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涛摇头否认。
女人在喊儿子:“雪涛,你快跟我去,看人家还欺负俺么。”
欧阳松觉得自己女人像头叫驴。
“你带儿子去找丁校长,今天我先把你揍一顿,你再鼻青脸肿丢人现眼去。”
女人气呼呼地道:“那也得评评道理吧。狗叫什么名字由得着他丁某人指手画脚么。”
欧阳松仔细问明儿子,终于明白儿子为什么给狗取葛藤的名字,忍俊不禁,笑逐颜开。
“怪都怪你嘴巴是麻雀舌头”欧阳松不无责备意味。
金桂这时也豁然了,对爷儿俩尖尖啐道:“欧阳卵日,你莫总逼问你儿子。俺们回家,惹不起葛藤一家子,看不出这根藤不开花也不结籽,倒生得枝枝丫丫扶疏浓茂。”
另一战壕的备战情况也可圈可点。丁香从听松庵占卜回家,把杨彩云的话一字不漏地报她男人听。
“我占你的前程。杨氏顺手拿三个乾隆年造的铜板,把送我,要我摇卦,我摇了三次,得《晋》卦。‘晋’就是‘升’的意思,按当时我求卦时间,你是二爻动,据爻辞,杨氏讲:受兹介福,干其王母。我听不懂,她只讲好。”
葛藤说:“到底吉不吉利。”
葛藤不解隐,催女人还说说看。
丁香于是又说:“杨氏讲你将受人赏识,就像祖宗余荫一样庇佑你。”
“保险不保险?”
“废话。”
“看来是要给祖坟培培土,坟砖也该修葺了。”
“选举当了官,你再培土不迟,先大事后小事。”
“你平日在家,没事有空儿买点供品祭祭祖坟,点几柱香,缴福纳荫或许有用。”
“要得,我会去做的,你不必操心劳神。噢,转干班已经结业,你转干手续批了吗?”
“托你吉言,一切搞定。”
男人听了兴奋异常,像只发情的雄性脊椎动物,翻过女人身子,趴在她身上捋女人衣什。女人来不及预备,由他行云弄雨。葛藤此情此景让女人联想到一具年关时节山里人碓糍粑使的T形棒槌,而她便是斗状石槽里那黏性十足的糯米团团,然而归根结蒂又有什么用呢?女人好想好想当母亲了,这是每一位正常成年女性天赋的权利,但是对于丁香,却何其艰难!上苍残忍地剥夺了她这份最起码的尊严,长期以来在历次性生活当中,尽管生理使然,她怎么也进入不了角色,更多的时候她就像那整整熬过漫长火热夏季的夹竹挑花,拼命延长花期盼望奇迹出现,可是雄性的花粉几时才能飞抵这焦灼的柱头?答案也许在明天某时某刻,也许在不远的将来,也许永远是一个谜。
第十四章 选举
选举的日子姗然来临。据说这次选举在贮木场露天举行,很具民主性和透明度。大清早男人便赶赴场部参加竞选活动去了,金桂脱不开身,牢圈里八头猪崽正等着早食呢?女人长期从事农务,对养猪这份活情有独钟,一年下来也可以赚个七百八百补贴家用,再加上男人年收入几千块,一家三口日子也过得殷实而富余。正当她给猪崽们喂食,准备取个小圆铲把积粪铲进粪桶然后将这些底肥施进附近菜园时,儿子雪涛从园子根飞奔过来,倚在牢圈门边说:“妈,我想去场部看热闹去,把‘葛藤’也带上?”
金桂憋着呼吸铲着积粪,急燥地应儿子道:“叫你莫把狗叫那名了,你不听,今天不许带狗去。”
雪涛央求道:“好,我不叫就是,依旧喊黑子,我们去去就来。”
“你不要上学吗?”
