿双灰不拉矶的破三接头皮鞋扬长而去。
空荡荡的房屋内,女人形单影只,饭懒得饲弄,菜也不想料理,一个人扑在床头枕际嚎陶,口里不停地念叨一系列古怪而希奇的诅咒:
“我诅她八字轻,尅死男人尅双亲;
我诅她淫奔女,日死万人自个死;
我诅她, 明儿就翻坎梅开二度;
我诅她, 行船走马背时有三遭;
……”
欧阳松饥着肚子回到场办,准备交了客房钥匙,因为丧事完成,人走茶凉,该是收场的时候。乔保森正在场办吸烟打盹,早晨他没去送灵,而昨天就已躲到县城跟李长水搞长夜之饮。前天他就正儿八经像请假似地告诉欧阳松,自己发烧感冒仍未停止打针吃药,出殡自然不可能支撑得起。今早的破门声弄醒了他,睁眼说:“欧阳哟,你辛苦了”。
欧阳松没生旁逸斜枝的言语,只说:“林场人我安排好了,你和李副场长不送也没关系。反正追掉会开得比较圆满。”
乔保森知道李长水那本谱,装做不闻不问,继续合眼将脑瓜重新枕于沙发靠背。欧阳松却伸手递他一捧钥匙:“李副不在,我先退送你。”
“那么急,退啥?不必忙嘛”乔保森诡谲地睃了眼对方。
欧阳松语无论次,嗫嚅道:“我……”
乔保森打了一个深呵欠,又伸一个懒腰,挪一下屁股,为欧阳松腾一处空位,笑道:“你请坐。”
欧阳松规矩起来,倒像个孩子,老实坐下,十指交错盘在腿上,身子不敢靠进沙发,心里空得似一座枯水的河谷,静得发怵。
“我得跟你说清楚”乔保林掏出高级过滤咀香烟,给欧阳一支,自己也叼一支,取打火机先为欧阳松点燃。欧阳吸了口,将中指于乔的右手背点击一下,以示尊重。乔自个儿也猛吸几口,吞云吐雾。
“现在场里的困境你也晓得。葛藤走了,场办主任空缺,李长水已经呈递辞职报告,想提前办病退手续,所有的麻烦结在一处。我不是哪吒,没有三头六臂。通过几天来我和李副场长再三研究,根据上次选举民调情况,我们决定推荐你进入场党组,拟任场办主任、党组成员。另一位副场长人选是符刍荛,他四十好几,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对我们的人事安排理应支持、理解为妥。材料我叫石柑都写了打印好了,已报州局党委。横竖‘煮熟的鸭子’!你不用着急,十拿九稳的事,即日将见分晓。今后,不过几年时间,我也该让贤。这话都说了若干次,州局党委就是不体恤我的年纪问题,‘长江后浪推前浪’,后生可畏呀。啊,你也谈谈自个意见。”
欧阳松刚才无意识把钥匙搁在沙发软垫中,这下听乔保森一席话,抻手便拿起钥匙,攥于手心,认真地道:“我不存在任何意见,感谢党组织信任,感谢场长栽培。”
欧阳松并不信任乔保森这卵人,但也想就汤下面多套些近乎,却叫烟呛了喉管,顿时语塞咳嗽不止。那乔保森一改拘谨揣测态势,伸手挽紧他脖颈,又好了款曲折:“欧阳佬弟,目前看来你搞得不错,丁香和她哥哥也不来闹事寻衅,但鬼晓得她们今后在赔偿方面是否讲道理。人心不足蛇吞象,天晓得。”
欧阳松扔了烟蒂,下意识用鞋底摁熄,说道:“只要依规依法,该如何就如何,林场不是民政局救济院,更不是唐僧肉任人宰割。”
乔保森拍着欧阳松肩头,叹气道:“你晓得有人给丁香撑腰么,你晓得么?”
欧阳松摇头不语。
“曲柳!这婊子养的自打从山麻雀变成金凤凰,一直想翻天!你明白这幕后名堂经吗?他男人胡杨就是自治州新任州长,妈的撑竿跳高。昨天他的秘书专门向老子交代,说除了赔偿外还得将丁香录用为军停界林场国营工!瞧瞧,官大一级如泰山压顶,今年奖金等于打水漂,场里一百多人不恨死我才怪!搞不好当面日娘。”
“场长是正派硬朗人,对付压力肯定要顶,但作为局外人,我以为顶上方的压力需要基础。这好比金字塔一样,不能没有塔基;如果塔基不牢,你怎么顶?而如果你牺牲了塔尖,更不知其可。我想他们逼你招录丁香,你不如将计就计,做好这份顺水人情”欧阳松笑容可掬。
乔保森眼珠雪亮,思维完全被对方磁吸过去;他清楚自己的群众基础不牢,便虚掩道:“亏你在军停界林场摸爬滚打十几年,效益原本就不行,赔个七万八万,还得进一名员额,小欧,我好难为人。”
欧阳松全身靠进沙发,说:“场长杞人忧天。常言:跟皇帝跑的人不会掉队。放眼前大人情不做,亦不觉可惜?事实上林场人手多是嫌多,但真正办事派得上用场的就只三分之一。容我客观公允地说,丁香读过自费中专,林场现缺出纳,她如果录用,绝对能够胜任。”
乔保森听到这个层面,也不得不承认当初选择葛藤纯粹是财迷心窍。欧阳松算块料,他的大度感染着乔保森;同时,他的气度让人隐约地感觉林场的未来,兴许别有一番风云际会?
丁香招工进场的消息不胫而走。金桂的心仿若腌进了盐坛而不可终日,由此前吃醋逆转为极端仇恨。正当她郁郁寡欢的时候,她又知道她男人当上了原先梦寐以求的场办主任,然而因为两码事虽风马牛不相及,但到底时间相差太近,以至于予人一种双双比翼颉颃的错觉。不管怎样,金桂越发受不了,她得发泄内心积郁达到她自以为满足的理想状态。
欧阳松自当了场办主任,添了几套西装,平均三天换一套,也不知道从那儿匀出的钱,总而言之每个月他照例把薪水中经两口子合计后定论的大部悉数上缴女人。毕竟人逢喜事精神爽嘛,吃穿用度,该花销得花销;再者,男人升官自己脸皮也光彩。对这些俗套金桂相当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