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看上去都像罹病家猫,慵倦的神情缺乏一种热情,或者更精确说是正义。曾几何时,他们的父辈祖辈就是这样熬过来的,现在轮到他们,乃至将来又轮到他们的儿子孙子,也会一如既往地在组织的名义下生存苟且。在这种高高至上的权威下,每个人包藏天生的病态渴望,渴望不得又生仇恨,仇恨不得发泄便只好妥协,最后是近乎戴盆不可仰天的绝望。
乔保森的计谋得逞,林子里安静好多。为向李长水表示感激,乔保森特地将有人告状的事通报于他。李长水心知肚明,乔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是啊,乔保森翻船,他李长水何尝能逃脱干系?因此无论如何,他们俩人务必齐心协力共同对“敌”。
乔保森最关心的就是李榲那辆面的车。这个目标过于显眼,场里是人是鬼都在议论,怀疑它来路不正。对乔的疑虑,李长水说:“处理掉容易,大不了当废铁买掉。”
乔保森说:“那明天就处理吧。”
李长水讨价还价道:“场长,卖了面的车,我儿李榲怎么办,他得有个业呀。”
乔保森记得就他儿子李榲进场的旧事,自个儿跟李长水还吵过架,差一点李长水要骂娘了。现在,既然乔保森口口声声与李长水称兄道弟,又须联合起来对付暗藏的对手,李长水重提李榲进场当职工,乔保森无法,策略地道:“以前我是怕全场的人骂娘才不敢松你这道口子,如今我成全你。先叫李榲在场里开小车搞临时工,等冬月份你想办法让李榲参军,三年义务兵复员回来,政策规定城镇户口只要有安置卡就能安排,只要有单位要人。于李榲来讲是锻炼自己,于我和你,俺们当领导干部的人也就少了人家几多仇恨,这叫做名正言顺的好处。”
李长水举了块巴掌,乔保森接过来,俩人紧紧相握。李长水截钉似地道:“俺们爷儿俩跟场长跟定了。”
反击战进入实质性阶段。乔保森舍得花一万元人民币为满条红安装武陵县有始以来首部立式空调机,原装海尔品牌。作为回报,满条红将葛藤所邮的那筒长牛皮信封袋转借给他,仅限一天时间,即二十四小时。那天下午乔保森立刻约出李长水,两个人在县城选了处小馆子包厢,关起门来斟酌。而在他们面前的矮圆桌上早就摆好一个熟火锅,但未曾点火,旁又置了两副碗筷和一包餐巾纸。看上去,他俩谁都没有胃口。
这份材料很翔实(见附录1),足以使乔保森下地狱,连带我们的副场长,也可以判三至七年有期徒刑。内容主要针对乔保森与李长水在担任场领导过程中种种劣迹。有每年林场招待费超过八万,占一百二十名干部职工全年工资三分之一强,比五八年建场以来三十三年开餐费累计总和还多;有欺上瞒下,名为间伐实为盗伐大面积林地而又未及时更新造林;有该林场与曲柳、高榕木材交易发票跟合同明显不符,不仅低于市场价,而且间伐面积空前超标,附带证明可以用航片小班勾绘图与所拍的实地照片对证。通篇洋洋洒洒计三千余字,外加三十六张现场照片,但没涉及赴麻阳县吕家坪嫖娼被捉一款。
乔保森认为告状出自石柑所为。李长水却另有高论,说:“太阳太阴,太阴太阳。肯定是与你最亲密的身边人物。”
乔保森说:“署名为全场干部职工呀?”
李长水捡起那筒牛皮纸信封袋子,翻过来观察封面上三行碳素墨水写的钢笔字,不知不觉间便知道这人是谁了,噗哧笑道:“狐狸淌河打湿了尾巴。瞧这卵人多粗心,分明是葛主任亲笔手迹。”
乔保森把来研究,一口咬定道:“牛卵日的,不得好死。”
李长水说:“怎么办。”
乔保森阴沉地道:“先喊李榲开车把材料退还满副书记,越快越好!”