“今天是星期天”儿子提醒母亲的记性。
“有什么看的,小孩子家。”
雪涛没听清母亲嗫嚅,也不管母亲同不同意,任性地使唤黑子往场部踅来。而金桂仍然忙她的农务,满满贮了一桶积粪,捋好衣袖筒,一手捉那圆铲,一手把起那沉重的粪桶,跳下台阶,径直绕篱笆墙过去。她身材不高,既小巧又玲珑,但长年累月的体力活动锻炼了她的四肢,使她看上去粗胳膊圆大腿,走路生风,腰杆笔直,一对永远埋在衣襟底的大奶子像两座山峰一样挺拔。和她的身材相比,她的皮肤略显黎黑,她的脸更倾平凡,单眼皮,蒜头鼻,嘴唇上薄下厚,说话极其简捷明快,仿佛与做事风格如出一辙。公允地评判,她的思想远远超过她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水准的智识,自小好听戏文的她颇受封建的文化影响,对这次竞选,女人自有她深刻的认识。不错,她是绝对希冀自己所爱的男人能够如愿以偿,时常她嫌他在追名逐利方面过分保守,笑他:“大姑娘似的不大方。”他又不会摸麻将,偶尔喝点酒也仅限于狐朋狗友,在领导尤其在乔保森跟前显得拘谨有余而机警不够,所以她别有用心地主动学会了搓麻将,即便输的日子居多,但她遵从一条重要原则:即所邀的人物非乔保森不在场便不打,这一切所作所为背后,明眼人都知道:岂不全是为了欧阳松么。她知道男人口里不讲想当官,可骨子里谁又舍弃得了这种功名心理?常言人生四大幸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最后一项才是男人最最崇高的人生境界啊!女人的心好深,就像一口井,把男人的全部浸透在最隐秘的心灵底层。女人听场里流行一句行话:“升官的梯子,买官的金子。”私底下她不止一次撺掇男人于逢年过节给乔场长行礼,但每次都被他满口拒绝;他说这样做等于行贿,他就是这个死心眼,女人也毫无办法去苛责他,当然也就谈不上规正他了。因此,无计可施的女人明知道这次竞选欧阳松希望渺茫,因而就根本不想去看他悲壮谢幕。然而,当她劳作之余无所事事的时候,从山那边贮木场依稀飘荡过来喁然嘈杂完占据了她的灵窍,使她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情更加波动。最后,她决定奔赴选举现场。
十亩地面积大小的贮木场距场部五百米,现在变成了临时会场。场里堆满各种材质,有二十米长的杉原木,有如腰粗的松原木,有哨棒一样纤细用做纸材的杉梢,有制成条状的杂木地板材,一律中规中矩地码在贮木场四面边边。材堆上方零散地坐着前来参加投票的一百多位职工。大家的目光聚拢场中央所陈设的一张办公桌,桌旁围了几个正在交头接耳的男人。这一天当清明以后,阳光像放荡的娼妇手舞足蹈,肆无忌惮地射透层层山岗,极不规则地布散在贮木场各个部位,造成现场光照很不均匀。那些材堆得既高又多,场边柳杉林子已成材掺天,这种阳一块阴一斑的氛围令人生厌!但无论如何,选举的议程可不管人们的心情,政治生活永远是主宰人生的主旋律。
金桂攥着一件半成品毛衣,毛衣上扎着三根竹针,匆忙地跑到离会场不远处的一座山包包上,捡了块巴掌大的干净石头,垫坐下来,一边织毛衣,一边晒太阳,耳畔响彻布谷鸟催春的鸣啼,时而又目不转晴地俯瞰山下面的喧哗与骚动。仅因为心不在焉,线球从衣口袋一骨碌打落下地,女人赖得去拾它,任其滚到山腰仄陬处。一阵冷风袭来,她禁不住打起了寒战,猛可意识到手中停下的活儿,又回过神织了几分钟,又停下活儿,急不可耐地眺望山底下蚂蚁般的人群。