李长水唐突一句:“我们该怎么办”。
乔保森扭曲了脸,咬着牙床右边臼齿,说:“容我跟小槐商量商量。”
李长水说:“封杀材料终究不是办法”。
乔保森奸笑道:“侦查与反侦查是矛盾的两个方面,关键看哪个会玩。毛泽东的《矛盾论》你忘了”。
李长水发觉乔保森起身将门闩开,知道他要动身,提醒道:“火锅不歹喽”。
乔保森说:“我只想歹人肉”,一边扬长而去。
第二十章 阴谋
交警赶到事故现场的时候,天已拂晓,太阳尚潜伏山坳子里面,但玫瑰色的云浪分明露出旭日端倪。人们早就潮水般往盘山公路那节搓衣板路簇拥。在那里,国营军停界林场湘U01717小车驶离了路面,干脆利落地掉进了万丈深渊,而驾车人——车上唯一的公民立时暴毙。这位罹难者是场办主任葛藤。
现场位于十公里长的盘山公路中段。路面因为没铺沥青,上下左右皆为碎沙卵石,行车极其颠簸,而且这节陡坡坡度超过百分之四,坡面里程达一公里,如果刹车失灵,性命攸关。就事故现场肇事车行车路线来看,车子应当是从中坡上往坡下行驶,驶离路面瞬间,轮胎痕迹突然出现急拐,有了一处扭折印,但整条轮胎压痕绝非刹车印,刹车印不会这么具如此清晰的原始轮胎胎齿纹迹。在痕迹前方横陈一根二十径阶的松原木栋子,位置在公路中央靠内坎。肇事车之所以栽下高坎,另一个因素也很重要,那就是这节公路比平均宽度七米要窄,仅六米左右,路肩没砌保坎,不见一株碗口粗的行道木,一线所生为芭茅、苍耳、狗尾巴草以及桤木等灌木。眼前这些不到人高的草丛被肇事车刮倒,都朝一个方向倒伏,肇事车好像从上面飘过去的,然后轰然坠落木桥溶的乱石岩堆里。葛藤的尸体躺在溶水边,躯干直挺,双膝微曲,衣裤倒还整齐,但皮鞋已不知去向,两只脚伸进水中,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脚上套穿的一双紫罗兰维尼纶秋袜。他的头颅和脸颊完好无损,紧锁的眉结下面圆睁一对异样的眼珠,还有他的嘴唇,半张半翕,让人感觉他的无常猝死多么无奈又多么不甘!他的致使点是脑勺后一个因碰撞而膨胀的球状包。据法医鉴定,葛藤身死的主要原因在于颅内出血致使大脑缺氧而死亡。在距尸体二十米的岩笋内卡着那辆乳白色进口轿车,现在经过烈火数小时洗礼,面目已全非,剩下一幅铁皮躯壳,依稀可辩车门上焦黄的仿宋字体:国营军停界林场。当太阳冲破鱼鳞般的云层,放射万道金光时,自肇事车残躯仍然可见余烟缭绕的情景,山谷里周遭漫汽油和塑料皮管混合燃烧的异味,闻起来令人作呕。
武陵县公安局交警大队主要警力基本抵达现场,对现场进行专业性很强的勘验,同去的还有一批刑警,并且刚刚上任、主管交警的局政委乔小槐也亲临了现场,在武陵县公安局副局以上领导层中,这种做法史无前例,只是他的深入基层让人隐隐觉得热衷其事背后的政治做秀。从昨夜十一点接警到现场堪验结束,全体人员忙了近六个钟头。在返回交警大队会议室讨论的时候,乔小槐广泛听取大家意见。大队领导层初步判断这起翻车单方事故纯属驾驶员酒后开车造成措施不当,导致车毁人亡的重大交通事故。法医的酒精测试似乎佐证了他们观点。然而,负责该案的县交警大队交管股股长劳勇却不以为然。这个人与新任县公安局政委乔小槐在省警校既是同乡又是同学,他持不同意见。
“我认为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劳勇出言相当十分谨慎,但份量十足。
“你说说你的看法”乔小槐情绪波动很大,心猿意马。
“我想应该等细目照片洗出以后,车辆鉴定结论出来以后,询问调查结束以后,这一切扎实的基础工作务实以后再断为妥。”
乔小槐睥睨着劳勇,直到今天他才发现以前这位在警校德能勤绩均逊色于己的同学在刑侦方面具备某种超常天赋。到会的其他成员浑然不觉,然而作为葛藤之死的知情人和始作佣者,他形同惊弓之鸟,不得不佩服劳的深刻洞察力。
调查首先从葛藤堂客丁香开始。