除场中央所陈设的办公桌旁那五位站立者,其余的人几乎都坐在材堆顶部,自然包括两位候选人葛藤和欧阳松。办公桌边不摆椅凳,那五人当中一位是乔保森,另一位是为场里人较熟悉的自治州林业局林场科科长章时莠,另一位督选人士面生,听讲是武陵县组织部副部长,脑满肠肥。离他们三个人有一定距离的是一位年轻后生,戴了副高度近视眼镜,脖子上挂根塑料绳索,绳两头系于胸前所挂一方糊红纸的开口纸箱两记耳钩,红纸面上以毛笔楷书写着:“选举箱”三字;这人姓石名柑,他今天的主要任务就是抱着选举箱装别人投的选票,然后开箱计票。他的神情略显紧张,额角细细密密布了层盐渍似的汗珠。眼镜由于汗浸鼻梁根部,一会儿自上而下滑到鼻梁两侧,他便下意识腾了一只手推它上去,可一会儿它又滑下来,仿佛这眼镜有意不听使唤似的。另一位非常重要的角色是副场长李长水,他神色黯然而幽郁,依旧用胳膊肘夹着上次赴麻阳取乔保森与葛藤时带的那个橘红色公文包,他负责分发选票,然后和石柑一起验票计票。现场引人注目的这五位都是站立着的,而不值一提但不提又不符合事实的一位同样站立于现场入口处,为一条彪形壮汉,穿着崭新而笔挺的警服,腰背后胀鼓鼓地别了支手枪,双目呆滞无光,神色严峻近乎刻毒,那人便是驻场民警符刍荛。乔保森安排他专门维持会场秩序,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乔保森衣着随便,一件高领子深栗色夹克衫,敞了襟口,露出里面昴贵的进口湖蓝色衬衫,衣襟居然绞着一条绯红领带。
“同志们,现在正式开会。首先介绍一下……”
乔保森分别介绍亲临现场的二位州、县领导,再言归正传,切入正题——“考虑到名额限于两名。场党组和州局党委通过调研,决定从三位报名者当中选两位候选人,一位是第八工区组长欧阳松同志,另一位是场办干事葛藤。竞选职位是国营军停界林场办公室主任,谨请大家踊跃投票,选好俺们场的场办主任。”
知情者心中有数,那位被排挤出局的报名人就是符刍荛。此前乔保森已当面直言,告诉他年龄早不符合参选条件,符闷闷不作声,到底倔驴也似性格,背着乔保森到李长水那儿报了大名,他的出局让人啼笑皆非。
候选人亮相乃必经选举程序。欧阳松本应在先,因为乔保森先提其名,但葛藤这卵人猴急,三脚并一步,抢先下了去,站在办公桌前朝人们深鞠躬,临走时频频抱拳拱手,但没什么人鼓掌。等到欧阳松站起身,他并未走上前台,而是立在一堆杉原木顶,边挥手边环顾,招来群众竞相鼓掌喝彩。乔保森被这种一边倒的场合所惊骇,身子后退,一下子撞在章时莠身上,章往后趔趄,差一点摔倒于地,所幸那个大腹便便的副部长一把拉稳了他。乔保森听胖子牢骚道:“速战速决,总而言之做做样子。”
“发票开始”乔保森当机立断,对李长水吆喝,言语中不乏些许焦虑。
李长水不能延误分秒,立即自公文包内把出选票,张张分发与人。那些职工知道在演戏,都明白场办主任早定了葛藤,也怀藏游戏的心理,刻意捉弄场领导,皆纷纷如鸟兽散状躲开李长水,坐到远远的木堆角角,害苦年近六旬的李长水发了将近半个小时的选票。此时太阳老高,云雾遁散,天蓝得像块干净的抹布。会场嘈杂不堪,写的写,画的画,借的借,丢的丢,说的说,骂的骂,吵的吵,叫的叫,打的打,闹的闹,一时不可开交,场面绝似赶集。
乔保森预感有人在暗中故意捣蛋,双手撑腰吼道:“写了钩画了圈就投进箱子,自觉主动,不许浪费。”
更有好事者,乘石柑木讷不备,脚底使绊将地弄倒,纸箱子像泄气的皮球被他的身体压瘪,已不成模样。他的狼狈惹来各种形形色色的怪笑。石柑近视眼,倒地时眼镜离身而去,自个儿如何找得着?在地下摸来摸去怪可怜的,有年长的职工捡拾了眼镜递给他。这时候,也许感到羞辱交加,年轻人戴好眼镜,解了绳索,管它狗屁选举,一气之下离开会场……
乔保森幻想一个圆满结局,试图力挽狂谰,劝各位保持冷静,舞着双手道:“请你们遵守会场秩序,不可喧哗,肃静——肃静。”
关键时刻乔保森忽然想到了符刍荛,他尽目力搜寻那条大汉,结果大失所望。他十分沮丧,汗流浃背,他的进口衬衫大概叫汗水浸得不像样了。他搞不懂自己亲手栽培的符刍荛竟然会当众溜之大吉。石柑一介书生尚可令他接受其负气行为,但对符的不负责任,不管故意与否,他都不能原谅。
“肃静,请大家,冷静一下”乔保森声嘶力竭。
人群渐渐松动,好像细胞分裂有形而无迹可循。人愈来愈少,一部分早就离开了贮木场。山包上的金桂目睹山下一切,慌忙捡起那个线球,塞进衣口袋,迫不急待地往回路赶。
人群中,一个平头中年汉子大声疾呼:“婊子选举。”
又冒出附和的声音:“选筒卵……”
乔保森见大势已定,挽回面子道:“散会。”
宣布散会,大伙儿一哄而散,乔保森他们四人便孤伶地鹤立寥阔的贮木场中间,各自呷然不语。乔保森皱巴着脸,酸溜溜地好不容易抖出一句话,那话像是针对李长水说的:“老李,叫车送二位领导下山,俺们到县城歹酒去。”
闹剧过后,欧阳松像一粒尘埃落进了自个家中。他堂客金桂端端正正坐在堂屋正中一条靠椅里,双手十指交叉合于腿间。她在家等他几乎半个多小时了,儿子雪涛正俯在饭桌旁扒着饭呢。见他回了家,女人小心地问道:“吃夜饭吧,我提前帮你做了钵排骨汤。”
欧阳松心头一热,百感交集,终归千言万语噎在嗓子眼说不出口。他女人便立起身,飞快地取了幅碗筷替他盛了饭,捧来送他,一面对儿子吩咐道:“涛涛,莫太馋铹,给你爸爸留几块排骨,你爸爸一日到夜做牛当马,挣的那都是血汗钱,养家糊口亏身子骨呀。”
欧阳松接过碗筷,坐在饭桌边,和儿子一块儿吃,顺便对女人说:“你莫歹了饭?”
“你歹你的,我就后吃一点也无妨”女人说着,转身取碗和筷子。
欧阳松举筷往汤里一搅,捞了根黄花菜,认真细瞧,发觉根茎透明剔亮,浑然间觉出这茎小菜根儿跟自己处境一般无二,带了股清爽而又凄凉的美感,咂摸半天方才落筷慢慢咀嚼。
“可惜年初五那一腿腊猪拐,二百多块”金桂端着饭,吃了一口,不平地忆起旧事。
欧阳松知道她在说乔保森,心里烦,说:“吃饭就吃饭,不要谈工作。”
金桂不认欧阳松的态度,索性把心里话和盘托出:“不是我说你瘟将军。既然读了那么多年书,当了干部就该混出个样,做牛就莫误春!你苦熬十年入了党;自治州林业系统业务比武你夺第一;为扑灭山火你负了伤,还挣得优秀共产党员光荣称号。你都把这些埋心里干啥?未必要埋进黄土下面不成?你亏待你自己,可不能便宜人家,更不能亏待场里那么多支持你的弟兄们……听人讲葛藤年年送大礼呐。”
“哼,狗屁大礼,无非是人民币大把大把地塞。”
女人见男人不上火,铺陈开来又说:“现在的年代跟老毛时代不同!种庄稼还得合乎风调雨顺的道理,如今这环境,你该放下臭架子,走上层路线才对头。”
欧树松扒完饭就放下碗筷,总之没有胃口,听女人这番开导,着实感觉胸中的块垒必须喷薄了方才化解,不等女人发言,任性地道:“我可不信乔保森当一辈子的官,风水轮流转。我不虚葛藤,凭我的专业素质我没必要怕他。真金不怕火炼,是金子总会发光溢彩。你也用不着替我着急,我不是听天由命的人。只恨当初白白将工区几方寿器原木交给乔保森,让他占了天大便宜又做了天大的顺水人情,到头来由我背损公肥私的黑名”。
“场里人是呆货?他们长着眼珠子呢,你背什么黑名白名,单单怪你什么事情闷在肚皮底下沤起来。讲出去好出来,也让平常拥护你支持你的弟兄们晓得根枝,免得大伙儿产生误会。”
欧阳松抬手做了个噤声动作,意思是劝女人不要再为选举失败牢骚满腹,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女人于是埋头扒饭不吱片言只语。一会儿,突然听见他炸雷般的声音:“金桂,给老子取壶酒。”
女人放下碗筷,旋即从柜中把来一瓷壶十大全补药酒,提到饭桌边。他们的儿子雪涛这时已歹完饭,拍拍饭桌底下黑子,领这畜生外出耍去了。