忧伤分明写在头箍孝布的女人脸庞。以前逢人便微笑的习惯再也不复存在。她目前的状况就像一只废弃在阴影里的空荡荡的瓶子,没有阳光和水份滋润,生活在极度悲痛中而不能自拔。她沉默寡言,她还用得着说什么呢?也许缄口不说是表达痛苦的最佳方式。所以,当劳勇以公安民警的身份找她了解葛藤死前那几小时生存活动时,她故意回避多次,但最终她还是被劳勇与那名小个子助手“逮”着了。她只好简明扼要地叙述下去。其中,她提及葛藤星期五夜晚七点半才回的家,带来场里一位职工,名字叫钟桧。葛藤要她炒了三样菜,一碗扣肉,一样煎鸡蛋,一碟芫荽菜调油炸辣椒,都是家常菜,歹的是米酒,钟桧大约一斤,葛藤半斤多一点。至于怎么散场落席的情形,女人睡得早,不得而知。劳勇想搞清楚两个人在喝酒过程中说了哪些话。女人声明自个儿懒得去听,自然又不得而知。女人连接说了三遍“不晓得。”迫使劳勇中止了询问记录。她看他们退缩,便长长吁了口气,她仰脸时伸出鹅形长颈,于喉头处似乎用硬币刮痧过了,有团杏仁状红晕。她的眼睛凹进眼窝,脸颊像两片饱满的新鲜白菜梗儿顿然失水一样,这模样使她原本高竖的鼻子朝臃肿的畸形更加接近,她的憔悴让人悲悯,况且女人也不知道葛藤究竟是几时从家里出门的。劳勇不得不中断对丁香的调查取证。
乔保森和李长水的笔录大同小异,一致指认葛藤是星期五下午六点下班回家,因事先通知开例会讨论加强森林防火措施,时间定在星期五夜晚九点钟,葛藤九点钟准时到达场办。当时就他们三人,葛藤脸面绯红,说话很冲,估计喝了很多酒。乔保森要他打电话再度通知符刍荛上山参加讨论,因为森林防火这一块,他符刍荛责无旁贷。也奇,葛藤说不必打,等他驾车下山去木材检查站接符来场部开会。事情就是这样,葛驾车走了后就翻车出了事故。
李长水相对详细讲了另一件事,那就是星期五下班后,大概六点十几分,他要去城关买治冠心病的西药,就叫了干临时工的儿子李榅把湘U01717开下山去了趟县城药材公司,买了两盒“地奥”。基于他的口实,劳勇和助手马不停蹄,驱车在县城李长水家里找到李榲,问他星期五出车情况。李榲也说帮父亲买药的事,也是两盒“地奥”,不多不少,跟李长水口吻相符。然而,经验颇足的劳勇突然问在什么地方买的药。这个毛头后生居然说城南建设路人民医院门诊部,劳勇怕他出尔反尔,又问一次,得到李榅矢口,咬定在那个所谓门诊购的“地奥”。
自相矛盾粉碎了自圆其说。经过一整天走马灯似的询问,劳勇大致能够猜出葛藤之死并非源于一起道路交通事故,至少李长水父子撒了谎。这天夜里,疲倦的劳勇早早睡了觉,他是单身汉,没什么家务活需要动手,一会儿便进入梦乡。可好梦不长,连串抠机声将他吵醒,他看了看BP机视屏上对方手机号码,知道那卵人是城关小混混出身的暴发户耿一标。
“这么夜你发神经?”劳勇没好脾气,磨蹭到办公室回电话。
“我想知道你把我一个弟兄驾驶证几年未审补齐了没有。”
“没得空,你不晓得军停界死了人?今后再说……”
“莫,莫。出门来嘛,老哥请客洗脚,一条龙我全包。出来嘛,莫摆臭警察架子呀。”
耿一标先前为劳勇帮过忙,劳勇总觉得欠他一份人情,他不好得罪耿一标,他是比较重情义的那种男子汉。不过,对耿这次所提非分要求,他实在畏难,毕竟驾照年审一年三百元人民币,而这个据说是耿弟兄的人有四年未年审,论理该作废其驾照再作重考,但那样做成本会更高,因而耿才利用上次所设人情套子跟他讨情,要他无论如何免费帮这个人将其驾照四年年审章补齐。劳勇拖了半个月,犹豫不决。今夜碍于情面,劳勇到底屈服对方意志,且作为回报,答应免费补齐年审。稍后,他便跟随耿一标去美容美发厅消费。耿也识相,当即把来一条“芙蓉王”香烟(二百二十元整批发价),用黑色塑料袋包就,悄悄分送了他。
搞点灰色收入在劳勇看来只算小节,不必拘泥成规近于迂腐。第二天他照常抖数精神把钟桧传唤至县交警大队制作笔录,钟则如实援引那天跟葛藤喝酒前——葛邀约他时说的原话。
“佬弟,我是心疼佬弟白白为欧阳那胆小鬼出气背责任呢。走,看得起我,就到我家歹餐酒?”
钟桧说那句话说到他心坎上了,便主动接受了葛藤的邀请,去他们家歹酒。他堂客丁香炒菜,三样:一样芫荽调油炸辣椒,一样煎鸡蛋,一样大碗扣肉;喝的是二十八度米酒,他喝了一斤,葛藤恐怕也有七两酒。
“你们说了些什么话?”劳勇原本想问明丁香的内容在这里终于演绎出来。
“发发牢骚。”
“具体点。”
“我挨了党纪处分,当然有意见。”
“对谁有意见?”
钟桧戛然而止,一颗理着小平头的圆脑袋左右摇晃,由于身子僵硬,他的模样像台机器人,颇为滑稽可笑。
“实在记不清讲了些什么名堂。”
劳勇能够一眼洞穿他的怯弱,以及因怯弱所表现出的自我保护意识。也难怪,奢求从一名饱受生活戏弄的喽罗式小人物口中挖掘惊天阴谋谈何容易。劳勇不想折磨这可怜的人了,他把希望寄托在两样物证,一是自治州交警支队对肇事车全面鉴定结论;二是肇事车主要部件细目照片。
反常的是,州支队的鉴定结论不知怎地无故延宕,办公室的人告诉劳勇:事出蹊跷。劳勇想知道所以然,打电话问支队法宣科,科里人说:“鉴定结论定为刹车油管破裂,暂时还没打印出来,需等几日。”
东边不亮西边亮。助手提供的细目照片帮了大忙,尤其是几张制动系连接油管的拍摄非常到位,并且与原貌一模一样。通过照片可以发现连接制动主缸与制动轮缸的特种胶制刹车管虽然断裂口多处,但至少有两处分明与其它断口不同,其它断口毛胚粗糙,一眼能看出是因巨烈碰撞时的撕裂、扭断造成,而这两处断口非常均齐,像用水管钳咬断的切口。为证实自己的推断,劳勇又往停车场走了趟,随身携带一把水管钳,就着那根旧油管切一处断口,这次实验结果最终印证了推断。显而易见,两处均齐切口几乎凸现全部事实。所有材料包括事故本身都像是人为扬起的尘灰蒙住了真相。切口实验沉淀全部表象,它的作用跟一台吸尘器差不多。
劳勇迫不急待,单独把查证和推断向乔政委如实汇报。
“你怀疑有人在连接油管做了手脚”乔小槐尽量抑制内心的紧张情绪。
“是的。”
“那个人会是谁呢?”
“李榅。”
“你倒说明白。”
“他们俩爷儿穿连裆裤,一个说在县药材公司买的药,一个说在人民医院门诊,驴头不对马嘴,又是同时去的,可见在隐瞒实情。通过对刹车管的拍摄,以及切口实验,我建议立即将该案转刑事程序。”
乔小槐冷冷笑道:“由不得你胡思乱想,州支队的鉴定结论不下,你莫信口开河。”
劳勇不知道乔小槐葫芦里装的什么药,被他这种异常态度弄懵了。他捡起放在乔小槐办公桌面的细目照片,一张一张塞进档案袋中。他的动作很迟缓,像生病似的。
“现在正有人跑到局党委告你状呢”乔小槐坐在沙发转动椅中来回转着。
“你不要我办这个案子就直说,何必转弯抹角。”
“你莫狡辩,你替人家办四年年审,不收一分钱。这件事从你们大队捅出来的,难道是我老同学成心跟你过不去么。”
劳勇气鼓鼓地,脸红得像块火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